*

    燕平山,桑林岭。

    九涧藤桥之上。

    太子问:“无论为仕途也好,为经济也罢,你既已投靠太尉府,便天生是顾家人。且梁西王就蕃以后,功绩名声愈显,对你颇有青眼;顾都尉监察百官,权柄赫赫,与你有自幼情谊,惯常多有照顾……”

    “这三者,无论倚仗谁,均可保你经济畅通,仕途顺遂。”

    “为何一意孤行,大费周章,非要转投孤门下?”

    “献与孤的诗一百,是为‘诉情’抑或‘咏志’?”

    眉目深邃、清润玉朗的贵族郎君,临风而立,侧首含笑,抛出的疑问仿佛随意至极。

    太子问得轻松随意。

    顾玉昭却不敢草率漫答。

    顾玉昭惊疑不定,心里暗想: 太、太子是在怀疑她的诚意?

    还是想进一步确认她的忠心?

    特别是关于‘诉情’、‘咏志’的奇怪问题?

    在马屁诗这个范畴,体裁还需要划分得这么细吗?太子是在考她?这考点也太奇怪了?

    呜呜~她太难了!

    前一刻,因晃悠畏高而掉线的理智,立刻重新上线了。

    被太子那容色绝艳的脸,所忽悠掉的算计心,也重新上线了。

    这问题、不好答啊!

    她能表的忠心都表过了,总不会如谍战剧一般,除了口头的‘忠心’,还需要她拿什么人头当投名状吧?

    她办不到啊。

    大脑极速运转,连此刻与太子紧密相扣的五指、微微紧贴的小臂都立刻发烫起来。

    顾玉昭本能的想甩掉太子的手,却勒令自己强行克制,脊背僵直,额头有细汗微冒。

    此时,两人身后的瀑流如九天垂落,藤桥深涧之间的五彩虹光衬得太子的气质越发高华,仿若九天仙君温柔的垂目人间。

    顾玉昭颤颤:“啊、殿、殿下……您刚刚说什么?”

    盯着她微微发白的小脸,裴秀叹息,又耐心的再问了一遍:“孤想知道,你一心一意转投孤门下,是为何?”

    “在孤这里,你又想得到什么?”

    此时,两人扣手并肩,太子甚至还体贴的牵着她,让她走脚下更稳妥的那一边。

    “想得到……臣不敢说……”

    “嗯?”

    “免你无罪,”

    “说吧。”

    “殿下如九天明月……让万民仰望,臣亦然,又怎么会有人,妄图将明月拥有呢……臣愧然。”

    裴秀轻笑:“小马屁精,说点真心的话。”

    顾玉昭心忖,啊,太子不想听这个,那该说什么……?

    真心话……么?

    “至于为何,”顾玉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低头:“因、因为……您比他们都好看。”

    太子心跳,伸手屈指在他额头轻弹了一下,笑骂:“那有你这样,选……侍奉主君,只比较样貌?”

    顾玉昭捂着额头,气得嚷嚷:“压根儿就不用比较……事实就是,您最好看。嗯,最好看……”

    见太子笑了,还能跟她‘开玩笑’,顾玉昭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灵光一闪,她突然悟了,天下拍太子马屁者甚众,她就是靠这个路线挤到太子跟前……但估摸之前的夸夸套路,太子已经腻了?太子需求一个能随意笑谈的随身近臣……

    这个功能定位嘛!

    虽然比之前预定的词臣,与君上的距离更亲近一些……但她也可以的!

    想通这个,顾玉昭放下心理压力,对太子如平辈一般,放松笑谈:“殿下,您怎么能怀疑我呢。小臣待殿下之心,日月可鉴、金石不换!”

    见这小郎君笑得狡黠,裴秀举手,想捏一捏那小脸蛋,却在修长的食指蹭过玉白的脸颊时,忍住了。

    上移,再次屈指弹了额头一下。

    “唉!”甩开太子的手,顾玉昭双手捂住额头,抬眼抱怨:“殿下,小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脑子稍微好点,要是敲傻了怎么办?”

    裴秀不以为忤,拖长语调,散漫笑答:“傻了也没关系,好生在东宫将养着,请天下最好的医者,汤药针灸伺候,总有养好的一日。”

    顾玉昭瞪了他一眼,气呼呼朝前走,但她忘了脚下,一个不察,腐朽的木板再次踏空,半只脚被卡在了藤索之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又躬身低首,帮她把卡住的脚解脱了出来。

    背靠着热腾腾的宽阔胸膛,仿佛整个人都被拥在了怀中,顾玉昭终于感觉到了不妥。

    太暧昧了。

    似乎他另一只手再稍稍使力,便会立刻把她打横抱起来。

    顾玉昭挣脱,抬首尴尬笑谈:“殿、殿下……我们能不能不聊了,赶紧过去。”

