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几日不少人都没睡好,尤其是夜里惊天动地的千响炮仗声,炸得连不知情的人都从睡梦中被吵醒。

    今日稀罕事儿不少,贾琏竟带着小厮主动登门医馆,专门找跛脚郎中来了。

    前些日他有些晦气,一时失了威风,如今总算回敬了隔壁那户病秧子,他也终于得空前来整治这医术浅薄的江湖郎中。

    贾琏命昭儿在门外看好,别叫人进来。他一人在医馆内问跛足郎中话也不兜弯子了:“你且老实交代,舍妹当真患了头疾?”

    若实则并无大碍,贾琏还是想早些择日返船启程回京。

    可跛足郎中却不答反问道:“阁下的身子好些了?”

    贾琏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以为意道:“我早好了。”

    “在下却瞧您实乃强弩之末矣。”

    贾琏闻言险些又怒了,他颇有经验地笑道:“你甭想讹我。”

    “在下并无此意。”

    贾琏冷笑一声,上前揪住跛足郎中的肩。

    他今日来早了些,医馆实则还未正式开张,此时这跛足郎中蓬头垢面,颇为潦草。

    他凑近瞧见此般不修边幅的模样,又嫌弃道:“尔等江湖骗子,好好交代。我瞧你说的也并非此地乡音,想必是打着行医的幌子到处坑蒙拐骗。你若再油嘴滑舌,当心我送你去公衙。”

    跛足郎中摇头晃脑:“坑蒙拐骗未曾有,威逼利诱在下倒见识了。”

    贾琏松手后退,连连反驳道:“谁稀得诱你?”

    跛足郎中好似颇为大度的模样,一副不与他一般见识的气度,忽转而又问道:“贵府昨儿夜里走水了?”

    贾琏坐下,懒得与外人多言:“并无此事。”

    “那为何邻里皆称远远瞧见贵府所在之处在夜里数声巨响,火光冲天?”

    小地界有这一点不好,一有什么事儿没一会儿便传得人尽皆知了。

    反倒是隔壁那病秧子闭门不出,少了旁人打听围观之良机。

    贾琏在医馆内不仅撬不开跛足郎中的嘴,还反倒叫对方打听起了自己宅院的腌臜事。

    他走出医馆时同昭儿吩咐,让他们的人嘴巴缝牢些。堂堂贾氏国公府,还轮不上此地的小民打听谈资。

    旁人别问,问就是乔迁新居。

    昭儿意会:“小的明白!那二爷,夜里还放炮仗吗?”

    这厮还放上瘾了?

    贾琏扭头一笑,不置可否,风流倜傥地起身离开了医馆。

    转眼间,他在茶楼大快朵颐尺糕的模样就被人瞧见了。

    此人正是隔壁府上的下人,头一日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他随主人客居小镇,府上自然也临时雇了不少做事的下人,但近身服侍的唯有三人,其中他办事最为沉稳。

    此时他带着采买回来的东西回到后门,遇数个女童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嘴甜得很:“西边府里的大老爷快要不行了,我娘说东边府里的大老爷最为长命百岁!”

    遥远的茶楼上,因吃着太快正噎着了的贾琏猛然间:“阿嚏!”

    此人目不斜视地不予理会,进门后毫不犹豫地便将门关上。

    总角小厮正等他好些时候了:“你怎才回?小爷快急了。”

    “那人呢?”

    “许是怵了爷,躲清净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虽说他两最为熟悉主人的脾性,但每每应付起来,还犹感吃力。而那人才雇来没多少时日,莫不是真有些吃不消?

    说着,两人匆忙往后院的两间相连矮屋而去。

    萧条冬风高,卷起高门宅院之间的尘土飞扬。

    扫街的骂骂咧咧终于扫完了这两家宅院外的炮仗纸花,直起腰来,瞻仰了几眼未挂门匾的奢华门楣。

    小镇最繁华之处,莫过于从大运河引水通渠扩建而成的护城河,临河边上酒楼茶厮客栈等楼台相连,招揽来往行人商客,全镇子的人都指望靠着沾上运河分支的余光,小小水乡以此营生过活。

    可如今有些不一样了。镇子上搬来了两户大户人家。

    “悔不该当初瞻前顾后,没赶上东边那府招烧柴火的。”

    “东边那府的大爷不是快要不行了吗?”

    “那阿牛这些时日里来也赚饱了半辈子的银钱。”

    贾琏吃饱喝足,凭栏眺望,便听见楼下路过的两人没瞧见他,正你一言我一句,煞有其事地评头论足起来。

    “东边府上不行了,你我不如去西边府上碰碰运气?”

    “你甭想了,西边府上的大爷来镇子上时,浩浩荡荡跟了一路的人马,才不缺三两下人呢。”

    “照你这话,看来还是西边府上更为富庶?”

