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女人总是等到夜深
有句话讲曾经沧海难为水，看似说的是沧海瑰丽无可替代，但这句话的底层逻辑是：
人在经历中掌握了辨别的能力。
如果有幸领略过什么叫真情实感，再动情时，爱与不爱就变得十分清晰。
玱玹时隔多日再次踏进含章殿时，思绪飘回了他从南山返回清水镇酒肆的那一夜。
那一夜舟车劳顿，刚经过百里界时，玱玹嗅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寒气。
盛夏凌霜，事出反常必有妖邪。
给阿念留下的一队暗卫不知道能不能把她保护好？
一向处事不惊的西炎王子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策马扬鞭，把随行的下属远远落在后面。
一路狂奔到酒肆门口，正翻身下马时，本来在院子里玩耍的阿念早已听到了马蹄声，一溜烟冲了出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玱玹想听阿念再如那夜一般叫一声哥哥。
但含章殿里迎接他的是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
还是海棠叫的。
阿念近来睡眠质量都很差，睡到一半总是无端醒来，再次酝酿睡意比早起还要痛苦，索性她就不睡了，拉着海棠陪她一起颠倒黑白。
使唤海棠从库房的深处翻出一本厚重老旧、积满灰尘的黄历。
玱玹不声不响走进含章殿时，正看见阿念和海棠互相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王姬，你出生之前的日子是不算数的。那时候殿下虽然已经来皓翎了，但是也不能算你们认识的日子啊！”
阿念手上比划的数字是玱玹在西炎度过了多少岁月，海棠手上是在皓翎的。
因为心底对这场较量的裁定有所偏颇，所以推算过程中，阿念总想出各种理由蒙混过关。
自己的手指不动如山，却一直干预抬起海棠的手指，试图扭转局面。
神族寿命以百年为记，阿念和海棠鏖战一夜，精确到以日计算后仍然没能得出如她所愿的答案。
于是又全盘推翻，重新来过。
“王姬别灰心，或许他们西炎的年历跟咱们算法不一样呢？”
海棠有的是耐心陪她一遍又一遍证伪。
小夭夜不归宿被玱玹堵在五神山下，她泡了一夜的海水形容憔悴，玱玹怒极偏要问出个罪魁祸首。
也不好说是相柳干的，且不说相柳行事粗鲁却行之有效，也不失为一番好意。
他辰荣军师的身份贸然现身在五神山，就算啥也不干，以哥哥和他水火不容的程度，万一搞得像上次那样大动干戈、兵戎相见就不好了。
可玱玹硬要追问，小夭这才搬出阿念来挡箭，这也不算挡箭吧？她明明就是合谋来的呢！
况且玱玹向来疼阿念，也不会真的拿她兴师问罪——
“哎呀哪至于就找上门来了？也不关阿念的事啦，大家都是闹着玩的！”
小夭赶到含章殿时累的气喘吁吁，一路追着玱玹劝阻，玱玹却头也不回把她远远落在后面。
海棠被小夭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发现玱玹已经立于殿门口不知道多久了。
“殿下！”
玱玹想象中有一个阿念的幻影，如酒肆那时一般跑过来撞进他的怀里，但幻影被虚无的拥抱撞了个粉碎。
玱玹放弃幻想看见真实的阿念，背对他坐在软榻上，只是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连头也没有回。
玱玹也看向那本黄历——其实他也数着时间。
今年是他来皓翎的第二百四十二年，今天是他与小夭相认的第四十二天，此时此刻是他四十二天之隔后见到阿念的第一面，几个时辰后，他要把回西炎的消息告诉所有人，再之后到出发前的每一天，都是他跟阿念分别的倒计时。
总得亲口告诉阿念的吧？
毕竟阿念在这里比所有人都要重要，所以他应该在告诉所有人之前先告诉阿念。
但是不是或许让她先从别人口中听到些预告，再面对他时便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了？
是以这场看似酝酿了四十二天，实则从玱玹第一次见到阿念起就开始筹备的告别，又一拖再拖，终于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
好在借着等待小夭一夜未归的名义喝了不少酒，就靠这点酒力了，玱玹攥了攥拳头下定决心：
“小夭先回去休息，我有话对阿念说。”
初生之日自东方升起，沿着天际缓缓地爬。
挤压着兄妹二人仅剩的相处时间，也局限住玱玹的表达空间。
玱玹坐在阿念身边，袖中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摸索着那朵母亲留给他的若木花。
二百多年朝夕相伴，没有人比玱玹知道怎么同阿念晓之以理。
将一切说与她听，她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
那又该从何说起呢？
如果要和她说，他们儿时小夭说的“一言为定，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就不能只说“一言为定”。
要先说，若水族有忠贞之节，笃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要再说，爹说过的夫妻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不弃。
还要说，爹的葬礼上娘溅在他坟前的血。
如果要和她说，他为什么非要回西炎去，就不能只说杀父丧母之仇和令人渴望的权力。
要先说，他不想面临生离死别时再次束手无策。
