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院中树影斜入窗棂。

    守在屋里的雪雁正在加炭火,她用下巴抵着双膝,看着炭盆中的火星子发呆,院子外由远及近响起昭儿的声响。

    还真叫紫鹃求到了郎中。

    只不过进门后又耽搁许久。

    昭儿一路上和跛足郎中拉拉扯扯,怎么拦也拦不住。

    “都跟您说了,先得给咱们二爷请个安。”这是规矩。

    跛足郎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见他有意引路,反倒不走了:“照你这么说,那在下还得先给你们大爷请安。”

    “……”他这不插科打诨么。

    昭儿懒得与他胡闹,好言相劝道:“您作为外客,入府总归得先见了二爷再说。”

    跛足郎中若有所悟:“哦?那看来贵府姑娘并未病重?”

    昭儿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

    跛足郎中:“那你还不快带路。”

    他索性胡乱改道,自行往前走去。

    昭儿急着拦他:“咱们请您不容易,但您进来后,总得守着我们这儿的规矩,先前二爷有所怠慢神医,如今二位不如冰释前嫌……”

    “冰?”跛足郎中抬头看冷月,“是有些冰冷了,这夜色,你再不急,那就等天儿亮了再说。”

    眼下的确天色已晚,要不是林姑娘病急,也不会连夜请郎中过去一趟。

    昭儿急着跺脚:“您怎就听不懂呢。”

    跛足郎中还真是不愿掺和他们大户人家里的规矩,他执意道:“可是你在医馆中请我过来的,怎入府之后,我便身不由己了?”

    说着,他又一瘸一拐地另一条道走。

    昭儿干着急,却又见其随意择道,却还真碰巧走对了。

    “嗳!”他愣神一瞬,又急着赶上前。

    两人前前后后在路上僵持了好一会,来到林黛玉的院子门口,紫鹃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怎么才来?”她心中焦急,不客气地上前问院门口的昭儿。

    不久前门房那几个传话过来,她以为很快就来了。

    昭儿光在宅院里和犟得跟一头牛似的跛足郎中僵持一路,头上已经惹出了一层薄汗。

    他也很无辜,碎嘴子道:“我这也是送福送到西了,回去有得给二爷请罪。”

    紫鹃不以为意道:“你给姑娘请来了郎中,分明有功,二爷怎会怪罪于你。”

    “嗳呦紫娟姐姐,你可是不知道,他进来后,偏要径直来这儿,都还未给二爷行礼呢。”昭儿这时候也有话直说了,“这你看看,我该如何回去给二爷复命?”

    紫鹃听他意思,想必是觉得自己吃力不太好,她转而安抚道:“你既然与我如实以告,那边尽管朝二爷告状去,我猜二爷也不会在意这般小事。”

    昭儿嘿嘿一笑:“紫鹃姐姐明白我的意思便好。”

    紫鹃叹了口气,也稍稍温和了些:“该明儿姑娘好了,我们必定好生谢你。”

    两人虽然唯有大张旗鼓的和解,但如此一番交谈后,实则也将先前的不和揭过了。

    昭儿主动推了一步,愿意给林姑娘院子一个人情,将跛足郎中进来后的耽搁如实以告,省得令琏二爷误以为是她们这儿不将规矩,半路里便火急火燎截胡郎中。

    昭儿一说,紫鹃便心知肚明,自当会给昭儿一个好脸色。

    “好了,就凭你今儿愿意替姑娘跑这一趟,日后咱们自然会记得这番恩情。”

    紫鹃若非事关姑娘安危,实则也无意得罪琏二爷跟前的人。如今毕竟还在回京的路上,姑娘之后一路还得有琏二爷照拂,若是能一直相安无事下去,才是她们最为乐意的。

    雪雁掀开门帘,翘首以盼:“郎中来了吗?”

    紫鹃在院门口应了她一声。

    雪雁欣喜不已,转头朝屋内传道:“姑娘,郎中来了!”

