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零一个月。

    我和她三年零一个月没见了。

    傅南生坐在程瑾公寓小小的沙发里,迷迷糊糊地想。

    -

    三年前,在程瑾离开的一个月前,他们已经分手。

    分手后,他借着工作的名义躲到巴黎,每天在施工现场和酒吧两点一线。当噪音和酒精麻木了神经,他才能偶尔忘记那双绝望又空洞的眼睛。

    程瑾离开江城的消息传到巴黎时,他正在工地健步如飞,宿醉加上电话那头傅晟宇的大嗓门让他头疼欲裂。

    他咬着烟,声音压着火:“傅晟宇,你最清楚她为什么要走。从今以后,管好你自己,她的事我会看着办。”

    傅晟宇沉默了几秒才说话,几乎哽咽:“小叔,不知道是谁和程瑾说了配型的事儿,她全都知道了...你去巴黎的第三天,爷爷就秘密安排她和奶奶做了移植手术。前几天,她舅妈又想找她要钱,找不到她就找上我,我才发现已经联系不上她了…小叔,是不是爷爷把她送走了?还是爷爷把她藏起来了?她做完手术才不到三周,万一,万一她...”

    一阵毫无预兆的胃绞痛让他蜷缩起身体,猩红的烟头倏地落在地上。

    身后的助理看他这段时间烟酒不离手,以为他要猝死在现场,吓得大喊:“快叫急救车!”

    傅南生忍着疼,眼神淬着火:“闭上嘴!订机票,我要回江城。”

    -

    越洋飞机上,他脑子乱成一团,眼前一会儿是程瑾知道配型结果时的表情,一会儿又是她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

    傅老爷子怕他发疯,只敢让秘书通知他到医院见面,还叫来了傅家长子傅北平。

    可他再一次错判了傅南生的决心。

    他坐在父亲面前,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看不出一点舟车劳顿的倦意,语调平稳如同谈判:“您把程瑾送到哪里了?三天之内,我看不到她,我会抛掉手里所有的傅氏股票,然后停掉江屿和傅氏的所有合作项目,您自己看着办吧。”

    所有人都被他孤注一掷的样子吓住。

    傅老爷子怒道:“混账!脚长在她自己身上,我怎么会知道她去哪里了?”

    傅南生笑,眼神锐利如开刃的匕首:“不知道?挖她肾的时候就知道?”

    傅北平出言制止:“老二,别昏了头!”

    傅老爷子的脸涨得通红:“程瑾一个孤女!如果不是千万人里只有她和你母亲配型一致,傅家凭什么养她,养她那个吸血鬼一样的舅舅舅妈这么多年?人家比你懂事,知恩图报,自己主动提出要捐赠器官!你呢?你回国,不关心你母亲的手术情况,为了一个外人这么闹!”

    怒到极致,傅南生的眼神静得可怕:“程瑾为什么会是孤女啊?大哥?那不是拜你的宝贝儿子傅晟宇所赐吗?知恩图报,傅家对她有什么恩?是害她父母双亡,还是强迫她捐器官?在你们眼里,她就是个移动肾源,这个家除了妈妈,谁关心过她?”

    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危险的疯狂:“妈妈在哪里?她知道是谁给她捐的肾吗?”

    傅老爷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傅北平起身拦住他:“老二,程瑾确实是自愿捐献器官,你不相信的话,我马上让秘书把她亲手写的捐献申请和手术同意书拿来。妈妈?她现在就躺在里面的病房,你大可以进去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呢?她肾衰竭已经晚期,程瑾那颗肾救了她一命,你是要她再死一回吗?”

    傅南生愣住。

    傅北平接着说:“傅家是对不起程瑾。可是,那丫头也不是什么单纯无知的小白花,一边和你们叔侄俩拉扯不清,一边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她那个同学,叫什么林乔?是江城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一家子都是医生。这次手术,他可是全程陪护啊。听说他这个月就要到欧洲深造,如果程瑾是跟他走了,你又能怎么样?”

