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孙伯灵的房中。

    “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别逞强,你偏不听,一路上都硬忍着,要不是你疼得不能动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呢。你看看,腿都肿成什么样了!”钟离春一边帮孙伯灵用热汤药敷着膝盖,一边心疼地埋怨着他。

    “没事,”孙伯灵强忍着疼,说:“过几天就好了。”

    “好在现在回来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了。行军在外毕竟不比家里,一天到晚在路上颠簸,你又不愿意让人扶着走,尤其是最后几天冷,你的腿又受了凉,真够难为你的。这几天你尽量别起来走动,有什么事我去给你做。”

    “嗯,估计我这一两天也下不了地了。”孙伯灵叹了口气。

    “放心,有我呢。大王今天不也说了吗,你和田将军辛苦了,让你们好好休息几天。”

    “我哪能真的休息,这一战并未伤及魏军的主力,魏国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田将军还得时刻准备着应战才行啊。”

    钟离春迟疑了片刻,问道:“先生,你为什么不杀了庞涓呢?杀了他,不就能为你自己复仇了吗?”

    孙伯灵一阵沉默,许久,才说:“留下他,是为了齐国。魏国的主帅在我们手里,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若魏国再次出兵进犯齐国,我们也可以用他做人质,逼迫魏国撤军。”

    “不过,既然现在庞涓在我们手里,先生可以让大王降罪于他,把他当年让你受的苦都让他尝一遍!”钟离春看着他腿上红肿的伤疤,心疼得咬牙切齿地说。

    “不必,我也不屑于此。”孙伯灵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再说,要用庞涓做人质来胁迫魏国,就必须暂时保他平安,不然,魏国正好借题发挥,趁机讨伐齐国。”

    “只是,太委屈先生了…”钟离春叹道。

    孙伯灵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没什么,为了大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离春看了看他,安慰他说:“不管怎么说,是先生的计策让齐国第一次战胜了魏国,今天先生和田将军凯旋归来,大王亲自设宴款待,还亲自给你们敬酒,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呢!”

    孙伯灵笑了笑:“大王如此看重我,我倒真是没有想到。不过,这只是刚开始,也不能因此就掉以轻心。”

    “在齐国站住脚了才最重要,这下再也没人敢不信服先生,更没人敢说先生惧怕庞涓了。”

    孙伯灵笑道:“在齐国立威当然重要,不过别人说什么倒是不要紧,本来我也从没惧怕过庞涓,不然,我只管躲在辎车里就好了,也不必在他面前亮明身份。”

    一瞬间爽朗的语气,让钟离春心中一动。

    原来,鬼谷中那个骄傲的青年,一直都在。

    命运筑起层层壁垒,想要用黑暗埋没他的光芒,但他偏要刺破这黑暗,于废墟中,熠熠闪亮。

    田忌府中,禽滑和钟离春正在一边玩投壶游戏一边聊天。

    “钟离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有点不好意思问你。”

    “嗐,咱们是朋友,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吧,什么事?”

    “你为什么时常是男人打扮?”

    钟离春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出门方便。”

    禽滑笑道:“不过,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你是个姑娘了。”

    钟离春扬了扬眉:“那你眼力还真不错。”

    “是啊,正是因为如此,才打动了我,我想,你一定是个胆识过人、身手不凡的姑娘,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钟离春笑道:“嘴这么甜,是不是有求于我?”

    禽滑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投你的壶吧,别被我夸得忘乎所以,投不进了。”

    钟离春白了他一眼:“投不进?那是你,我还能投不进?”说着一挥手,箭应声入壶。

    禽滑想了想:“既然这样,我往后退一步,如果我投进了,就算我赢,如果没投进,那就还是你赢。”

    “行,你投吧。”

    禽滑屏气瞄准,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壶中。

    “哈哈,我赢了!”禽滑笑了起来。

    “赢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我们再比!”

    “等等,”禽滑有些狡黠地看着钟离春:“我们说好了,输者必须如实回答赢者的一个问题。”

    “好,你问吧。”钟离春看着他。

    禽滑沉吟了片刻,问道:“钟离姑娘,你才貌双全,不知想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呢?”

    钟离春一愣,半天才答道:“我还没想过呢。”

    “你可要如实回答啊!”

    “这不就是如实回答嘛!”

    禽滑试探着问道:“钟离姑娘,你是不是想嫁给孙先生?”

    钟离春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慌乱,她平静了一下,说:“说好了,输者只回答赢者的一个问题,这是第二个了,我可以不用回答。”

    “那你想嫁给谁啊?”

    钟离春不耐烦地说:“你还玩不玩了?不玩我走了。”

    “钟离姑娘,”禽滑迟疑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倒是…”

    “不玩算了,你这人真没劲!”钟离春扔下手中的箭,转身离去。

    回到房间,钟离春的心却乱了起来。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已经让她对孙伯灵产生了深深的羁绊和眷恋。她还记得,前些时候,她奉命去打探庞涓的动向,虽然只是与他小别了数日,但那些天,她一有空当,便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她原本以为她只是记挂他的身体状况,但是,回到齐国军营,再次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扑进他怀中的冲动,那时,她终于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不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牵挂那么简单…

    想什么呢?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谁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

    不如,今晚就去问问他?

    夜里,钟离春犹豫再三,还是向孙伯灵的房间走去。走到房门口,她刚要抬手敲门,突然听到房内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么晚了,先生还有访客?她有些奇怪,悄悄地走到窗边,躲在一旁的阴影中往屋里看了看,竟意外地看到禽滑在孙伯灵的房中。

    “禽先生这么晚赶来,有什么事吗?”