    厚帘子一起一落,立在院门口的跛足郎中只能望见一闪而过的灯光。

    安静消沉的院子忽然间焕发出生机,几个当差的婆子和小丫鬟也都忙活起来。

    昭儿得先回去给贾琏复命和“告状”了,他同紫鹃说道:“若有什么事,尽管来咱们二爷那儿禀明。还有你——”

    他朝跛足郎中简单嘱咐道:“规矩我来不及教了,但还是先给林姑娘疗治了再说,今晚不急着回医馆了,咱们会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跛足郎中笑眯眯地点点头,临了终于懂了一些礼,朝他拱手:“好说,好说。”

    他行事随性,昭儿有些放心不下,转头又叫了好几个婆子过来。

    雪雁服侍林黛玉从床上坐起,其他人等则是在床前架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屏风,将病床与外间一分为二。

    张罗好一切后的紫鹃轻手轻脚地走近前,雪雁正将床边的炭盆挪开了些。

    病床上,林黛玉穿戴整齐,乌黑的发丝落在肩侧,垂眸静养,沉静又憔悴。

    她平日里身子骨便弱,如今病重,吹不得一丝风,更显得身形憔悴,换谁见了都暗自心疼,紫鹃暗暗叹了口气,可姑娘却还如此沉稳。

    “先前咱们刚来镇子上,便见过这位郎中,”紫鹃主动介绍道,“等郎中给姑娘号脉,姑娘吃了药再歇息,明儿肯定能好。”

    病床上的林黛玉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尽胡说,我这病多年不见好,怎会喝一碗药便好了。”

    雪雁候在床边,又瞧瞧摸起了眼泪。她就知道,白日里便不该由着姑娘久留阿花,言多耗神,累的都是姑娘。

    紫鹃闻言也不赞同道:“先前郎中相赠的药,姑娘不正是喝了见好吗,要我说啊,这位郎中比薛家送来的那位本事高多了,我可宁愿不再见到那位诸郎中了。”

    她有意当面抬举,说着侧身看向屏风外的跛足郎中。

    更何况她也打心底怀疑薛家送来的那位郎中隐约间形迹可疑,因此她的话也出自真心,两厢比较,她还真是宁愿请这位跛足郎中。

    然而跛足郎中仿佛没听懂她话里的恭维之一,而是从散漫游离的神色中回过神来,纠正道:“嗳,先前那药乃是贵人落下的,并非在下相赠。”

    雪雁急着姑娘的病,在一旁催促道:“那神医快给姑娘看看,姑娘这几日咳得我心疼。”

    林黛玉自幼弱病缠身,父母还在世时,也瞧过不少郎中,自然没有一个能将她的病根治的,是以眼下她反倒不如雪雁等着急,但既然今儿大费周章地将先前那家医馆的郎中都请来了,她自然会礼待。

    号脉过后,跛足郎中也并未开口询问一二,而是转头便写起了方子。

    写完之后,药方便由婆子取起,交到紫鹃手中。

    紫鹃拿给林黛玉看,林黛玉借着雪雁端过来的烛台,稍稍瞄了几眼,刚要出声,又是一阵咳。

    紫鹃忙上前为她拍背,她捏着药方,便咳便询问屏风背后的跛足郎中:“今儿这方子怎与先前那个不一样?”

    “哦?”跛足郎中闻言有些意外,“贵人看过先前的方子?”

    先前在医馆,他就地写方子的时候,林黛玉的确看见了。

    俗话说久病成医,她多少也识得一些药理,但一前一后的药方,纸上字迹潦草,药材也看得她一知半解,一窍不通。

    林黛玉索性将药方撇开。她反正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药了,只要吃了不打紧,便也无妨。

    紫鹃打发人去琏二爷那通传,雪雁欣喜若狂地去厨房准备煎药。

    “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紫鹃询问道。

    林黛玉倦怠地摇摇头:“不早了,送郎中却歇息吧。”

    跛足郎中收拾好药箱,倒是颇有礼节的行礼告退。

    这厢昭儿也已经和贾琏复命了。贾琏听自己小厮好生委屈,难得有些乐,瞧着也不知是真乐还是气笑了:“你们先前不还奉承着那跛足吗?”