    贾琏心道,此人还算有些见识。

    可接着却听到另一人反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东边府上的大爷住了有些时日了,平日里也从未声势浩大行事,可见府上行事谦和,烧柴的阿牛都同我说了,这就叫做‘财不外露’,反倒更像是顶顶显赫的大户人家。”

    贾琏闻言,恨不得下去与这人好生驳斥。隔壁那户病秧子连下人都没几个,必然富贵不到那儿去,平日里装模作样的深沉内敛给外人看,还真唬着镇上的人了?

    不过他自然不会真同这些人一般见识。眼下他还需疗治落水后的小毛病,才最为要紧。

    回府后,贾琏便同院子里迎面朝他请安的小厮中随手喊了一个谭蔡过来:“再给我煎一帖药来。”

    等他的小小伤病好全,他便携林表妹速速离了此等鄙俚浅陋的小地界。

    谭蔡领命,即可去办。

    得了琏二爷青眼就是不一样,哪怕是宁国府塞进来的,也照样比荣国府的下人们得宠。

    谭蔡连着几夜没好睡了,此时去到厨房通传后,便取了一张矮凳,打算守在炉子几步远,趁厨房里煎药的当口,倚墙打个盹儿。

    刚过了饭点,此时厨房里也冷清了不少,忙活完的厨娘等人也回去歇着了,除了一些洒扫的,不一会儿也都躲懒去了。

    谭蔡一时睡得有些沉,梦里还惦记给琏二爷送药的差事。

    他心里门清,差事虽小,但他可得将事儿办好了。

    为何这事儿琏二爷不叫昭儿办?自然是琏二爷不想让林姑娘知晓他身子还未好。

    琏二爷一心想带林姑娘早些回京交差,可惜林姑娘身子不争气,一拖再拖,转眼迟了原先定好的脚程。

    先前大家伙儿不少都受了些伤,暂居此地疗治也是做好不过之事。等到琏二爷都好全了,哪怕林姑娘一人还未痊愈,那也能登船上路慢慢养着了。

    谭蔡随荣国府的人南下的数月来,自认长进了不少。他知晓自己毕竟是宁国府塞进来的人,与荣国府本不够熟络,若此行路上还办不好差事,那肯定不招荣国府的待见。

    天色忽暗,乌云盖住了天光,厨房的屋顶上落起了雨来。

    谭蔡在雨声中惊醒过来,念起琏二爷的药,转头一看,炉火果然已快熄灭,灶旁摆着厨娘方才先帮他拿出来的药碗。

    谭蔡连忙起身,打着哈欠走去药炉。

    人疲乏之时,许是不如不打盹,他觉得自己小睡了一觉后,反倒更困了。

    端起了药,谭蔡睡眼惺忪地转身,摇摇晃晃地朝眼前的门洞走去。

    头顶上的雨势停了,像哑炮似的虚晃一招。他走在阴云密布的青石板路上,想起了前不久和昭儿等人颇为畅快的放炮仗之情形,回味无穷地又穿过一个门洞。

    脚下步履匆匆,雨后积水从松动的砖块里间溅起,谭蔡也顾不得这些。

    不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忽觉眼前的花草有些陌生。

    毕竟众人住进这处宅院还没几日,难免都偶尔有不认路的时候。他只当他回去路上一时不察,走了另一条道。

    这药他得赶紧送过去,可别让琏二爷等急了。

    谭蔡加快步伐,打起精神,分辨着眼前的路不知是通往哪一处的院子。

    走着走着,映入眼帘的先是茂密的奇花异草。

    南方较之北方温湿,即使在冬日里,也不会似北方的树木花草般全然枯萎凋零。此处的院子更瞧着似是经花匠精心打造,刻意选植的皆是四季常青的绿植,茂密葳蕤的如同盛放于春夏之际。

    谭蔡只一眼,便在心中浮想道,不愧是医仙转世的郎中大爷举荐的好宅院,此处景致之妙,竟不输京中宁荣二府的有些花园。

    以往谭蔡还无需在夜里当差,如今颇得贾琏赏识的他自知平日里累些也无妨。毕竟有些人想在主子跟前献殷勤还排不上号呢。

    只不过,眼下这条道怎如此偏僻?他走了好些工夫了,竟还未认出自己所在何处。

    谭蔡难免有些急躁起来。他转而暂且停下脚步,稳了稳心神,此时瞌睡困意皆清明,朝前定睛细看……倏忽间,他又觉得眼前两间相挨着的矮屋颇为眼熟?

    这时,天上一朵浓墨色的乌云盖过他的头顶,霎那间暗下来的四下如同浸入夜幕之中。

    蓦地,低沉的吼声如同深渊降临,气吞万里。

    谭蔡正因认出的自己所在何处而吓出一身冷汗,又宁愿是自己入了幻,才听得这一声吼叫。

    寒风肆虐,矮屋门大敞,露出一庞然大物,头大而圆,皮毛黄白斑斓兼垂黑条,双眼炯然,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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