    “孙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禽先生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

    “你…是不是想娶钟离春?”

    一阵沉默后,孙伯灵的声音传了出来:“是钟离春让你来问的?”

    “不,是我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后:“钟离姑娘对我恩重如山,可是我并不想娶她。”

    “你不喜欢她?”禽滑的声音带了一丝欣喜。

    “也不是…我身有残疾,生活多有不便,如果娶了她,她要照顾我一辈子,她太亏了。”

    “那…如果她说,她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你如何拒绝?”

    孙伯灵干笑了两声:“禽先生为何突然问我这个?”

    “孙先生,”禽滑有些艰难地说:“其实…我从第一次见到钟离姑娘时,就喜欢上她了。”

    一阵沉默。

    禽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孙先生,如果你不打算娶钟离姑娘的话…能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她,把她让给我…”

    “我不能这么做。”孙伯灵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坚决。

    禽滑的语气有些恼怒:“既然你不打算娶她,就不该耽误她!”

    “我不是要耽误她…”

    禽滑打断了孙伯灵的话:“我明白了,你是想和我竞争,好,我就和你争这一次,看我们谁能最终得到她!”

    “不,我也不会和你竞争。”

    禽滑这下真的急了:“你不敢?!”

    “禽先生,”孙伯灵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我不会把钟离姑娘让给你,也不会和你竞争看谁能‘得到她’,因为,她是人,而不是供我们礼让或争夺的物件!”

    禽滑一阵沉默。

    孙伯灵继续说:“禽先生,这件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必须去问问钟离姑娘的意愿,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她值得最好的生活,我说我不愿拖累她,也正是为此。我也希望,你对她的喜欢,能让你尊重并接受她做出的决定,不然,且不说钟离姑娘性子刚烈不会受人胁迫,就算你或我最后通过强迫和她在一起了,于她,于你,于我,又有何益?”

    窗外,钟离春默默地望着房中的孙伯灵,热泪,从她的眼中悄然滑落。

    第二天早上,钟离春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一大早坐这想什么呢?”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转过头,看见孙伯灵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先生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早上露水重,你当心腿,别受了潮气了。”钟离春说着就要起来扶他回屋。

    “不用,我没事。”孙伯灵在她身边坐下。

    钟离春脸一红,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孙伯灵冲她笑了笑:“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钟离春躲闪着他的眼神。

    孙伯灵看了看她,只轻叹了一声,便望着远方不再言语。

    钟离春默默地感受着身边他温暖的气息。

    先生,你心里的苦,我都明白,可是我该如何告诉你,我从未在意过你的残疾,照顾你也是甘之如饴。我喜欢的,是你,只是你。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正凝视着孙伯灵的侧脸。意识到有些失礼,她赶忙移开视线,却还是被孙伯灵捕捉到了。他转头微笑着看着她:“昨日我去见大王,他邀请我今日去稷下学宫看看,你跟我一起去吧!”

    从稷下学宫出来,已是傍晚。

    “先生,没想到这稷下学宫这么大,各个门派的学者都有,我今天看他们辩论,有趣得很,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呢!”钟离春兴奋地跟孙伯灵分享今日的见闻。

    孙伯灵笑了笑:“大王自即位以来,重视人才,广招贤士,只要是有才能的人,无论来自何处,学术派别、思想观点等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才有了今日稷下学宫的繁荣景象。只是,今日我看,似乎鲜有兵家在稷下学宫中讲学…”

    “那自然是等着先生来讲了。”钟离春笑道。

    孙伯灵点点头:“我推测,大王今日邀我去稷下学宫,正有此意。”

    “以先生的才能,必能扬名天下,到时候弟子都会慕名而来,恐怕先生教都教不过来呢!”

    孙伯灵笑道:“那倒是不至于,不过若我真的去稷下学宫讲学,你倒是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兵家必然习武,你剑术高强,天下几乎无人能敌,不知你是否愿意教我的弟子剑法?”

    “当然愿意!”钟离春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孙伯灵冲她笑了笑:“你今天在稷下学宫还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我一直跟在大王和田将军身边,所以也没有机会四处看看。”

    “我还遇到了一个名叫淳于髡的人,说话十分滑稽,经常把别的先生说得哑口无言,却还能惹得周围的弟子们大笑不止。”

    “确实,我听说大王即位之初,不理国政,沉湎女乐,便是这位淳于先生力谏大王,让大王下定决心变法图强、整顿军威。后来,大王欲封邹忌为相国,也是这位淳于先生与邹忌五问五答,考察了邹忌的能力,才让大王放心封他为相国的。如此看来,他的口才必是不错的。”

    钟离春不满地说:“邹忌能有什么能力,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总想找机会陷害先生和田将军。”

    “话不能这么说,邹忌为相国,曾力谏大王,使大王广开言路,修改法律,督责不法官吏,田将军虽与邹忌不和,但也对他的政治才能佩服不已。只是他如今不知是为何事事处处与田将军作对,但愿他来日不要对田将军不利才好。”

    “先生,你打算接受大王的邀请,去稷下学宫讲学吗?”

    孙伯灵沉吟了片刻:“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太好了!等到先生去稷下学宫讲学,我就可以天天去那里听讲了!”

    孙伯灵微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钟离春。微风吹起她的几丝碎发,金色的夕阳暖暖地照着她身上的青衣,也照着她恣意飞扬的模样。

    他转过头,看着前方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

    可不可以让这条路永无尽头,让他和她就这样安静地一起走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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