    昭儿羞愧道:“乡野庸医,何足挂齿。也不过是比旁的郎中有良心,不贪财,但本事么……瞧着也就疗治得了我等伤痛,至于林姑娘那……”

    怨不得昭儿等人不信,因为就连林黛玉也不信。林姑娘那病,众人都看在眼里,弱柳扶风的,可不是喝几副药便能好。

    前些年在荣国府里养着的时候,老太太不也紧着自己的宝贝,吩咐手底下多请艺术高人,可开的方子林姑娘喝了后,不也未见根治么。

    贾琏亦是如此以为,在他看来,自己尚且还会大病痊愈,但林姑娘本就病弱,眼下讲究请了那跛足郎中过来,也不过是稍稍疗治重病,不至于林表妹又一病不起,那他便难以向老太太交代了。

    过了一会儿,昭儿估摸着时间,带人去林姑娘那儿,带走跛足郎中。

    他们给他安排的屋子,一并都在外来之人歇脚的院子,正是前不久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下流痞子住过的屋子。

    但是昭儿当然不会如实以告,他只简单提了一句,先前这屋子刚招待过几个和尚,跛足郎中请得突然,他们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跛足郎中似乎也倦了,闷头进去歇息,并未多言。

    然而相邻屋子里的蓄须水匪却因此夜不能寐。

    千算万算,他们也没料到这家人转头又会请外头医馆里的郎中过来。

    蓄须水匪一边担心是否自己不得这户人家的信任了,一边又担心新来的郎中与他撞见。

    冤家路窄,他听说新来的郎中正是他们兄弟先前落脚的茅屋隔壁那一家医馆的,而他当初也上门现身买药未果过,因此双方是认得的。

    当初他以为,自己出门在外不必再装模作样,因此戾气横生,买药时可一点都没有寻常人该有的脾性,威逼利诱,软硬皆施,浑然一副匪徒做派,也不知是否令跛足郎中记忆犹新。

    眼下他的兄弟们刚被赶出宅院,大哥又忙着去隔壁宅院办事,群龙无首,他一时间也不想联络另外兄弟,只能一个人在屋子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隔壁转眼便熄灯,想必那跛足郎中已经歇下了。蓄须水匪在屋子里急得直打转。他既不能杀人灭口,因为为时已晚,又不能力挽狂澜,瞒天过海。到头来,反倒落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躲在屋子里不出去的暂缓之策了。总之千万不能同那跛足郎中碰上面,不然叫对方认了出来,那可真是节外生枝,后患无穷。

    夜深后,漆黑一片的院子里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并非先前的水匪之一,而是郑李黄。

    他还在担心他先前落下的单只鞋。

    若是一双鞋,还不会那么打眼,但是一只鞋,便会格外引人注目了。

    他自己的那只已经遭他“毁尸灭迹”了,而另一只,今晚他势必找出踪迹,以绝后患。

    来之前,赖在床上养病的香儿奉劝过他,不要再跑一趟了,一直鞋丢了便丢了,反正他已将另一只鞋销毁,那么哪怕正到东窗事发的地步,那他也大可以矢口否认,无论如何,打死也不认便是。

    可郑李黄做不到,他心虚,面上如何装作义正严词,说到底他是愿意认的,可是如今会耽误到雇主的名声,不然他有错在先,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因此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在深夜潜进来一趟。上回他连深夜前来都心里过意不去,但第二回也好些了,总归不是偷鸡摸狗做坏事,他只是过来暗自寻找丢失之物,其他旁的宅院私事,他定然一概置之不理。

    而他这次前来,最先怀疑的便是这处。因若是旁的位置,隔壁这户人家那么多下人,见了异物定会声张,唯有这处,住着形迹可疑之辈,兴许见了他的鞋只会默不作声。

    一想到若是他的鞋落在了居心不良之人的手中,酿成了大患,郑李黄觉得自己可真要有罪在身了。

    眼下已是深夜,量谁都已经歇下了,他抹黑进了一处空置的屋子,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地,不一会儿,一回身,对上了床榻上跛足郎中亮晶晶的眼睛。

    郑李黄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

    跛足郎中仿佛猜出了他的心声,率先开口道:“你怎会在这儿?”

    郑李黄很是尴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跛足郎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知从哪掏出火折子,朝着他的方向照了照,确认眼前之貌后,若有所思道:“你也偷东西?”

    郑李黄一惊,连连摇头:“我没有。”

    而且,什么叫做“也”。

    分明是他吵醒了跛足郎中,但跛足郎中面对人高马大疑似来者不善的他,反倒丝毫不慌不忙。

    他缓缓打了一个哈欠,还有兴致问:“怎你一个人?”

    先前香儿不是与他形影不离吗。

    香儿能来才怪呢。郑李黄汗颜,又见跛足郎中并未惊慌,终于缓缓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跛足郎中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述了前因后果,丝毫不减睡意:“原来如此。”

    郑李黄:“还请见谅。”

    跛足郎中莞尔:“那你继续。”

    郑李黄尴尬一笑。

    跛足郎中打趣道:“难道不请我帮你一同找?”

