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是杀不尽的。
王朝更迭，新皇换代，易君易主易江山，不易百姓。
顾灏南生于将门，见过马革裹尸，亦见过屠城踏血，是以当她听到了三皇子苏临然欲一夜焚尽长安粮仓以逼圣人迁都时，她便知晓，民心无归，必死无疑。
——————
似浓墨泼洒晕染，又有留白空于天地之间，年关将近的京都已是积雪三寸。
武安侯顾家在这般的夜色之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八月前便已出嫁的顾家二娘子顾灏南。
武安侯顾昭然如今也不过是二十三的年岁，一袭黑色大氅拧眉立于门前，俨然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马车碾雪声清晰可闻，车帘被挑开，满脸病容的顾灏南被婢子搀着走到了顾昭然跟前。
她只着了一身青靛色长褙百迭裙，松松垮垮搭着一件白色狐裘，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根玉色长簪，带着满脸泪痕与顾昭然福礼
“兄长……”
顾昭然心下一颤赶忙伸手去扶，“这是怎的了？”
顾灏南不语，只是抽泣着看向一直站在顾昭然身侧的侍从澄竹。
那人生了一副狐狸面相，觉察着了顾灏南的目光，竞上前一步险些越过顾昭然去，“深夜离家本就不合规矩，娘娘体弱又受不得寒，若是有要紧事还是快快说了好回车内。”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顾灏南一声悲啼“三皇子他给殿下送来了两名娘子！”
顾灏南的婚事乃是先帝亲赐，夫婿为当今圣上的十七弟，安王苏鹤兰。
亲王向来受天子忌惮，更莫说安王为先帝幺子，皇后嫡出，打小便受尽万般宠爱。若将天下富贵分十分，七分都奉在了这位帝子跟前。
圣上非嫡非长，这九五至尊之下，是累累白骨与朝中的无数党羽。
也正因如此，景章元年，当今登基，年仅十七的苏鹤兰，辞去朝中官职，断了与重臣的联系，遣散了皇子府中的所有幕僚，将手中七成的财产尽数上交国库，连着三月闭门不出，这才得以在多数兄长突然病故的情况之下保住了一条命。
同年，苏鹤兰被封安王，安分守己的安。
三皇子往亲王的后院送姬妾，往轻了说是荒淫无道，往重了说便是结党营私。
澄竹闻言一愣，却又看到顾昭然只顾着替顾灏南拂雪，对此话完全不加以阻拦，由不得怒从中来，厉声道“三皇子久得良名，夫人莫要胡言得好！”
“退下！”
顾昭然朝后呵斥一声，其间怒气惊得澄竹趔趄了一步，随即他便趁着他恍惚的功夫将顾灏南护进了府内。
待澄竹反应过来时二人早已先了步入了中庭，他望着在夜色之中耳房逐渐亮起来的灯光，低头暗骂道“若非攀上了我们三皇子，你们顾氏连武安侯这个爵位都保不住，居然还敢对我叫嚣！”
他抬眸怒视前方，正巧与悄无声息走到他身旁的护院对上了眼。
“你……”
“侯爷有令，今夜澄竹不必伺候。”
那护院眼疾手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去，“扶”着他走回了房间。
耳房内点灯的婢子也退了出来，整个庭院现下空空荡荡捕不到一丝生气。
顾灏南捧着汤婆子跟着顾昭然进入了耳房的密室，尚未落座便听得顾昭然急急忙忙的担忧声“若非一击毙命，否则不可轻举妄动，这话你忘了不成？不同我知会一声便走了这么一招，你的名声不要了吗？万一二皇子没有接住这一势头，万一、万一……明日传的是你善妒成性，你在安王跟前可怎么办的好？”
“苏临然这个蠢货要焚粮仓！”顾灏南就着微弱的烛光抬头望向顾昭然打断他的种种忧思，眼角已是一片猩红，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他要演一场天降神火的戏码，置二皇子于死地。”
“他派来的人告诉我，腊月二十九，圣人会在宫内办宫宴，子时之际他便让人在粮仓内放火。子时一刻，圣人领百官登城楼，观烟火，朱雀大街上便会出现一批舞女，跳祭祀之舞，唱‘长安衰，中原尽，洛阳兴，南下汇’。”
