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田忌将军府的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处,收到消息的田忌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了。

    钟离春扶着孙伯灵坐了起来,看到马车下面的田忌,孙伯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田忌赶忙上前去制止了他:“孙先生,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快下车进屋吧。”

    禽滑掀起布帘,钟离春先从车上下来,又和禽滑合力把孙伯灵从车上抱了下来,小心地抬着他走进将军府中的一间不起眼的侧室里,把他放在了榻上。看到遍体鳞伤的孙伯灵,田忌几乎是倒吸了口凉气,急忙让仆从把医师叫了进来给他治伤。

    “孙先生的伤怎么样?有无大碍?”田忌关切地问医师。

    “回将军,孙先生伤得很重,好在没有什么内伤,身上的外伤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只是他腿上的伤口在受刑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又反复受伤,加重了伤势,所以十分严重,只怕即使能痊愈,也要很久了。”

    “他的腿还能恢复多少?”钟离春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医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受过膑刑的人,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能恢复多少是多少了。我也只能尽量让他少一些痛苦,至于能恢复多少,我也没有把握。只是切记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让他的腿活动,而且要注意保暖,以免伤情反复。”

    不等别人发话,钟离春抢先说道:“是,我会照顾好他的。”

    给孙伯灵全身的伤口上完了药,医师和其他人就退了出去,只留钟离春在房中照顾他。

    钟离春打来一盆水,轻轻地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方才上药的时候,他硬是一声都没出,就连医师给他清理膝盖的伤口时也是如此,只是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身体止不住的挣扎颤抖,才能让人看出他在忍受着极度的疼痛。许久,孙伯灵惨白的脸色才渐渐复原了一些,他轻轻舒了口气。

    “你睡会儿吧,这几天赶路也累了。我就在这守着你,有事你叫我。”钟离春在他的睡榻边坐下。

    孙伯灵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睡不着,稍微一动就疼醒了。”

    钟离春心疼地说:“能不疼吗,你这身上连一块好地儿都没有了…”她看着他伤得不成样子的膝盖,实在是忍不住了,咬着牙说道:“庞涓下手也太狠了!为了一部兵法,竟下如此毒手陷害兄弟,不得好死!”

    孙伯灵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把脸扭到了一边,声音低沉地说:“钟离姑娘,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它了。”

    钟离春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他心里,一定比身上更痛吧。

    钟离春叹了口气,小心地帮他把腿上的被子掖好:“要是实在睡不着,就躺着闭眼休息吧。这一路颠簸,你身上又有伤,真是苦了你了。现在终于到齐国了,你快好好休息一下吧。”

    孙伯灵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次日下午,田忌、钟离春、禽滑三人坐在田忌府邸的堂屋。

    “钟离姑娘智勇双全,若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把孙先生救出来。钟离姑娘,请受禽滑一拜!”禽滑对钟离春作揖道。

    钟离春笑道:“禽先生,不必客气。只是我现在既然已经完成你给我的任务了,那禽先生也该履行诺言,把我举荐给田将军了。”

    “那是自然。”田忌开口了:“钟离姑娘,禽先生已经告诉了我你如何救出了孙先生,我对你的计谋和胆识十分佩服。以后,你就在我的府上做门客,若有机会,还望钟离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

    “多谢田将军!”钟离春高兴地对田忌施礼道。

    禽滑说:“将军,孙先生怎么办?他是魏国的要犯,虽然逃出来时,他做出了溺水身亡的假象,只怕也是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庞涓迟早会发现,到时候,将军该怎么办?”

    田忌叹了口气:“我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了。不过,孙先生是有才能的人,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向大王举荐他,大王看到他的才能,说不定会接纳他的。”

    禽滑点点头:“好在现在看来,庞涓暂时没识破,孙先生也可以好好养伤了。”

    田忌转向钟离春:“钟离姑娘,你既然来投奔我做门客,就住在我府上吧,我今天就让人打扫一间屋子给你住下。”

    钟离春点头道:“多谢田将军,只是孙先生现在重伤未愈,我想住得离他近些,方便照顾他。”

    田忌和禽滑都愣了一下。田忌说:“孙先生有仆从照顾,不用你费心,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住得离男人们远一点吧,你也方便些。”

    钟离春笑道:“我不在乎这些。孙先生毕竟是我救出来的,在路上这些天也都是我在照顾他,他习惯了,换别人照顾他我也不放心。而且我粗通医理,虽然只懂些皮毛,照顾他的时候也能多少派上点用场。再说,孙先生精通兵学,而我从小就有学习兵法的志向,等到孙先生身体好些了,我可以一边照顾他一边让他教我兵法,也能给他解解闷,让他稍微疏散一下心情。”

    田忌点点头:“说的也是,那我就吩咐仆从把孙先生住处隔壁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你住吧。”

    夜里,钟离春被一声惨叫惊醒。

    为了方便照顾孙伯灵,这些天晚上她都是在他身边和衣而卧,只是他忍耐力极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叫醒她,为此她还埋怨过他几次,今日怎么突然…她赶紧点上灯,看到孙伯灵满脸痛苦地躺在榻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

    “先生,你怎么了?”

