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这富丽堂皇的毓秀宫,舒景聿感觉大不相同。

    在自己身陷囹圄时,是许宛凝奔波于各个高门府邸,卑躬屈膝地祈求着那些朝臣们,只求他们能在先皇面前为自己喊一声冤,是她伪装成送牢饭的妇人,只为跟他说一句“奴家等您”,更是她在所有人对太子府避之不及的时候,宁愿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死守太子府。她说,“奴家没有家人,只有殿下一人”。

    舒景聿查过,她的确没有家人。这样一个倔强又顺从、顽强又虚弱的美人就那样出现了。在北境的雪岭上,蒙蔽双眼的大雪、冰冷刺眼的铁甲,那是狼烟都无法点燃的寒冷,大梁与北燕厮杀三天三夜,血液染红了一片又一片雪地。疲战终于以大梁的胜利而告终,舒景聿只觉得体力不支,直挺挺地倒在了雪地里,那是他第一次出征,第一次见那样多的死人,第一次那样决绝地渴望胜利。然而胜了,他的心却被无边的空虚占据。胜了又如何?那些曾经怀有满腔热血的战友,那些和自己一同饮热酒吃狼肉的战友,他们早已被着北境的荒芜淹没,七零八落地葬身荒野,沦为野兽的果腹之餐...

    那一刻,他好像丝毫不害怕敌人的刀剑飞来,甚至渴望着有一把刀插入自己的胸膛,只有那样他才能确信自己是活着的,或许死在这里,才能缓解这内心的荒芜...

    然而向他伸来的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一个细腻如玉的颤抖的女人的手。

    这大寒的北境,她只以一层薄纱裹身,凛风一吹,将那曼妙的身型吹得一览无余。她的泪水成冰装饰这透白的容颜,长发吹起,而后又落在舒景聿的脖颈上,触碰他的喉结。

    那一刻,他感到了生的力量。

    舒景聿自认为是个难得的专情的男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只娶一人,但他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她那样较弱,恨不得时时贴着他的胸膛,她又那样善良,连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落下几滴泪来...她的一切都恰好落入他的心头,他爱惨了她。

    终于,他登上帝位,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入主毓秀宫——那是皇太祖专为匡夫人所筑宫殿。他更是下令让人将合宫的奇珍异宝统统搬进毓秀宫。现在的毓秀宫甚至比长春宫更加豪华几分,全是他宠幸的结果。

    此刻,他跟着珠云一步步走进正厅,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仿佛他走向的不是贵妃娘娘,而是他的爱情。

    “顾太医,”一旁的珠云见他丝毫没有忌惮贵妃的模样,颇为不满,“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得失了礼仪。若是贵妃娘娘怪罪下来,只怕你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

    舒景聿此刻并不为这婢女的话恼怒,他满心只想见到许宛凝。

    美人正懒懒地斜卧在美人塌上,眼帘低垂,连金穿琥珀珍珠耳坠都未曾晃动半分。舒景聿直愣愣地看着她,怎么也无法将这样华妆艳服的她与几年前那个大雪里向自己伸出手的白衣女子联系起来。

    “大胆!”珠云呵斥道,“见了贵妃娘娘,还不跪下!”

    许宛凝这才缓缓地移正身子,微微低颌,这才抬眼看他,她直视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

    这还是过去那双眼,有如雪般的清澈和风般的轻盈。舒景聿想,也许他们可以聊聊过去,再聊聊未来,也许他可以将自己来自上一世的事情告诉她。

    她在身边,总比那个满口谎话、心机深沉的莫应缇要好。

    突然,她缓缓地走了下来,神色含着半分挑逗,半分奚落。一步一步,她在试探,却又十分清楚她要靠他多近。

    她微微屈膝,侧脸靠近着他的胸口,却又不完全贴上,突然她笑了,笑的爽朗,“顾太医,你是第一个见我如此平静的人。”

    “怎么讲?”舒景聿柔声问她。

    “只有在我靠近你的时候,你的心跳才会稍稍乱几分,完全不似旁人,看到我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我还能把他们吃了不成?”许宛凝踮起脚来,嘴唇几乎要碰到舒景聿的脸了,她的呼吸撞上他的脸,而他却毫不躲避,就像他们每一次亲密一样。

    许宛凝终于停下来,她的笑容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眼神,她轻轻道:“但现在,我,要你跪下。”

    舒景聿再次凝望这双眸子,那双曾经温柔如水,见之满心欢喜的眸子,竟然似一滩邪恶的幽泉,野心勃勃地黑暗着。那恐惧一瞬间沁入他的身体,不过很快他重新恢复镇定,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然后跪在了她的面前。

    许宛凝倒吸了一口气,冷笑一声:“早已听闻顾太医医术高明,没想到竟是如此俊美之人...也难怪那缇贵人将你藏于自己宫中,久久不许你来见我。”

    “并非缇贵人不允,是在下有事缠身,来得晚些,还请娘娘恕罪。”

    “你为她医治多久了?”