顾昭然心下一紧，颤声接道“二皇子的母亲宁妃，出身于赵氏，是洛阳乃至整个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
“一刻钟的时间，粮仓的消息正从郊外传到宫内，他要在普天同庆之时让所有人都见到这场闹剧。二皇子因三年前一事本就失了圣心，只是顾及着宁妃娘娘的与赵氏一族的情面这才没有对他有过分的打压。可若是出了此事。”顾灏南拧眉望向顾昭然，轻声道“圣心难测啊兄长……便是往轻了说的软禁，都会让阿耶的事再受拖延。”
三年前，景元二年，二皇子苏安沅带兵出征玉门关，这是赵氏求来为他积攒民心所用，是以武安侯只是副将。那时的武安侯尚是顾灏南二人的父亲顾时，他发妻早丧，是长安京都中出了名的长情人物，未有妾室未娶续弦，出征的前一日还在许诺要为兄妹二人从边疆带些新鲜玩意儿来。
那战本该是赢得毫无悬念，二月战报回京，传出来的消息却是武安侯急功近利，率千人直袭敌营，最终惨遭埋伏无一生还。
由此一事，战时生生被拉长了半月之久，是圣人高德，未让顾家削爵受罚，将武安侯以普通军礼下葬。
顾时出殡那一夜，三皇子苏临然找上了顾灏南兄妹二人，告知他们那千人实则是二皇子与旗下一无名小将带领，武安侯是在前去营救时不幸中箭身亡，只是圣人为保皇家颜面只得将此事栽在了顾时头上。并坦言他需要借助顾昭然的大理寺少卿之职与顾灏南安王妃的身份，让自己夺得太子之位，届时必会让他二人报仇血恨。当今皇后无所出，嫡之一字无人占势，长又为公主，若是二皇子倒了台，那他苏临然自是最佳人选。
兄妹二人只作是满心怨怼，立即应下。可他又怎会知，顾时从边关寄回来的信中早便提及了那位所谓的“无名小将”。他蓄意接近二皇子，却又不求高升功名，大敌当前，此般“淡泊名利”之人，委实称得上反常，顾时着人查了方知，那人曾在三皇子的侧妃家中做过小厮。
那千人夜袭只怕正是他的主意。在军队班师回朝的第一日，兄妹二人便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避开所有眼线暗中访了二皇子府，果然得其结果。
顾灏南知晓三皇子必定会借着他们父亲无辜惨死的怨气找上门来，便同二皇子提议可假意归顺于三皇子，以便于二皇子行事。
苏安沅得知圣上将急功近利的名头安在顾时身上时，心下已是万般歉意。又想到自己此番必失圣心，朝中之人多数见风使舵届时能为他所有的心腹寥寥无几。两方想法相撞之下，他只将顾灏南视作天降神助欣然应允。
三年来兄妹二人，一个于秋官之位理官员罪行，一个借女身之便四下结交，不动声色间令三皇子党派数位大人倒台，更为二皇子积攒了一条清流人脉，如今朝中虽大多仍旧偏向三皇子，可二皇子也隐隐已有崛起之势。
顾灏南看着逐渐呆滞的顾昭然，默默往后退了三步，轻声开口“阿兄……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在试探我顾家到底是忠得何人。”
顾昭然平下心情替她斟了一杯热茶，垂眸看向她“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怀疑我们的立场……？”
一瞬静默，顾灏南再往后退了半步，错开顾昭然不解的眼神道了一句“因为……今日辰时我身子不适殿下请了太医来诊……”
顾昭然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本来是递给顾灏南的茶被他呆愣地捧在了手中，等着顾灏南的下文。
“我已有月余身孕。”
杯盏跌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碰响，才烧好的热茶从杯中倾出飞溅了几滴落在了顾昭然的手背上，白皙的虎口处顿时染上了一层绯红。
“阿兄？”
顾昭然被唤回了神，他不甚在意地拂了拂手背，抬眸望向顾灏南，眸中似乎有了水雾，他颤声道“你的身子，受不住……”
“我不会留下他。”顾灏南重新倒了杯茶送到顾昭然手中，敛色道“皇室子嗣，他会成为扳倒他堂兄最好的理由。”