    郑李黄跃跃欲试:“这……”

    跛足郎中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长夜漫漫,与君共勉。”

    郑李黄虽然也不知他此话何意,他眼下行偷鸡摸狗之事,何来足以勉励之说?

    跛足郎中披上外衫,慢吞吞地下地,边穿鞋边又说道:“不过你可得动静小些,吵醒了在下还好,若是吵醒了隔壁邻里,那可就……”

    “是是是。”郑李黄也赞同。他方才翻箱倒柜的动静是有点儿大了,不然怎么一下子便吵醒了跛足郎中。

    可接着跛足郎中却又摇了摇头,毫不在意道:“兴许早醒了。”

    “什么?”郑李黄一慌。

    跛足郎中笑了:“你慌什么?该慌的不是你。”

    郑李黄是真听不懂他此话何意了。分明是他夜闯民宅,他失礼,他有愧,为何该慌的是别人?

    “你还要上哪找?”跛足郎中跃跃欲试中。

    郑李黄无奈道:“我先和你讲一下我那鞋的模样。”

    跛足郎中摇头:“差不多就成。”

    “什么?”郑李黄没听清。

    跛足郎中笑道:“我说,既然你的鞋落单,那自然显然,无需描绘,一看便知。”

    郑李黄倒是对这位郎中推心置腹,觉得对方真乃雪中送炭,使他不再因香儿未曾陪同而一个人形单影只,心里没底。

    但是跛足郎中腿脚不便,到底还是不如他动作灵活,能帮的也有限,两人合力将屋子里一应物件翻箱倒柜之后,确认无疑,此处并未存放单鞋一只。

    大海捞针,郑李黄也没有想过一蹴而就。他先谢过跛足郎中:“打扰您在先,实在对不住。”

    跛足郎中摆手:“不妨事。”

    郑李黄这才问道:“不知阁下为何入住此处。”

    跛足郎中言简意赅道:“此处贵人病了。”

    郑李黄解惑,便也未细问。他猜想许是近日来他忙于自己手头上的事务,也未曾旁听隔壁宅院最新的动静,因此不知此时。

    跛足郎中又问他:“那眼下你还要去何处寻鞋?”

    郑李黄有些意外:“难道……不必了!”他连忙谢道,“劳烦郎中襄助,眼下在下一人动身便是。”

    跛足郎中笑道:“那你可别去隔壁那屋?人兴许还醒着。”

    郑李黄不解:“这是为何?”

    他来时分明看见此处各个屋子都已漆黑一片,怎会又还未歇息之人?眼下夜已深,万籁俱寂,难道还有人没睡?

    跛足郎中随口回道:“许是睡不着吧。”

    郑李黄急着寻鞋,也没听出他此话饱含深意。

    他双手抱拳,致歉道:“多有打搅。”

    言罢,从窗口飞身而出。

    跛足郎中原地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踱步回到床边,脱去外裳睡下。

    但是他并未闭眼,而是无所事事地等了许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晃眼,郑李黄再次回到他的屋子里。

    对于去而复返的郑李黄,跛足郎中似乎并不意外,反倒是郑李黄见他竟然还未睡着,更是惊讶。

    “我、我有吵醒你了?”

    跛足郎中索性盘腿坐在床榻上,上下打量两手空空的郑李黄,笑道:“没找着吧?”

    郑李黄尴尬地点点头,束手束脚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他正是到处找了,还是没有找到自己那只鞋的踪影,才不由地回到此处。因为跛足郎中是眼下唯一知道他行径之人,他好有个诉说之人。

    跛足郎中安慰他:“兴许,你的那只鞋已经没了?”

    “没了?”郑李黄不知何意。

    跛足郎中道:“没了便是没了。”

    郑李黄纳罕,垂头嘀咕:“怎就没了?”

    “没了不挺好的吗?”跛足郎中又打了个哈欠,朝一旁随即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笑道:“你啊你,何必如此谨慎。”

    郑李黄疑惑:“可若是……我是担心……”

    “可你不也再也寻不着了吗?”跛足郎中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你啊,回去吧。”

    郑李黄犹豫,转而又想道:“你方才所言非虚,隔壁那屋中人,的确没睡!”

