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案板作响。

    说书先生脸色巨变:“怎知那魔神七十二变,化作利刃横飞战场,趁乱下黑手,无数仙家命丧于此。逃出‘封神台’秘境后,他又披上凡人的皮囊。”

    底下的客人听魔神行事残暴,又来到了下界,不觉背后发寒。

    那说书的刚还咬牙切齿,现在又徐徐道来:“那是魔神第一次来到的人间,见亭台楼宇,软红香土,好不热闹!他混入人群中,白日放歌纵酒,夜晚吸人精魄……”

    “那日,魔神心情不佳,酒不好吃,歌不好听,随手扯过一旁服侍之人,逮住脖子就是一口,将那人一生嗔痴怒怨恨用来果腹。后来,魔神还附手就烧了一座城池。城门紧闭,哭喊振耳,毒燎虐焰,火光冲天,千万人命,付之一炬啊!”

    座下一阵骚动,那说书人忽地俯身,像是与客官耳语:“听说有人在城外见到那魔神真身,魔神吃了一城人,吃饱喝足站在城墙山往下看。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青面獠牙,白衣浴血……”

    “杜汝舟?”隔间内,净欢握拳敲了敲桌面,“杜汝舟!咱们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听曲看戏的!”

    一旁的杜汝舟盯着那说书先生眼睛发亮。

    她手中搓了花生壳,抖了抖手腕,再将花生丢进嘴里,动作一气呵成。她嘴里动作轻,生怕嚼花生的声音压过了说书先生的文字。听到恐怖的地方,杜汝舟也缩一缩脖子,但转身又被吃食勾走了心思。

    这一路上,有关魔神的相貌,众说纷纭,魔神的丑恶,罄竹难书。但让净欢大跌眼镜的是,杜汝舟知道自己魔神身份,却对魔神传闻故事颇有兴趣。

    说书人把魔神写得如狼似虎,戏唱到本尊跟前,本尊却津津乐道。

    待到这场说完,杜汝舟跟着底下人一起鼓掌。

    “……”净欢后槽牙紧咬,看到了杜汝舟掌心的刀疤,心头的火一下子又浇灭了。

    修炼得到境界高的神官和妖精都有愈合伤口,保证不留疤的身躯。净欢见过天神,他们或多或少有过征战的经历,但净欢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天神都和杜汝舟那样,受了伤会留疤。女孩子多是在意这个的,但眼前的杜汝舟显然是不太在意的,又或者说对留疤没什么观念。

    净欢叹了口气,调整自己的语气:“杜汝舟,王成四到了。”

    杜汝舟鼓着掌学其他观众附和:“说得好!”

    注意到眼角的人抖成筛糠,净欢无奈收回“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转头对身侧的人道:“姑娘,你别怕!”

    对面的人只敢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她叫月英,是王成四的相好,知道王成四是妖精也未曾改变对他的痴心。王成四是鼠妖,如今富甲一方,但奈何酒后变身,吓死了人。王成四知道自己坏了阁中规矩,免不了被通缉惩罚,所以连日躲藏在月英房中。

    今日,哪里漏了风声,让王成四知道公殳来抓他了,所以王成四今早出了门就没回来。

    杜汝舟咬了一口绿豆糕,余光瞥见月英看她。等杜汝舟别过眼去,月英又收回了目光。

    “吃吗?”

    其实,杜汝舟舍不得到嘴的绿豆糕,但她也想学公殳和自己分享食物。给一整块儿着实肉疼,杜汝舟当即决定就着剩下半块儿分出去。所以,她拿着咬了半口的绿豆糕递到月英跟前。

    没曾想月英被杜汝舟的动作吓到,躲闪不及坐到了地上。

    见月英摔倒,杜汝舟忙起身去扶,伸手扶人前还不忘将半块绿豆糕丢嘴里,她嘟嘟囔囔:“地上凉。”

    在杜汝舟的目光下,月英如坐针毡。

    少顷,窗外飞来一只水蝶落在桌上,倏地破碎消失。那水蝶如梦幻泡影,让月英一时忘了身处何处。身旁的净欢站了起来,朝她行礼。

    杜汝舟也起身朝月英拜别,瞥眼学着净欢的动作,还没学成模样,净欢侧身拉住她的衣袖,只是眨眼他们就来到了别的地方。

    林中传来奔跑声,随后一个闷声,黑影穿过密林朝杜汝舟飞来,眼见飞到了杜汝舟跟前,那硕大的身影被空气中凝成的水球裹住,动弹不得。

    这便是王成四了。

    他身材矮小,体态臃肿,但穿金戴银,珠围翠绕,一看就是很好打劫的对象。

    王成四挨了打,耳朵也变回老鼠耳朵的形状,两尺长的肉色尾巴看着骇人。他被困在水球中,呼吸不上来,摆动身子想要游出去,结果在水球里转了个身,头着地,登时气冲头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就在王成四力竭时,水球分裂,向四周挪动,只束住王成四的四肢。王成四总算能喘口气了,奈何一呼吸,鼻腔里的水倒灌进喉咙,呛得他连连咳嗽,又呕出水来。