顾昭然声音逐渐嘶哑哽咽“若是阿耶尚在，你又怎会……”
“阿兄，”顾灏南眼睫轻颤，垂眸掩下情绪，“今日已是二十八了，三皇子此举是否为试探我们赌不起。”
“这个孩子来得，很合时宜。”顾灏南道“无论是安王亦或三皇子，若问起今夜事来，我还有这么一个可以撒泼的由头。还有一事，三皇子需要一份二皇子家臣的供词，他要你明日一早便寻个由头将那位家臣压入大理寺的牢狱。”
“他如今行事，真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荒唐。”顾昭然闻言便也顺着岔开了孩子的话题，嗤笑道“当真以为自己圣位在手，竟想要越过那律法去！”
顾灏南闻言一愣，恍惚间仿佛窥见了道路，舒眉道“还有一法或可短暂拖延。”她眸间似闪着细碎星光，看着顾昭然道“澄竹的作用来了。”
圣上勤政，午时便可将奏折批阅完，先发制人将三皇子有异心一事上禀，此般一来，在面对证据指向那般明显的荒唐事时，圣上大抵会对三皇子疑心更甚。
只此一句，顾昭然便已了然。澄竹原本便是三皇子塞来监视顾家用，留了他三年威风，也该到头了。
“好，我马上便去拟定奏折，监视朝臣，结党营私，栽害血亲，视天下百姓于无物，渺生民如草芥……”
那一句“栽害血亲”入耳之时，顾灏南忍不住提醒道“兄弟阋墙在皇室之中颇为常见，可圣上重颜面，当年二皇子急功冒进之事都要他拿阿耶的声名去压，火烧粮仓这种危机根本的事……万万莫当着朝臣的面……”
顾灏南的言语在对上顾昭然愕然的眼神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
圣上对于太康仓失火能接受的原因怕是只有——守仓之人玩忽职守，最终酿此大祸……
若是将皇子之间的事扯了出来且被证实，太康仓中的人或能因善臣进谏而讨得一二活路。若是不将其扯出，能罚不及家友都需要叩谢天恩了。
长兄一贯光明磊落，这种将旁人的性命拿去赌自己利益的事，怎么可以出自他手，又怎么可以出自她口。
“景元三年，导致前刑部侍郎付翱最终言败的那份呈堂供词，是我做的手脚。”顾灏南低头轻笑，叹道“李言之满心自豪的升迁，不过是因为他与我交好，我去三皇子面前担保着放弃付翱不过是保车弃卒为他谋来的。”
“他是我亲手送入天子明堂之下的第一人。”
顾昭然闻言心头一抽，“第一人……？”
到底还有多少是你一命换一命抢来的人脉？
“兄长，往常的那些事我不想让它们经你的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得不——”
“阿南……”顾昭然略带抽泣打断她的话“我……我做不到……怎么办啊阿南……”
阿耶教过的圣贤书太多了，把他教成了一个离开家人庇佑便无法在这肮脏的世道之下独自过活的无羽之鸟。
做那些事的人，在他的认知眼里只能被括为四字“蝇营狗苟”，要他去做，便是要他把二十多年刻进骨血里的道义生生剥离出来……这个过程必定有，可它不能第一刀便是守仓百余人的性命。
外间突然传来扣门声宣示着这场谈话的结束，婢女站在耳室以外的廊中道“侯爷，安王殿下来寻娘子归家。”
顾灏南低眉不语，顾昭然用袖子胡乱揩掉眼泪后起身立于顾灏南跟前，轻笑着替她笼好狐裘，道“武安侯府孑然武安侯一人，祸不及出嫁女。”
“长兄！”
顾灏南怒斥出声，还未来得及多做言语，便被顾昭然兜头浇灭。
“我家阿妹聪慧心善，惯来最会体谅阿兄了……对不对……？”
顾灏南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泪意，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捏紧——罢了……她必能护他安康。
“此事兹事体大，奏折最好今晚写了立刻送往宫中莫要多做逗留，更不要去与二皇子通信。”
“得令。”顾昭然又抬手揩掉眼泪，看着门外道“还算他苏鹤兰有点良心，还知道前来寻你。”
王朝更迭，新皇换代，易君易主易江山，不易百姓。