    孙伯灵只是费力地喘息着,没有回答。

    钟离春感到他体温似乎不正常地高,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

    看来是伤口引起了发热。钟离春赶紧把软布浸了凉水,放在他的额头上。

    也许是发烧让他有些神志不清,孙伯灵的身体挣扎起来。担心他扯到伤口,钟离春赶紧按住他。他又挣扎了几下,身体软了下去,只是仍然不住地痛苦呻.吟着。

    “是不是疼得很厉害?”钟离春凑近他的脸。

    喘息声急促了起来,孙伯灵似乎被困于梦魇,身体又开始挣扎,口中冒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别伤我的腿,求你了,别伤我的腿…”

    钟离春推了推他:“先生?”

    孙伯灵没有醒过来,仍然痛苦地呓语着:“别打我了,别打我了…”

    钟离春轻轻拍着他:“先生,别怕,我在。”

    呓语渐渐低了下去,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哽咽着说出了最后几个音节,便昏睡过去:

    “爹,娘,别丢下我…”

    钟离春的心猛然一疼。

    在逃往齐国的路上,她曾问起他家中的情形,他只说,他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便不再言语。

    他一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坚强和冷静,从她救他出来的那一刻她便发觉,即便是身受重伤最落魄的时候,他也能迅速决断取舍,精准地判断形势,制定相应的谋略来摆脱困境。来齐国的路上,禽滑趁他偶尔精神好一些的时候问过他一些用兵之道,他说起兵法时那沉静自信的模样,甚至让她在一瞬间有了错觉,觉得他仍是当年她在鬼谷遇到的那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天骄。

    只是,她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个坚强背后的他。

    在最好的年华,遭受非人的折磨,终生残疾,无论他再坚强,他的人生,他的梦想,从此都不再完整。

    午夜梦回,他是否会被苦恨淹没,又是否只能选择在梦醒时独自咽下伤痛,好让自己不被情绪左右,继续用坚强的一面存活于世间,等待时机,一举了却心中的仇恨?

    钟离春把软布重新浸了些凉水,放回了他的额头上。

    “先生,从现在起,让我来守护你吧。”

    孙伯灵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看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

    昨夜的高烧让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似乎有人扶着他的头给他喂药。发烧让身上的疼痛都钝了几分,他试着坐起来,最终却还是无力地倒在榻上,只好躺着不动了。

    从受刑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逼迫自己听从和适应已经不同于从前的身体。

    “先生,你醒了?正好,我这就去给你做点饭。”钟离春走了进来,在睡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退了点,看来今天早上的药有效果。你好好休息,等会儿吃完饭你再睡会儿吧。”

    孙伯灵摇摇头:“不用急着去做饭,我也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多少吃点东西,身体才能好。我给你做点好消化的,你吃着也舒服些。”

    孙伯灵叹了口气:“钟离姑娘,这些天太劳累你了。”

    钟离春一愣,随即笑了:“先生,这是什么话,最劳累的是你啊,我有什么劳累的。”

    温暖的嗓音,勾起了昨夜的回忆。他蓦地明白了,一次次将他陷于黑暗的梦魇,为什么这一次,多了一丝救赎。

    孙伯灵看着她眉宇间掩盖不住的疲惫,又叹了口气。

    是对她的不忍,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郁结和无奈。

    钟离春绝非寻常女子。

    她能说出“女人也能杀人,也能带兵打仗”,也能为他安排周全,买通看守,孤身一人闯入常人避之不及的死牢救他出去,甚至他们在来齐国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劫匪,她刷刷几剑便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回头上车继续前行,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此自信耀眼的她,若因为他,一辈子困于这逼仄的床榻之侧,在他复仇的泥沼中渐渐暗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

    只是如今,他别无选择。

    他回过神来,感到钟离春正轻轻抚着他的肩。

    “先生,你不用担心我,我十四岁就自己出来闯了,什么没见过,照顾你的这点家务真不算什么。你若觉得我劳累,就好好养伤吧,赶快把身体养好了,我不就不用这么劳累了嘛。”

    孙伯灵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也是。”

    钟离春俯身看着他,眼神里竟带了些狡黠:“不过,既然先生如此之说,那我可就要提条件了。”

    孙伯灵一怔:“什么?”

    钟离春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笑意:“先生,等你好些了,教我兵法吧,就当你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孙伯灵愣了片刻,随即笑道:“搁这等着我呢?怎么,不嫌我们鬼谷出来的瞧不起女人了?”

    “先生!”

    孙伯灵笑出了声,身上的伤痛似乎也一瞬间没那么难熬了。他半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钟离姑娘,我今生今世永不忘你的恩德,你若看得上什么,兵法也好其它什么也罢,只要我给得起的,一定对你毫无保留…”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如誓言——

    当我陷于无边的黑暗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给我光亮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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