    跛足郎中转过头来。

    郑李黄忽然怀疑:“难道我的鞋,在他那里?”

    跛足郎中:“……”

    怪不得香儿不肯陪他一道过来帮忙呢。此人深更半夜,还锲而不舍,实在是勇武坚毅。

    跛足郎中失笑道:“他偷什么都不会偷你一只鞋啊。”

    再怎么不得直接偷一双。

    他转而问道:“香儿如何了?身子骨可有见好?”

    经他一打岔,郑李黄也如实以告,一时间忘了方才所言。

    “他还是老模样,整日喊难受,但也未见病症,只道自己病重,卧病在床不愿走动。”郑李黄与跛足郎中说道。

    跛足郎中闻言,不认同道:“怎能如此?我不都说了吗?他与其疑神疑鬼,不如……”

    “是啊。”一说起香儿的病,郑李黄也有话说,“如今他倒是病了,我们那儿人手多,白日里我得看人,夜里又来寻鞋。”

    跛足郎中难得见他话多,笑道:“那你眼下便回去吧。”

    郑李黄点头。他眼下一无所获,自然只能今晚又白走一趟了。

    临了跛足郎中还热情地送了他两步,随口道:“你早些歇息,改明儿我若是得空,便过来探望一二。”

    郑李黄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跛足郎中说得在理。

    是啊,也许正如郎中所言,他的鞋既然丢了,便是没了,而如今两家宅院之间人多眼杂,若是教人拿走处置了,只要不是惹是生非,便大可以放心。

    转天起来,郑李黄端着要来到香儿床边,那小子睡得比他早、起得比他晚,见了人也不知打理,赖在床上,眼巴巴瞅着他手里端着的药碗。

    郑李黄犹豫地询问:“你当真要喝这药?”

    香儿催促道:“你快给我。”

    他觉得自己病着,自然需要吃药。

    “可是……”郑李黄都替他于心不忍,“这药……”

    “这药怎地了?”香儿义正严词道,“这药乃是小爷亲自为我煎制!我可得将这碗药喝的一干二净。”

    郑李黄急了,正是那位爷胡乱煎的,才不能喝呀:“他煎的便能喝吗?”

    “你放肆!”香儿有些生气,“怎么说话的?怎容你在背后置喙我家小爷!”

    郑李黄知错,连连讨饶。忽然额外想念那跛足郎中,至少后者还有能力制止香儿。

    于是他想起昨夜跛足郎中曾说,若是得空了回过来探望香儿。

    这种话一般都是客套,但是郑李黄不由地走到了围墙边上。

    如今间隔两家宅院的围墙倒了,入住隔壁宅院的跛足郎中若是想过来,倒也方便。

    围墙处的水匪头子一见他又过来了,还来得比昨儿还早,顿时在心中叫苦连天。

    早知如此,当初他决计不会一人出马,高低带几个兄弟,也好过自己一个人锁在围墙之下干苦力。

    他以为乔装石匠总比乔装和尚简单多了,苦行僧身怀佛法,引经据典,实乃难以神似,但石匠的手艺,寻常人多少都会,他以为自己进来后,一边砌墙一边能偷摸做许多事,然而,事与愿违,他至今都一事无成,包括眼前的烂摊子。

    郑李黄心里存着担忧,也并未注意到新石匠满心的抱怨,他一直朝围墙那张望了小半天,却并未望见跛足郎中的身影?

    难道跛足郎中今儿还不得空?

    可香儿若再继续胡乱吃药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郑李黄左右为难,替香儿担心不已。

    他徘徊了半天,直到转眼又到了倒药渣的时候。

    甫一出门,郑李黄扬手的那一刻,看见了自己翘首以盼的跛足郎中。

    跛足郎中笑眯眯地上前:“你可让我好等。”

    “这是……”郑李黄一拍脑门,尴尬道,“我还以为……我一直在围墙那儿等你。”

    “嗳!”跛足郎中笑道,“登门拜访,我自当在大门口。”

    郑李黄点头:“是是是。”

    是他想当然以为,既然围墙塌了之后路近,若跛足郎中从隔壁府中来,自然从那儿出现。

    跛足郎中笑道:“我眼下得空,不如这便登府探望一二,只不过,今儿我两手空空,捉襟见肘,还望你等多多见谅。”

    “怎会!”郑李黄忙道,“正急求郎中探视香儿,他今儿又乱喝要了。”

    “哦,是么?”跛足郎中点点头,“那我这便去劝劝他。”

    郑李黄连忙带路。

    可他才一伸手,眼前的跛足郎中忽然掉头就走。

    郑李黄惊讶地出声:“这……”

    跛足郎中回头,笑问:“还等什么?快去围墙处等我。”

    郑李黄错愕:“……啊?”