顾灏南生于将门，见过马革裹尸，亦见过屠城踏血，是以当她听到了三皇子苏临然欲一夜焚尽长安粮仓以逼圣人迁都时，她便知晓，民心无归，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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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浓墨泼洒晕染，又有留白空于天地之间，年关将近的京都已是积雪三寸。
武安侯顾家在这般的夜色之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八月前便已出嫁的顾家二娘子顾灏南。
武安侯顾昭然如今也不过是二十三的年岁，一袭黑色大氅拧眉立于门前，俨然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马车碾雪声清晰可闻，车帘被挑开，满脸病容的顾灏南被婢子搀着走到了顾昭然跟前。
她只着了一身青靛色长褙百迭裙，松松垮垮搭着一件白色狐裘，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根玉色长簪，带着满脸泪痕与顾昭然福礼
“兄长……”
顾昭然心下一颤赶忙伸手去扶，“这是怎的了？”
顾灏南不语，只是抽泣着看向一直站在顾昭然身侧的侍从澄竹。
那人生了一副狐狸面相，觉察着了顾灏南的目光，竞上前一步险些越过顾昭然去，“深夜离家本就不合规矩，娘娘体弱又受不得寒，若是有要紧事还是快快说了好回车内。”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顾灏南一声悲啼“三皇子他给殿下送来了两名娘子！”
顾灏南的婚事乃是先帝亲赐，夫婿为当今圣上的十七弟，安王苏鹤兰。
亲王向来受天子忌惮，更莫说安王为先帝幺子，皇后嫡出，打小便受尽万般宠爱。若将天下富贵分十分，七分都奉在了这位帝子跟前。
圣上非嫡非长，这九五至尊之下，是累累白骨与朝中的无数党羽。
也正因如此，景章元年，当今登基，年仅十七的苏鹤兰，辞去朝中官职，断了与重臣的联系，遣散了皇子府中的所有幕僚，将手中七成的财产尽数上交国库，连着三月闭门不出，这才得以在多数兄长突然病故的情况之下保住了一条命。
同年，苏鹤兰被封安王，安分守己的安。
三皇子往亲王的后院送姬妾，往轻了说是荒淫无道，往重了说便是结党营私。
澄竹闻言一愣，却又看到顾昭然只顾着替顾灏南拂雪，对此话完全不加以阻拦，由不得怒从中来，厉声道“三皇子久得良名，夫人莫要胡言得好！”
“退下！”
顾昭然朝后呵斥一声，其间怒气惊得澄竹趔趄了一步，随即他便趁着他恍惚的功夫将顾灏南护进了府内。
待澄竹反应过来时二人早已先了步入了中庭，他望着在夜色之中耳房逐渐亮起来的灯光，低头暗骂道“若非攀上了我们三皇子，你们顾氏连武安侯这个爵位都保不住，居然还敢对我叫嚣！”
他抬眸怒视前方，正巧与悄无声息走到他身旁的护院对上了眼。
“你……”
“侯爷有令，今夜澄竹不必伺候。”
那护院眼疾手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去，“扶”着他走回了房间。
耳房内点灯的婢子也退了出来，整个庭院现下空空荡荡捕不到一丝生气。
顾灏南捧着汤婆子跟着顾昭然进入了耳房的密室，尚未落座便听得顾昭然急急忙忙的担忧声“若非一击毙命，否则不可轻举妄动，这话你忘了不成？不同我知会一声便走了这么一招，你的名声不要了吗？万一二皇子没有接住这一势头，万一、万一……明日传的是你善妒成性，你在安王跟前可怎么办的好？”
“苏临然这个蠢货要焚粮仓！”顾灏南就着微弱的烛光抬头望向顾昭然打断他的种种忧思，眼角已是一片猩红，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他要演一场天降神火的戏码，置二皇子于死地。”
“他派来的人告诉我，腊月二十九，圣人会在宫内办宫宴，子时之际他便让人在粮仓内放火。子时一刻，圣人领百官登城楼，观烟火，朱雀大街上便会出现一批舞女，跳祭祀之舞，唱‘长安衰，中原尽，洛阳兴，南下汇’。”