    “未满一个月。”

    “既然时间不长,相比还未有什么深厚的主仆感情。”

    “在下与缇贵人,只是单纯的医患交流,并未...”

    “你跟我解释做什么?”许宛凝微微一笑,“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归于我的麾下?”

    归于麾下?舒景聿心头暗笑,向来柔弱的后宫女子如何用上了这样稍含杀戮之意的词语。

    “娘娘宠冠六宫,在下若能获得娘娘亲眼,必将竭尽所能。”舒景聿道,他心中暗暗滋长想要将所有的秘密告知于她的想法,他要想办法让她屏退左右。

    “那我问你,那缇贵人所患的失忆症,到了怎样的程度?”

    舒景聿思绪飞快的转动,自己好像从未跟莫应缇诊断过失忆症,然而他很快记起,莫应缇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那次,曾摔下床跪地喊自己“陛下”...

    难道是那次?

    舒景聿很快决定将计就计:“被砖瓦砸头后缇贵人已然记不清过去的事了,在下觉得情况不容乐观。”

    “唔...”许宛凝满意地点头,“若是如你所说。那很多事情,倒是好办很多...”

    舒景聿绝不怀疑许宛凝的狠心,上一世,她常常因为一点小错赐死奴才,但这些都是从其他嫔妃和宫人的嘴里听到的,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暴戾的一面。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行事过于不讲情面,直到有一次发现她的贴身婢女换了人,问她,她竟然只是轻飘飘地说:“她呀,在千鸢池玩耍时落水了。”舒景聿明知道事实是因为那婢女侍茶时打碎了一只她常用的茶盏,才被赐死。他不止一次指责过她,却也未曾真正制止。

    那时看起来,她这种随意处置下人的恶习尚可忍受,但现在,舒景聿深知自己和莫应缇现在和那个被她处死的婢女一样处于任人宰割的位置,而这样的“恶习”对于他们,是致命的。

    见舒景聿不语,许宛凝瞧着这张俊俏生威的面孔,不禁心生出半分喜欢来。皇帝的喜欢太过霸道笃定,是自上而下的,容不得半点忤逆的,许宛凝常常觉着无趣;而眼下这人,明明卑微无籍,却莫名生出几分摄人心魄的魅力来,像是落魄的高门贵子,尊贵却又卑微,叫人不禁想要靠近些去。

    然而迷惑男人的招数,她有的是。

    “怎么?顾公子舍不得了?”例如,换一个称呼。

    “又或是,在我和你那个缇贵人中间,你选了她?”又例如,为他设置一个倾向极其明显的天平。

    然而舒景聿只是眯了眯眼,他当然知道“公子”相较于“太医”意味着什么,“在下只是以为,娘娘和缇贵人并无龃龉,为何要...”

    “她若是能为我所用,也是她的福分...如你也是一样,你能为我所用,自有你的好处。”许宛凝更靠近一些,她手指的凉意只是微微染指他的下颌。

    舒景聿抓过她的手,微微用力,丝毫不抗拒她的过分亲近,反而低头看她,眼里除了凌厉更有认清现实的决绝:“在下听闻娘娘与皇上情深义重,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可知道,逢场作戏的本领对于一个后宫女人有多重要?”

    “那对于在下,娘娘是逢场作戏,还是筹谋已久呢?”舒景聿忍着似乎被撕裂开来的心脏,故作镇定道。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许宛凝只觉得自己被他抓得生疼,正当她准备挣扎离开时,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她的胸口猛的一沉,压低声音道:“你身上带的什么?”

    舒景聿凄冷一笑,“在下本以为,在下踏入这毓秀宫之时,娘娘就能发现这味道。没想到娘娘竟对这救命的东西如此迟钝。”

    在他刚进毓琇宫时,许宛凝的确察觉到月麟香的味道,但他后面跟着珠云,珠云身上有月麟香的香味并不稀奇,她也没过多留意,然而再靠近他时,这味道格外浓烈,这才让她觉察出不对劲。

    早在太子身陷囹圄时,她只身奔走,无人可依,为求自保,她不得不服用深绫子之毒,此毒毒发缓慢,却能将人的内力增强百倍,让她那三脚猫功夫一跃千丈,若不是靠服毒以后的功力,她哪里能从郭仓那淫贼手下逃脱而不受侮辱呢。

    此毒并不是无药可医,月麟香便可抵消此毒的毒性,许宛凝当然不会将自己为增强内力而服毒之事告知太子,她只说自己被郭仓那小人下了毒,需要月麟香可解毒,那时的舒景聿派出无数暗探为她寻来大量月麟香。而她的内力大增并不是因为修炼武功而达到,因此舒景聿无法从步伐和呼吸来判断,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有一定的功力。舒景聿只知道这是许宛凝维持生命的香料,而他想,这一世的皇帝一定不知道这些,他本想将自己寻到的月麟香当成礼物送给许宛凝。

    可许宛凝如此步步紧逼,他只能以此作为胁迫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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