    方才不是说……

    “啧,”跛足郎中笑他呆,“你家宅院不喜外来之客吧?”

    郑李黄下意识点头。

    正是。李大定然不愿接待敲门的陌生人。

    因此眼下跛足郎中若想从正门探望,想必他们还得先求李大通融。

    郑李黄呆愣着看着跛足郎中一瘸一拐走回隔壁宅院的背影,又觉得仿佛哪里有些古怪。

    不过他急着请人,于是便选择铤而走险,打算从围墙那接人,再去同雇主禀报,毕竟比起一丝不苟的李大,似乎还是雇主更为好说话。

    果不其然,郑李黄说明原委之后,书房内的雇主头也不抬,便随口答应了。

    郑李黄松了一口气。这样便是李大也无法说一不二了。

    他来到围墙边,脚程慢的跛足郎中刚好一瘸一拐走过来。

    边走边还笑呵呵地朝他大老远地打招呼:“嗳呦,此处怎如此宽敞,再远一些,我的腿儿都要走不动了。”

    围墙边的水匪头子眼睛都瞪直了!连忙一个健步躲到了石碓后头。

    郑李黄忙着迎人,也没仔细新石匠的动作,只用眼尾余光瞥见那新石匠又去躲懒呢,便皱眉提点道:“你跑那么远作甚?”

    水匪头子当然是躲人呐!

    这个跛足郎中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前他们一而再的入室行窃,虽然一无所获,但也早已认得医馆里的郎中模样了。

    眼前此人正是那家医馆的跛足郎中,水匪头子确信无疑。

    但此人为何会现身此处,实在令他腿脚生寒。

    郑李黄上前扶了一把跛足郎中,以防他在崎岖的围墙下行动不便,一来二去,他更是觉得新来的石匠手脚不够麻利,怎一天过去了,路还没有清出来。

    郑李黄同跛足郎中道:“实在对不住。我该叫他早做准备。”

    躲在石碓后惴惴不安的水匪头子闻言,心道,是啊,早知如此,他铁定躲得更远远的。

    “嗳,不妨事,不妨事!”跛足郎中颇为宽容。

    郑李黄难得一连肃容地朝石碓后头的新石匠批评道:“你若是再躲懒,当心我真抽你!”

    跛足郎中惊讶地抬头,上下打量郑李黄,想是头一回认识他似的,忍俊不禁道:“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

    郑李黄有些害臊,搀扶他走出了石碓后头,才小声道:“我那时恐吓他罢了。”

    又补了一句:“我们管事教我这般说的。”

    跛足郎中笑而不语,随着他引路,来到香儿养病之处。

    一夸进门,他又开口道:“妙哉妙哉。”

    香儿在床榻上已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奇怪地询问:“好你个郎中,我病重,你却称快。”

    跛足郎中也不予解释,他一瘸一拐地朝香儿走去,招呼道:“香儿老弟,我来探你了,你还不起来。”

    李大跟在后头正要一同过去,忽然间,门外不知何时赶来了李大,一把将他带走。

    李大听闻消息的时候已为时已晚,郑李黄已经领着外头来的郎中进了宅院。得亏这厮至少已在小爷那求得通融,不然李大还真会那他试问。

    眼下他赶过来,自然也是还不放心。

    “我且问你,此郎中便是香儿平日里出门耍完时结识的医馆郎中。”他皱眉问道。

    郑李黄怕他信不过,便一五一十地回道:“正是,他坐堂开馆,为人热忱,悬壶济世,不求功名。”

    李大疑惑:“你与他相熟吗?便替他说好话。”

    郑李黄一噎:“这……”

    他是因昨夜之事有感。他相信,这郎中不是坏人。

    “行了,”李大颇为无奈,“也罢,香儿胡闹惯了,还能结识那些人。”