    剧烈的疼痛搅翻了傅南生的五脏六腑,宿命般的无力感如同潮水,一瞬间将他淹没。

    下一秒,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在一片惊呼声中昏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暮色已缓缓降临。

    医生说,是长期过量饮酒加上作息不规律导致的急性胃出血,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他不甚在意,叼着烟,吩咐秘书去查程瑾的出行记录。

    大哥那些鬼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很快,蒋一川传来一段机场监控。

    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只拍到程瑾的背影,黑色大衣衬得她格外瘦削,动作有些迟缓,站一会儿就要坐下。

    一个高个男孩站在她身边,戴着眼镜,斯文清隽,细致地帮她办手续,拿行李。

    傅南生认得,是林乔。

    -

    来看望的人一波又一波,全都被拦在门口。

    他自虐一样,一个视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后来傅老夫人来了,坐着轮椅。

    她打开窗户,让微凉的晚风带走呛人的烟味。

    她的声音温柔:“阿生,小瑾已经知道她父母的车祸是阿宇造成的了是不是?妈妈知道,你们俩好不容易在一起,就这么分手,你心里难受。但是,不管是你在最开始错过了坦诚的机会,还是你本来就打算瞒她一辈子,善意的谎言还是谎言,无心的伤害也是伤害。你最讨厌别人骗你,如果和小瑾对调角色,只怕你不把天捅破是不会罢休的。听你爸爸说,她和朋友一起出国了,如果是去散心,你就不要打扰,等她回来了,你再找机会好好向她道歉,好不好?”

    傅南生看着母亲的脸庞,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想起大哥问的:说完之后呢?让她再死一回吗?

    他做不到。

    多可笑,死局啊...

    所有挣扎和努力只是徒劳,他们都逃不出命运安排的剧本,终于走向万劫不复。

    他笑得无奈,快要碎掉:“妈妈,她不会再回来了。”

    傅老夫人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打趣道:“原来我儿子也会说丧气话呢!小瑾不回来要去哪里?你快点好起来,拾掇拾掇自己,别成天烟酒都来,小瑾最讨厌烟味了你不知道吗...”

    -

    傅南生出院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

    他还是那个理智冷血的工作狂。

    江屿在国际市场上势如破竹,集团规模与业务版图极速扩张。

    只是欧洲分部独立后,一向重视欧洲市场的他以精力有限为由,不再参与任何欧洲项目。

    他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二少爷。

    夜店酒吧,照去不误。朋友的局,他也捧场。

    只是台上的舞再热,臂弯里的美人再媚,花团锦簇里,他只是冷淡,疏离,漠不关心。

    他不说,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程瑾。

    也曾在微醺半醉的午夜,恍惚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只是他的私人账户,每月都会收到一笔转账。

    定时,定点,定额,从未间断。

    三年为期,倒数一样。

    在收到第36笔转账前一周,他再一次联系蒋一川,拿到了一份调查报告。

    在收到第36笔转账前一天,他从东京直飞维也纳,想要找回丢失的爱人。

    -

    “喝茶吗?”

    程瑾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傅南生才发现习惯性失眠的自己此刻竟有些昏昏欲睡。

    小小的公寓,狭窄老旧,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阳台上盛放的鲜花,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沙发上柔软的毯子...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温柔,家一样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他随口应了一声。

    很快,茶几上多了两杯热茶和一碟香喷喷的杏仁饼。

    客厅只有一张双人沙发,程瑾坐下时挨着扶手,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动物。

    傅南生问最关心的事:“最近身体还好吗?”

    问完又觉得很蠢。

    刚刚在楼道里,看她慢悠悠地走上来,几层楼梯而已,她低着头喘了多久?听到声音回头时,一张脸在月光下苍白如纸,好像一碰就会碎。

    程瑾却睁眼说瞎话:“挺好的呀。”

    又没话找话:“你怎么会突然来维也纳?”

    傅南生睨她一眼:“下午发布会,主持人介绍我的时候,不是你在翻吗?”

    程瑾尴尬地笑了一下:“因为听说你从来不参加欧洲区的活动...”

    这句话在傅南生耳朵里就变成了:如果知道你会来,我就不会接这个工作。

    他被自己的脑补气到,梗了半天才问:“你呢?为什么来维也纳?林乔不是毕业之后就在苏黎世大学医院工作吗?他知不知道你一个月打几份工?住什么样的房子?”

    程瑾愣了一下,大概知道他事先做了调查,也不正面回答,反而问他:“我打几份工,住什么样的房子,和林乔有什么关系?”

    傅南生也不客气:“他如果没有把握照顾好你,当初就不该自作主张带你一走了之。”

    程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傅南生,三年了,你还是不明白。”

    她迎着他冷冽刺骨的目光:“不是林乔要带我走,是我求他带我走。当时,我连路都走不明白,如果没有他,我连医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他薄唇抿紧,侧脸冷硬:“谁赶你走了?我爸老糊涂了,你为什么不找我,不找我妈妈?”

    程瑾摇头:“那个时候,我本能地排斥所有的傅家人。哪怕我知道在那个家里,你和老夫人是真心对我好,但我父母的车祸,你们不是也瞒着我吗?我甚至想过,或许就是因为我和老夫人配型一致,才会被允许在傅家生活吧?”