    而在裴秀眼里,这个几乎眼含泪光的小郎君,战战巍巍的伸出手,指了指藤桥的对岸。

    裴秀立起身,定定的看了她半响,才吐出一个字:“好。”

    顾玉昭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乖顺的主动拉了拉太子的袖子,祈求:“殿下,您再带带我。”

    心中的疑云被打散,裴秀一笑,再次伸手带这个一脸乖顺的小郎君,稳步走过了藤桥。

    *

    过了藤桥,坐在道旁一块光滑的大石上,缓了好一会儿,顾玉昭终于从一惊一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裴秀背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似乎刚才揽着腰肢、执手而行的触感,还留在指尖和臂弯。

    过于柔软……纤细了。

    十几岁尚未长成的小郎君……都是这样吗?

    裴秀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年龄,已是提刀上马,娴熟弓箭,即便是宫里体弱的同龄皇子,也绝不是软成这样。

    一道模糊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正思索间,桑林深处传来几声洞箫幽鸣,依旧三长两短——

    裴秀微蹙,心知京里事务烦杂,怕是不能再耽误了。

    此时,顾玉昭折了道旁桑枝,正观察野蚕吐丝,闻声抬头,奇道:“殿下,您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山里有人奏曲,好像从桃花坞到桑林,都有这个调调。”

    裴秀淡淡道,“听见了,或是山野樵夫行路无聊,起兴奏了一曲。”

    顾玉昭:“有点难听啊,能把洞箫奏出这等音色,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人才。”

    裴秀一笑,表示赞同:“确实暗哑难听。”

    见小郎君蹲在道旁,正攀了一低矮桑枝,仔细瞧着什么,裴秀也不催,只是体贴的问道:“此去南山门,还有三里小道,你的眩晕之症,可还好?”

    顾玉昭仰头一笑:“殿下,只要不是三里藤桥,小臣完全没问题。”

    裴秀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道:“那我们走吧。”

    说完,就抬步向前走去。

    顾玉昭知道这是要加快脚步的意思,于是赶紧丢下桑枝,跟了上去。

    分别在即,最后这一小段路途中,顾玉昭抓紧时间向太子表忠心,力争给自己贴上一个身家清白的标签。

    她先委婉交代了自己的情况,说与顾贵妃家早已分宗,自述自己除了与顾九叔有些少年情谊,与其它人算得上毫无干系。

    然后又简略的说了幼年南渡而来的经过,讲述的时候不忘拍马屁,笑说大豫盛世明君之相,自家算是投了明主。

    但为了不显露太刻意,顾玉昭又说了些来到大豫之后,读书科举的趣事,日常市井间的生活云云。

    裴秀听着她说,颇觉有趣,时不时应和几声,更激得小郎君滔滔不绝。

    其实太子卫早查过三枝巷顾家,大部分事迹太子都知晓,只不过今日亲耳见她叨叙过往,嗓音悦耳,听着别有一番意趣。

    可路有尽头。

    山脚到了,南山门太子仪仗赫赫扬扬,近百人马肃穆以待。

    该告别了。

    *

    待回到人群中,顾玉昭才惊觉,虽然一路行来,山道无人,太子身边至少有五名暗卫紧密跟随。

    可自己竟然全无所觉。

    无视一地跪迎的侍从,裴秀转身,温声叮嘱:“今日有要务,便不捎带你回城了,莳花宴难得,可多赏几日,待你回城,调迁东宫一事便可办妥。若有什么需要,直接登门太子府即可……这次、记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顾玉昭恭敬称‘喏’,一扫山道上的形容散漫,摆出一个大礼恭送太子的谦卑姿态。

    裴秀下意识的想去扶她,却也立刻意识到,此时此处,已不是寂静无人的山野林间。又默默收回了手。

    又看了他一眼,裴秀转身走向车驾。

    “等一等,殿下——”

    顾玉昭突然出声,叫住太子。裴秀闻声回望,却见她期期艾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小、小臣还有话想说。”

    裴秀便招手,带她上了车驾,并吩咐侍卫内监等人全退后至三丈之外。

    车门敞开、只留了一道朦胧的纱帘阻隔窥探的视线,尽管、也没什么人敢抬头窥探罢了。

    裴秀亲手斟了一碗清茶予她,温声:“何事?慢慢饮茶,不急。”

    手捧茶盏,顾玉昭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殿下,其实我这探花郎的名号特别特别虚,当年殿视前的真实名次是二甲二十三名,只因陛下说我长得像探花郎,便让我跟一甲二位次的周良弼对换了位次。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但、既然入得东宫门,纵小臣才学微薄,也定然会好好为太子效力……”

    裴秀温言:好。

    质地醇厚磁性的嗓音,搭配柔和得近乎气声的暗哑语调,在私密相处的车厢内响起,顾玉昭耳朵酥麻了一下。

    她赶紧掩饰般的抿了一口清茶:“谢谢殿下的茶。”