    杜汝舟第一次看公殳出手,速度快到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眨眼间。

    她也见过净欢出手,路上也见过别的先行官,但他们的都不如公殳从容,动起手来也不似公殳这般和风细雨。

    公殳从黑暗中走出来。

    月光扫过鸦青色的长袍,蝴蝶银辉翻飞又暗下去。他面上不见喜怒,平平道:“王成四,按当先阁规矩,妖精害死人当监禁百年……”

    “公殳,没有生死簿,她就只活这一次。”王成四打断公殳的话,声泪俱下,“月英是个凡人,她是个凡人,她等不了我百年,等不了我百年啊!”

    “阿欢,”公殳微微抬手,四个水球化作细绳,将王成四束住,“带他去见月英最后一面。分舵的一会儿来把他押回去,你做好交接。”

    “是!”净欢揖礼,随后带着王成四消失在了原地。

    杜汝舟盯着王成四消失的地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了?”公殳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

    “他很伤心。”杜汝舟说着,心中结郁而不自知,抬眸看着公殳的眼睛,“他恨你。”

    公殳笑:“你懂那是什么感觉吗?”

    杜汝舟摇头:“不太懂。”

    见公殳眼角一弯,杜汝舟心下跳得快。

    她目光追着公殳的眉眼,总是耐不住想要凑上去,用手指一笔一笔地描。她想要更近一些,能感受到公殳呼出的气,她想像以前还是兽身的时候一样,跳到他的肩上,嗅他颈窝间好闻的气息。

    只是她化成人后,公殳和她总有距离。

    也不知为什么,她也不敢靠太近。

    “你帮他,”杜汝舟蹙眉,“他却恨你。”

    “你今后就会知道,情感不似吃饭,饿了就吃,吃了就饱。”

    “他们,”杜汝舟借着问问题,又朝公殳走进了一步,“会如何?”

    “百年于妖来说不过是一轮四季,但对人来说却是一辈子。”公殳指尖点在杜汝舟眉心,将她推出去,“人妖殊途,这一面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百年后,这世间就只有他成四,再无她月英。”

    那一刻,杜汝舟既不知道百年的距离,也不能体会那句“只有他成四,再无她月英”的悲戚,但她透过王成四的声嘶力竭涕泗横流,透过公殳那双含笑却惋惜的眸子,感受到了来自情感本身持有的危险。

    ·

    一路上,公殳的事情也不少。

    帮助走散的小妖找朋友,捡刚化成形的小妖去分舵收编,再收拾一些为祸人间的妖精。他们绕着各大势力的边沿,走了两个月才到了红楼凤鸣山脚下。

    那天正是腊八。

    公殳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积雪,偏头对杜汝舟说:“今日是腊八,来三碗腊八粥吧。”

    说话间,公殳等人已经找地儿坐下,净欢拉过店家,点了菜。

    这边,公殳和杜汝舟道:“腊八粥是供养佛陀的粥吉祥。每年的腊月初八,人们就会煮粥,阖家吃上这么一碗。”

    店家盛上腊八粥,粥体通红,光滑如玉脂。入口后,粥米软糯。莲子清香,红枣微甜,一颗饱满的龙眼和着粥米入口,暖流直达肠胃。

    杜汝舟吃得两眼放光,一勺又一勺的大口入胃。待杜汝舟吃完手里那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殳面前的那碗腊八粥。

    公殳把自己那碗腊八粥给到杜汝舟,自己又添了一碗,再低头时桌面上多了朵红色的牡丹花。

    “这是什么?”杜汝舟也注意到了那朵牡丹。

    “这是妈妈的传音符。”净欢解释道,“我们进了序安镇,红楼应该就得到消息了。”

    杜汝舟默默点头,又干完了一碗粥:“你家?”

    “是。”净欢咧嘴一笑,又转头问公殳,“大人,妈妈说了什么吗?”