要再说，以天下养，才能不论天涯海角身在何处都有把握保护他爱的人。
是不是还要说，他曾经向往的少年帝后？
可是他想说的太多，沉默的又太久。
久到甚至说不完那天从清水镇回皓翎的路上——
他弥留之际模糊的意识里，心头升起过一阵燥热。
悸动难耐之下，未了的心愿便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远在天边的小夭，另一个是近在眼前的阿念。
他已经失去了小夭三百年之久，而命悬一线之际纵使他气若游丝，也还是能清楚的感受到阿念就守在他身边。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多后悔到死都还在回避自己的情感。
所以等到劫后余生，再次睁开眼时，巨大的遗憾残存在心房里不断余震。
重获新生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阿念，阿念的眼泪为他而流，我见犹怜天可怜见。
他失而复得一般拉住她不肯放手，珍惜到极致，而后玱玹吻了阿念。
他又该怎么解释这个吻呢？
该怎么和她说抱歉，说这是个错误，这有违他的初衷？
如果阿念问起了他的初衷呢？
那样恶毒的一己私欲他又怎么舍得说与被他疼爱了这么多年的阿念听呢？
师父教过他权宜之计，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用言有道，明明句句属实，也能避重而就轻。
此别皓翎，他早已出师。完全有本领避开繁复的解释，用真诚的道歉求得阿念的谅解。
可玱玹开了几次口，终究不忍将最后一舞筑成对阿念的欺骗。
阿念睡的很少，寥寥无几的注意力集中在玱玹不断道歉的嘴唇上，由此及彼又想到了自己的嘴唇。
她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来化解和他之间的误会。
阿念放开抱着膝盖的手，只手撑在软榻上倾身靠向玱玹。
而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吻印在玱玹的肩膀上。
隔着那件他几日后便不会再穿的皓翎朝服，那是她目所能及最靠近自己，而又足够顾忌避嫌体面的位置。
“不用说那么多的哥哥，你的吻我还给你，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不就好了。”
一瞬间，从西炎到皓翎之远的编年史全部堵在了玱玹的喉咙里。
他甚至不知道她原谅了他什么？
百口莫辩的感觉令他快要疯掉，突然很想明确的告诉她，那个吻代表的就是他对她的心意，不是透过她看见了谁，不是把她当成了谁。
但告诉她之后呢？
再请她原谅自己的退缩吗？
震耳欲聋的沉默溶解在时间里，直至天光大亮后他不得不离去。
阿念又恢复到那个双手抱膝的姿势发了很久的呆。
之后视线才慢慢找回焦点。
她看见软榻上玱玹坐过的那个位置，一片若木花瓣静静留在了那里。
人在经历中掌握了辨别的能力。
如果有幸领略过什么叫真情实感，再动情时，爱与不爱就变得十分清晰。
玱玹时隔多日再次踏进含章殿时，思绪飘回了他从南山返回清水镇酒肆的那一夜。
那一夜舟车劳顿，刚经过百里界时，玱玹嗅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寒气。
盛夏凌霜，事出反常必有妖邪。
给阿念留下的一队暗卫不知道能不能把她保护好？
一向处事不惊的西炎王子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策马扬鞭，把随行的下属远远落在后面。
一路狂奔到酒肆门口，正翻身下马时，本来在院子里玩耍的阿念早已听到了马蹄声，一溜烟冲了出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玱玹想听阿念再如那夜一般叫一声哥哥。
但含章殿里迎接他的是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
还是海棠叫的。
阿念近来睡眠质量都很差，睡到一半总是无端醒来，再次酝酿睡意比早起还要痛苦，索性她就不睡了，拉着海棠陪她一起颠倒黑白。
使唤海棠从库房的深处翻出一本厚重老旧、积满灰尘的黄历。
玱玹不声不响走进含章殿时，正看见阿念和海棠互相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王姬，你出生之前的日子是不算数的。那时候殿下虽然已经来皓翎了，但是也不能算你们认识的日子啊！”
阿念手上比划的数字是玱玹在西炎度过了多少岁月，海棠手上是在皓翎的。
因为心底对这场较量的裁定有所偏颇，所以推算过程中，阿念总想出各种理由蒙混过关。
自己的手指不动如山，却一直干预抬起海棠的手指，试图扭转局面。
神族寿命以百年为记，阿念和海棠鏖战一夜，精确到以日计算后仍然没能得出如她所愿的答案。
于是又全盘推翻，重新来过。
“王姬别灰心，或许他们西炎的年历跟咱们算法不一样呢？”
海棠有的是耐心陪她一遍又一遍证伪。
小夭夜不归宿被玱玹堵在五神山下，她泡了一夜的海水形容憔悴，玱玹怒极偏要问出个罪魁祸首。
也不好说是相柳干的，且不说相柳行事粗鲁却行之有效，也不失为一番好意。
他辰荣军师的身份贸然现身在五神山，就算啥也不干，以哥哥和他水火不容的程度，万一搞得像上次那样大动干戈、兵戎相见就不好了。
可玱玹硬要追问，小夭这才搬出阿念来挡箭，这也不算挡箭吧？她明明就是合谋来的呢！
况且玱玹向来疼阿念，也不会真的拿她兴师问罪——
“哎呀哪至于就找上门来了？也不关阿念的事啦，大家都是闹着玩的！”
小夭赶到含章殿时累的气喘吁吁，一路追着玱玹劝阻，玱玹却头也不回把她远远落在后面。