    此刻,裴秀垂首看他,姿容旖丽的小郎君耳根微红,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山道并行时,不得不仰首看向自己,细嫩的,如枝头易攀折之芙丽芍药,仿佛手指轻轻一抹,就会被置于掌中。

    裴秀不由得心想,这人还小。

    恐怕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待太子之心忠,日日昭昭’。

    在下山的这一趟路中,裴秀也试探明白了。这小狡儿,虽然确实有仰慕东宫之心,一则是因为需要他的权势,二则……确实喜欢这副皮囊的颜色,以至于明明有更便捷的仕途之路,却偏偏大费周章的转投自己门下。

    嗯,便是俗称的‘见色起意’。

    对裴秀来说,初初醒悟这一点时,内心深处还有一些新奇和讶异。

    不过,也不算是坏事。

    只可惜,这人对自己的心思,与自己对他本人的心思,或许还不太一样……

    一饮毕,裴秀放下茶盏,便是送客的意思。

    顾玉昭磨磨蹭蹭的准备下车,她没听到一句明确的答复,心里不安,转身抓住太子的袖子,三分疑惑七分急切的寻求确认:“所以,太子您清楚了吗……我、我刚才说清楚了吗……?”

    裴秀轻嗯了一声,略略敷衍:“清楚了,你会努力被我委以重任。”

    顾玉昭急:“不是,我是说我才疏学浅,当一个闲散的五品郎中还可以,但千万别如礼部那样,我、我干不来!”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又啰啰嗦嗦的补充:“小、小臣是怕误了太子事……”

    裴秀哑然了好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这个小郎君的脸蛋,狠狠揉捏了一把,瞧着掌中惊恐愕然的漂亮杏眼,被挤得略微扭曲变形的芙蓉玉面。

    “你啊!”

    裴秀双肩微抖、大笑不止——

    笑意是从未有过的快活明朗。

    惊得满地的仆从惶惑不安,却没人敢抬眼。

    最后,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小郎君一眼,说:“顾玉昭,我明白了。”

    “但你也要记住,入东宫、成为孤的人,便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半途而废……你考虑好了,再来寻我。”

    说完,便力道轻柔推她出了车门,放下了帘子。

    众侍卫内监随即训练有素的行动起来,打起仪仗,拱卫太子返回上京。

    近百人众,却除了马匹及车驾扬起的尘土之外,整齐划一得近乎没有杂音。

    顾玉昭维持着恭送太子的姿势,脑子里却在不停的宕机循环:

    太子说他明白……了?

    太子明白……什么了?

    太子……他、他真的明白了吗?

    她隐约觉得跟太子的互动不太对,但又琢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

    除了最开始上山的那一段路,冷冷淡淡、奇奇怪怪的让她摸不准脾气,心情忐忑惶恐之外,其余的时间,或闲谈、或嬉笑,这些相处的细节,都一点一点的让她放松下来,差点忘了这人是太子,仿佛只是一个随意嬉闹的朋友。

    直到——

    晃荡藤桥上,太子问出的那个问题。

    还好、还好——

    也算糊弄过去了。

    顾玉昭立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头,告诫自己,这个时代,上位者手握生杀大全。

    自己一定不能行差踏错,误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

    来时,太子是疾马而驰;

    返程,却选择了平稳的车驾;

    只因,车驾内那一大堆紧急待批的黄封。

    此刻,太子端坐在简易案台前,手执朱批,一边批文,一边提点。

    安喜跪坐车厢内服侍,有条不紊的并把太子批复完的卷宗递送给车厢外等候的暗卫。

    整个过程高效流畅。

    这样一来,公务并不耽搁,只是辛苦诸快马往返。

    太子处理速度颇快,不一会儿堆积的卷宗便处理完毕,在新的卷宗尚未送达前,便有了片刻的闲暇。

    全面参政这一年,他对各部事务已然娴熟,因而即便在永昌帝突然摆烂的现在,也完全游刃有余。

    却不知为何,今日对这些突然有些厌倦。

    饮了一口冷茶,裴秀突然想到,前一刻,那小郎君还在他身侧,红着耳尖说什么‘谢谢太子的茶’。

    那人对自己的态度,诚惶诚恐时,是真;阿谀奉承时,是真;一见自己就笑,双眼发直,脸颊飞红,也是真……

    心悦自己时,那样的赤忱热情,也完全是真实的……

    他从不会怀疑自己对人心的判断。

    裴秀捂着额头,突然嗤笑了一声。

    那、有什么是假的呢……

    他下意识的拒绝去想。

    不过没关系,今日未问出口的话,他会再问一次。

    如果那顾玉昭的答复,依旧是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待太子之心,日日昭昭’。

    那么——

    他就不会再容这人,如今日般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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