顾昭然心下一紧，颤声接道“二皇子的母亲宁妃，出身于赵氏，是洛阳乃至整个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
“一刻钟的时间，粮仓的消息正从郊外传到宫内，他要在普天同庆之时让所有人都见到这场闹剧。二皇子因三年前一事本就失了圣心，只是顾及着宁妃娘娘的与赵氏一族的情面这才没有对他有过分的打压。可若是出了此事。”顾灏南拧眉望向顾昭然，轻声道“圣心难测啊兄长……便是往轻了说的软禁，都会让阿耶的事再受拖延。”
三年前，景元二年，二皇子苏安沅带兵出征玉门关，这是赵氏求来为他积攒民心所用，是以武安侯只是副将。那时的武安侯尚是顾灏南二人的父亲顾时，他发妻早丧，是长安京都中出了名的长情人物，未有妾室未娶续弦，出征的前一日还在许诺要为兄妹二人从边疆带些新鲜玩意儿来。
那战本该是赢得毫无悬念，二月战报回京，传出来的消息却是武安侯急功近利，率千人直袭敌营，最终惨遭埋伏无一生还。
由此一事，战时生生被拉长了半月之久，是圣人高德，未让顾家削爵受罚，将武安侯以普通军礼下葬。
顾时出殡那一夜，三皇子苏临然找上了顾灏南兄妹二人，告知他们那千人实则是二皇子与旗下一无名小将带领，武安侯是在前去营救时不幸中箭身亡，只是圣人为保皇家颜面只得将此事栽在了顾时头上。并坦言他需要借助顾昭然的大理寺少卿之职与顾灏南安王妃的身份，让自己夺得太子之位，届时必会让他二人报仇血恨。当今皇后无所出，嫡之一字无人占势，长又为公主，若是二皇子倒了台，那他苏临然自是最佳人选。
兄妹二人只作是满心怨怼，立即应下。可他又怎会知，顾时从边关寄回来的信中早便提及了那位所谓的“无名小将”。他蓄意接近二皇子，却又不求高升功名，大敌当前，此般“淡泊名利”之人，委实称得上反常，顾时着人查了方知，那人曾在三皇子的侧妃家中做过小厮。
那千人夜袭只怕正是他的主意。在军队班师回朝的第一日，兄妹二人便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避开所有眼线暗中访了二皇子府，果然得其结果。
顾灏南知晓三皇子必定会借着他们父亲无辜惨死的怨气找上门来，便同二皇子提议可假意归顺于三皇子，以便于二皇子行事。
苏安沅得知圣上将急功近利的名头安在顾时身上时，心下已是万般歉意。又想到自己此番必失圣心，朝中之人多数见风使舵届时能为他所有的心腹寥寥无几。两方想法相撞之下，他只将顾灏南视作天降神助欣然应允。
三年来兄妹二人，一个于秋官之位理官员罪行，一个借女身之便四下结交，不动声色间令三皇子党派数位大人倒台，更为二皇子积攒了一条清流人脉，如今朝中虽大多仍旧偏向三皇子，可二皇子也隐隐已有崛起之势。
顾灏南看着逐渐呆滞的顾昭然，默默往后退了三步，轻声开口“阿兄……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在试探我顾家到底是忠得何人。”
顾昭然平下心情替她斟了一杯热茶，垂眸看向她“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怀疑我们的立场……？”
一瞬静默，顾灏南再往后退了半步，错开顾昭然不解的眼神道了一句“因为……今日辰时我身子不适殿下请了太医来诊……”
顾昭然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本来是递给顾灏南的茶被他呆愣地捧在了手中，等着顾灏南的下文。
“我已有月余身孕。”
杯盏跌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碰响，才烧好的热茶从杯中倾出飞溅了几滴落在了顾昭然的手背上，白皙的虎口处顿时染上了一层绯红。
“阿兄？”
顾昭然被唤回了神，他不甚在意地拂了拂手背，抬眸望向顾灏南，眸中似乎有了水雾，他颤声道“你的身子，受不住……”