    想必也都是与那小子相差无几臭味相投之人。

    李大倒是不深究一个小镇郎中的医术,因为他不在意,他只在意小爷的安危。

    “你可挺好了,他仅与香儿相见,无论如何,都不许打搅小爷。”李大肃穆,这是他的底线。

    郑李黄连忙应下:“我知道。”

    在说了,雇主生龙活虎,也无需见什么郎中。

    郑李黄再三保证,香儿与跛足郎中乃是简单的私交。前几日香儿出门求医,便是去了跛足郎中的医馆。

    这事李大也大体知道。他最后摆摆手,再三叮嘱道:“那你等动作快些,一会再去盯着围墙。”

    郑李黄拱手:“我会的。”

    屋内,跛足郎中在香儿的床边坐下,好奇地看向门外,问香儿道:“他们二人聊什么呢?”

    香儿不以为意:“不管郑李黄的事,肯定又是李大唠叨。”

    跛足郎中也没有细问下去。转而又问:“那为何围墙下的人见了我就躲?”

    “竟有此事?”香儿有些惊讶,但转而又想通了,“想必是担心你在半途绊上一跤,讹上他吧。”

    跛足郎中:“……”

    香儿奇怪:“怎了?”

    跛足郎中失笑。

    也就这总角小厮,才会如此作想吧。

    门外,李大刚要走,又忽然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再次同郑李黄说道:“香儿那小子,多半是装病。”

    他说得煞有其事,郑李黄将信将疑。

    因为他其实也觉得香儿并无大碍。

    李大怒其不争地直摇头:“他简直就是蹉跎了光阴。”

    说完,他摇头叹气地走了。

    郑李黄站在原地,陷入思索之中。

    因为李大说得发自肺腑,他听了确实也有点儿道理。

    屋内,香儿正“嗳呦嗳呦”捂着被子害怕。

    跛足郎中笑道:“香老弟,你这般不会热死吗?”

    香儿胡乱摇头:“我定是在夜里受凉了才得此重病。”

    跛足郎中又问:“我那日便说了,你不如多加走动,你为何还是卧床不起?难道是忘了我的医嘱?”

    香儿轻哼一声,回道:“你过来便是啰嗦我的吗?你那是医嘱吗?”

    “嗳?”跛足郎中一本正经道,“怎就不是呢。”

    这时郑李黄走进来了。跛足郎中指了指门口方向,朝香儿道:“你此处皆是个中翘楚,你怎甘于人后?”

    香儿捂着被子,觉得他胡说八道:“我只是一个小厮罢了。”

    郑李黄闻言,上前忽然说道:“这又如何,你也能成为小厮之中的翘楚!”

    香儿:“……”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跛足郎中。

    郑李黄脑袋怎地了?竟会说出这般话。

    跛足郎中没忍住笑,在一旁虚掩住嘴。

    香儿瞪大眼睛看向郑李黄:“何为小厮中的翘楚?那不就是李大吗?”

    郑李黄顿时哑口无言。

    香儿还在同跛足郎中抱怨:“他糊涂啊,难不成他觉得我不如李大,李大比我更合他眼缘?我真是白与他相交了。”

    跛足郎中笑得打颤,郑李黄着急解释道:“我、我并非此意。”

    等到他回到围墙边,一个人又暗自琢磨起来。

    不远处,李大正在当仁不让地监督新石匠。

    围墙脚下,一连传来李大严肃的声音。

    “你昨儿吃的可不少,怎生今儿还是没什么力气?”

    “大吗?我看你的力气也不过如此。要不然,你再加两块砖上去给我看看。”

    “还愣着作甚,赶紧将那处也收拾了!”

    “我看你有所不知,念在我家无客来访,你慢吞吞的我才不催促你。”

    水匪头子忍不住道:“那方才……”

    “你少说废话。”李大呵斥他。

    水匪头子:“……”

    真的很多年没有人与他这般颐指气使了。

    方才分明来了那跛足郎中,难道不算是客人吗?

    此管事每日过来挑三拣四,难道不算是催促吗?

    水匪头子抬头望天:“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

    “好啊,”李大大喝一声,“你竟然在我的眼皮子还敢偷懒?!”

    郑李黄一晃神,就见李大“凶神恶煞”似的到处找东西。

    “非得我真拿鞭子抽你不可!”