海棠被小夭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发现玱玹已经立于殿门口不知道多久了。
“殿下！”
玱玹想象中有一个阿念的幻影，如酒肆那时一般跑过来撞进他的怀里，但幻影被虚无的拥抱撞了个粉碎。
玱玹放弃幻想看见真实的阿念，背对他坐在软榻上，只是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连头也没有回。
玱玹也看向那本黄历——其实他也数着时间。
今年是他来皓翎的第二百四十二年，今天是他与小夭相认的第四十二天，此时此刻是他四十二天之隔后见到阿念的第一面，几个时辰后，他要把回西炎的消息告诉所有人，再之后到出发前的每一天，都是他跟阿念分别的倒计时。
总得亲口告诉阿念的吧？
毕竟阿念在这里比所有人都要重要，所以他应该在告诉所有人之前先告诉阿念。
但是不是或许让她先从别人口中听到些预告，再面对他时便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了？
是以这场看似酝酿了四十二天，实则从玱玹第一次见到阿念起就开始筹备的告别，又一拖再拖，终于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
好在借着等待小夭一夜未归的名义喝了不少酒，就靠这点酒力了，玱玹攥了攥拳头下定决心：
“小夭先回去休息，我有话对阿念说。”
初生之日自东方升起，沿着天际缓缓地爬。
挤压着兄妹二人仅剩的相处时间，也局限住玱玹的表达空间。
玱玹坐在阿念身边，袖中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摸索着那朵母亲留给他的若木花。
二百多年朝夕相伴，没有人比玱玹知道怎么同阿念晓之以理。
将一切说与她听，她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
那又该从何说起呢？
如果要和她说，他们儿时小夭说的“一言为定，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就不能只说“一言为定”。
要先说，若水族有忠贞之节，笃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要再说，爹说过的夫妻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不弃。
还要说，爹的葬礼上娘溅在他坟前的血。
如果要和她说，他为什么非要回西炎去，就不能只说杀父丧母之仇和令人渴望的权力。
要先说，他不想面临生离死别时再次束手无策。
要再说，以天下养，才能不论天涯海角身在何处都有把握保护他爱的人。
是不是还要说，他曾经向往的少年帝后？
可是他想说的太多，沉默的又太久。
久到甚至说不完那天从清水镇回皓翎的路上——
他弥留之际模糊的意识里，心头升起过一阵燥热。
悸动难耐之下，未了的心愿便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远在天边的小夭，另一个是近在眼前的阿念。
他已经失去了小夭三百年之久，而命悬一线之际纵使他气若游丝，也还是能清楚的感受到阿念就守在他身边。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多后悔到死都还在回避自己的情感。
所以等到劫后余生，再次睁开眼时，巨大的遗憾残存在心房里不断余震。
重获新生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阿念，阿念的眼泪为他而流，我见犹怜天可怜见。
他失而复得一般拉住她不肯放手，珍惜到极致，而后玱玹吻了阿念。
他又该怎么解释这个吻呢？
该怎么和她说抱歉，说这是个错误，这有违他的初衷？
如果阿念问起了他的初衷呢？
那样恶毒的一己私欲他又怎么舍得说与被他疼爱了这么多年的阿念听呢？
师父教过他权宜之计，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用言有道，明明句句属实，也能避重而就轻。
此别皓翎，他早已出师。完全有本领避开繁复的解释，用真诚的道歉求得阿念的谅解。
可玱玹开了几次口，终究不忍将最后一舞筑成对阿念的欺骗。
阿念睡的很少，寥寥无几的注意力集中在玱玹不断道歉的嘴唇上，由此及彼又想到了自己的嘴唇。
她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来化解和他之间的误会。
阿念放开抱着膝盖的手，只手撑在软榻上倾身靠向玱玹。
而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吻印在玱玹的肩膀上。
隔着那件他几日后便不会再穿的皓翎朝服，那是她目所能及最靠近自己，而又足够顾忌避嫌体面的位置。
“不用说那么多的哥哥，你的吻我还给你，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不就好了。”
一瞬间，从西炎到皓翎之远的编年史全部堵在了玱玹的喉咙里。
他甚至不知道她原谅了他什么？
百口莫辩的感觉令他快要疯掉，突然很想明确的告诉她，那个吻代表的就是他对她的心意，不是透过她看见了谁，不是把她当成了谁。
但告诉她之后呢？
再请她原谅自己的退缩吗？
震耳欲聋的沉默溶解在时间里，直至天光大亮后他不得不离去。
阿念又恢复到那个双手抱膝的姿势发了很久的呆。
之后视线才慢慢找回焦点。
她看见软榻上玱玹坐过的那个位置，一片若木花瓣静静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