    傅南生又急又痛:“程瑾,你是高三那年来的我家,是我家,不是傅家。而你和妈妈配型一致,是你大三那年献血的时候才偶然发现的。三年前,妈妈突然出现急性肾衰,我爸骗我们说他找到了其他肾源,那时我们刚分手,我人又在巴黎,我真的不知道...”

    程瑾打断他,语气温柔却坚定:“你别着急。我说了,那都是我过去的想法。移植手术是我自愿做的,再让我回到过去,我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离开江城三年,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恨傅晟宇。我父母的车祸并非他有意为之,我再恨,他再悔,他们也不可能再回来。我也不想再恨傅家。不管其他人如何,老夫人是真心对我,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一颗肾而已,两不相欠了。至于你...”

    她似乎笑了:“傅南生,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也不后悔爱过你。只是可惜,没有缘分吧...”

    傅南生望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曾经灵动有神,麋鹿一样,专注望向一人时,仿佛有星辰坠落在她的眼底,璀璨夺目。

    现在,她的眼睛依旧干净清澈,可那怕在笑,也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又美又凄。

    他烦躁地蹙眉,下意识想要摸烟,却扑了空。

    才想起来,早就戒了。

    程瑾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还没看清来电人。

    她已经起身走开。

    -

    外界一向盛赞傅南生是天生的领袖。

    因为他从不情绪化,目标方向清晰,执行能力强悍,在极度高压下也能保持绝对冷静。

    所以在来之前,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不怕程瑾生气发火,哪怕她赶他走也无所谓,他有的是追人的时间和耐性。

    但领导者的另一面,是暴君,是更加旺盛的掌控欲,占有欲,是异于常人的强势,狠厉,敏感,乖戾。

    所以他听不懂程瑾的话,什么不再恨,什么不相欠。

    困兽一般,神经高度紧绷,感官敏锐到极致。

    他听到她在厨房的通话声。

    “你刚下手术啊,快去吃饭,嗯,等你明天来了一起去...”

    温柔,缱绻,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原来如此。

    她说爱过。意思是,现在爱着别人。

    她说有缘无分。原来佳偶天成,另有其人。

    林乔吗?

    他不允许。

    他起身,清楚地听到脑子里有什么“啪”地一声断掉了。

    -

    程瑾站在碗池边打电话,殊不知危险即将降临。

    窗外的月光将她的背影勾勒得愈发纤细窈窕。

    落在男人眼里,就像一件美而易碎的艺术品,曾完完全全属于他,一想到如今却要另属他人,嗜血因子染红了他的眼。

    他长腿向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覆盖。

    一只手揽住那抹细腰,一只手迅速夺走她的手机。

    她被翻转,来不及呼救,他已经带着漫天的怒意压下来。

    像一只优雅敏捷的豹子,锁定目标,毫不犹豫地吞没那张苍白柔软的唇,势如破竹,用力地索取,放肆地侵略,男性荷尔蒙裹挟着淡淡的酒意铺天盖地而来,就是要她迷失在他给予的风暴里。

    程瑾挣扎,动作细碎。

    手机那头,声音焦急。

    他皱眉,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紧绷,将她提起来,狠狠摁在冰冷的大理石台上。

    对着电话那头,语带警告:“林乔,明天不用来,她不会再见你。”

    挂断,关机,随手扔到一旁。

    在她惊惶不堪的眼神里,他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慢条斯理地展开,举到她眼前。

    然后,他如愿看到她的眼底泛起水汽,恨意浮现。

    恨吧,恨他吧,总好过两眼空空。

    他嗓音喑哑迷人,说的话却残忍:“程瑾,明天就是三年之期的最后一天,你应该已经准备好最后一笔钱,打算还完就和我一别两宽,和林乔双宿双飞了是吗?可我不想就这么结束呢...”

    他修长的手指点一点一处空白:“当年你说,这里的附加条件随我开对吧?现在我想好了。宝贝,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你得和我一起回江城了。”

    程瑾摇头,掉下眼泪:“我不要,你怎么可以...”

    傅南生知道,这张纸是她的心结,今晚本打算要烧掉的,却阴差阳错,被他变成恶魔的契约书,将她永远束缚在他身边。

    他也痛。

    酒意上头,他是混蛋。

    她和别人相携而去的画面,他此生无法承受第二次。

    冰凉的指尖抚上她颤抖的唇,他一寸一寸俯身:“可不可以,我说了算。程瑾,自你八年前冲进我怀里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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