    水匪头子佝偻着身子,气得直发抖,但一想到不远处还立在那个身负武功的护院,又只能继续装作一名普普通通的石匠,忍住屈辱地佯装认错。

    他一声声讨饶,李大充耳不闻。

    他左顾右盼,找来找去,找不到趁手之物,不一会儿来到了郑李黄跟前。

    郑李黄正在恍惚。他记得,李大先前也并非如此严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准确的时日,好像便是新石匠来了之后。

    李大抬头问他:“你还愣着作甚?”

    郑李黄回过神来,看着一脸严肃的李大,和不远处懒惰怠慢的新石匠。

    他觉得,也许真是新石匠太过于懒惰了,才激得李大如此动怒。

    “你那铁杵呢?”李大问郑李黄。

    郑李黄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作甚?”

    李大只顾说道:“抽出来!”

    郑李黄犹豫:“你要用?”

    李大催促:“快点!”

    郑李黄迟疑道:“你……”

    “你难道不给?”李大皱眉道,“那厮不听话,你难道还不依我了吗?”

    郑李黄欲言又止,由着他夺走了手中的铁杵,紧接着——

    李大“嗳呦”一声惊呼,果然没能拿稳,还险些砸到脚背。

    郑李黄连忙展臂朝下接住自己的兵器。

    他刚才迟疑的便是担心李大根本拿不稳自己的兵器,但是李大太心急了。

    李大后怕地揉了一把自己的手掌,转而皱眉道:“那就你去。”

    郑李黄惊讶:“我去……”

    “抽他!”

    郑李黄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询问道:“你让我去,抽他?用此物?”

    李大浑不在意道:“我这不一时寻不到趁手的鞭子嘛。”

    郑李黄心道,寻常人家也没有抽人的鞭子。顶多有马鞭。

    就在这时,李大与他相视一眼,显然也终于想到了。

    “你等着。”他忙撂下一句,便急冲冲往马棚跑。

    寻常人家许是只有牛棚,但显而易见,他们这儿并不缺马,自然有得是趁手的马鞭。

    郑李黄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李大这会是来真的还是……

    他再次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铁杵。

    不一会儿,李大手里拿着马鞭回来了。上来便是一句:“你怎来愣在原地?没看见那新石匠又在躲懒吗?”

    郑李黄百口莫辩:“不是你……”让我原地等着吗?

    他还没说完,李大倏然收住了凶神恶煞似的神色,侧身让出道来。

    原来是探望香儿的跛足郎中出来了。

    在外人面前,李大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家丁,对跛足郎中客气地颔首致意。

    跛足郎中无中生有般的熟稔地问道:“二位忙着呢?”

    郑李黄见李大并无与跛足郎中闲谈的意思,便只能自己出面回道:“我两……我两正在商讨宅院事物。”

    “哦——”跛足郎中笑不露齿地朝围墙那儿打量了一眼。

    就在方才,那“新石匠”又躲懒的原因,便是大老远便提防着此处他再次现身。

    跛足郎中笑得与郑李黄和李大道别,拱手道:“在下不便久留,这便告辞。”

    李大也回他一个拱手。

    倒是郑李黄又追问了一句:“那香儿?”

    跛足郎中笑着,依然说道:“他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便一瘸一拐地往围墙走去。

    围墙角落里的水匪头子见他过来,愈发紧张,恨不得躲进石头缝里,以防此郎中当场揭穿他。

    于是李大见此,更是气得大喝一声,骂了过去。

    郑李黄则是好生干咳两声。

    跛足郎中的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见郑李黄正在朝他使眼色。他会心一笑,又望了围墙那儿一眼,才转过身,兀自笑着道:“嗳呦,我差点儿走错了。”

    至此,他大摇大摆地朝正门方向走去。

    围墙处的水匪头子见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还未松懈下来,便见那个如同能吃人骨头般的管事正气势汹汹地朝他奔来,手里还提着马鞭。

    于此同时,隔壁宅院内,昭儿快步跑了进去,给里头还在床榻上的贾琏行礼。

    “二爷!”他急着禀报,“门房看见,郎中走了!”

    贾琏:“哪个?走哪去了?那跛子吗?”

    昭儿摇头,有点头道:“有人瞧见他去了隔壁的宅院!”

    话应刚落,屋外又跑进另一个传话的小厮。

    “二爷,薛家管事醒了!”

    不经如此,那管事大病一场,觉得自己身家性命堪忧,一醒来便嚷嚷着要见贾琏。

    还胆敢要挟,自称他知晓谭蔡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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