“我不会留下他。”顾灏南重新倒了杯茶送到顾昭然手中，敛色道“皇室子嗣，他会成为扳倒他堂兄最好的理由。”
顾昭然声音逐渐嘶哑哽咽“若是阿耶尚在，你又怎会……”
“阿兄，”顾灏南眼睫轻颤，垂眸掩下情绪，“今日已是二十八了，三皇子此举是否为试探我们赌不起。”
“这个孩子来得，很合时宜。”顾灏南道“无论是安王亦或三皇子，若问起今夜事来，我还有这么一个可以撒泼的由头。还有一事，三皇子需要一份二皇子家臣的供词，他要你明日一早便寻个由头将那位家臣压入大理寺的牢狱。”
“他如今行事，真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荒唐。”顾昭然闻言便也顺着岔开了孩子的话题，嗤笑道“当真以为自己圣位在手，竟想要越过那律法去！”
顾灏南闻言一愣，恍惚间仿佛窥见了道路，舒眉道“还有一法或可短暂拖延。”她眸间似闪着细碎星光，看着顾昭然道“澄竹的作用来了。”
圣上勤政，午时便可将奏折批阅完，先发制人将三皇子有异心一事上禀，此般一来，在面对证据指向那般明显的荒唐事时，圣上大抵会对三皇子疑心更甚。
只此一句，顾昭然便已了然。澄竹原本便是三皇子塞来监视顾家用，留了他三年威风，也该到头了。
“好，我马上便去拟定奏折，监视朝臣，结党营私，栽害血亲，视天下百姓于无物，渺生民如草芥……”
那一句“栽害血亲”入耳之时，顾灏南忍不住提醒道“兄弟阋墙在皇室之中颇为常见，可圣上重颜面，当年二皇子急功冒进之事都要他拿阿耶的声名去压，火烧粮仓这种危机根本的事……万万莫当着朝臣的面……”
顾灏南的言语在对上顾昭然愕然的眼神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
圣上对于太康仓失火能接受的原因怕是只有——守仓之人玩忽职守，最终酿此大祸……
若是将皇子之间的事扯了出来且被证实，太康仓中的人或能因善臣进谏而讨得一二活路。若是不将其扯出，能罚不及家友都需要叩谢天恩了。
长兄一贯光明磊落，这种将旁人的性命拿去赌自己利益的事，怎么可以出自他手，又怎么可以出自她口。
“景元三年，导致前刑部侍郎付翱最终言败的那份呈堂供词，是我做的手脚。”顾灏南低头轻笑，叹道“李言之满心自豪的升迁，不过是因为他与我交好，我去三皇子面前担保着放弃付翱不过是保车弃卒为他谋来的。”
“他是我亲手送入天子明堂之下的第一人。”
顾昭然闻言心头一抽，“第一人……？”
到底还有多少是你一命换一命抢来的人脉？
“兄长，往常的那些事我不想让它们经你的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得不——”
“阿南……”顾昭然略带抽泣打断她的话“我……我做不到……怎么办啊阿南……”
阿耶教过的圣贤书太多了，把他教成了一个离开家人庇佑便无法在这肮脏的世道之下独自过活的无羽之鸟。
做那些事的人，在他的认知眼里只能被括为四字“蝇营狗苟”，要他去做，便是要他把二十多年刻进骨血里的道义生生剥离出来……这个过程必定有，可它不能第一刀便是守仓百余人的性命。
外间突然传来扣门声宣示着这场谈话的结束，婢女站在耳室以外的廊中道“侯爷，安王殿下来寻娘子归家。”
顾灏南低眉不语，顾昭然用袖子胡乱揩掉眼泪后起身立于顾灏南跟前，轻笑着替她笼好狐裘，道“武安侯府孑然武安侯一人，祸不及出嫁女。”
“长兄！”
顾灏南怒斥出声，还未来得及多做言语，便被顾昭然兜头浇灭。
“我家阿妹聪慧心善，惯来最会体谅阿兄了……对不对……？”
顾灏南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泪意，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捏紧——罢了……她必能护他安康。
“此事兹事体大，奏折最好今晚写了立刻送往宫中莫要多做逗留，更不要去与二皇子通信。”
“得令。”顾昭然又抬手揩掉眼泪，看着门外道“还算他苏鹤兰有点良心，还知道前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