    朱绣的传音符里就一个字——滚……

    “她说,”公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讪笑,“今天晚上吃好的!”

    到了红楼,净欢发现自己又被骗了。红楼的妖精并不知道今天净欢要回来,见到净欢无不欢喜的,大家伙儿挤上来,问净欢过得如何,听净欢说外面的新鲜事儿。

    从外看红楼不过是一座五六层高的楼宇,但走进里面别有洞天。

    入了夜,正是红楼开门迎客的时候,窗外飞来几只鸟雀,一落地化作鸟头人身,披着五彩羽毛,往楼上走去。

    楼外天上缓缓飘过朵乌云,走下来一群拳头大小的老头,他们佝偻着背,走得不快,又因为个头矮小,步子迈不开,走到桌边花的时间是常人的两三倍。三只蚂蚱从地上飞过,后边的被前边追上,顿时化作人形扭打在一起。

    一女子坐在窗边独酌,头顶的树枝上长满了白花,枝干既是她的头发,又是她的发钗。随她动作起伏,头顶的白花不禁飘落。

    底下还有拇指大的精灵姑娘,左右跑动,将花瓣收集起来。

    见了公殳进了红楼,过路者皆驻足行礼。

    楼内逐渐热闹起来,楼上隔间幕后,透过烛影,楼下的客官能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家伙,伸出许多条躯干,抱着琵琶,附手古筝,持着锣鼓。

    乐声起,楼中热闹氛围更浓了。

    杜汝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睁大了眼四处看。

    楼上走下来一姑娘,额头和脖子间戴着圆润的红珠,发辫上也是红珠,腰间挂着一块玉牌,还附着一个朱算盘。

    朱算盘的上珠和下珠随她走动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走到公殳跟前行礼:“巧钟见过公殳大人!”

    公殳也还礼:“巧钟姑娘,红楼生意很好呀!”

    一旁的杜汝舟见了,也朝巧钟行礼。

    “大人这边走,”巧钟在前面领路,“妈妈已经在等你们了!”

    巧钟引路到了五楼,就行礼退下了。

    公殳推开门,门后又是一条长廊。

    长廊安静,杜汝舟不敢大声讲话,于是用气声问:“见谁?”

    “朱绣,”公殳和杜汝舟并排走着,“这儿的主人。你一会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留在这里跟她混饭吃。”

    杜汝舟知道,她留下,他就要离开了。

    她没问出她想问的:“她很厉害?”

    “嗯,妖精中,才学出其右者甚少。红楼建立不过百年,但她却红楼从一个小破楼摇身一变成为当先阁分舵中最赚钱的一个。”说到这里,公殳微微侧身偏头对杜汝舟说,“而且,她可是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女帝师!”

    杜汝舟并不知道“帝师”是什么,更不知道“女帝师”是百世一人,但她见识了红楼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对这从没见过面的朱绣肃然起敬。

    “啪”的一声,前面一扇门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透出光亮。

    “吹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里面走出来一人,头顶发髻盘绕皆是手掌大的牡丹,往上似有青砖石路,通向顶端的神庙,“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杜汝舟被朱绣不可方物的美惊掉了下巴,目光毫不掩饰地流连在朱绣身上。

    朱绣手上持着一杆铜烟枪,腰侧吊着一个华丽灵袋。灵袋绣的也是牡丹。她立在那里,像沉睡在夜色下的丹顶鹤,一只脚独立,安静而不可亵渎。

    看着朱绣,杜汝舟大概明白净欢谦卑的皮相下的傲骨承自何处。

    公殳行礼:“绣娘,好久不见”

    朱绣瞥了一眼杜汝舟,走上前来用烟杆挑起杜汝舟的下巴。照杜汝舟的脾性,面对朱绣轻蔑的言行,她会打掉朱绣的烟杆,再踹一脚。可想到公殳的嘱咐,她喉间微动。

    “清水大人,你这……”

    朱绣这么唤公殳,是因为公殳出了名的穷。公殳出生富贵,奈何花钱不懂算数,时常守不住身上二两银子,

    公殳问:“怎么?”

    朱绣“啧”了一声:“这姑娘你带路上是驱鬼辟邪的嘛?”

    杜汝舟素衣寡淡,长发被破布条松垮地束在后面,许多头发还打着结。轻衫上有些许泥泞,黑靴沾了雪也被打湿。

    横看竖看,朱绣都觉得杜汝舟都像是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

    朱绣嫌弃地偏过身,指尖飞出一道红光,不一会儿巧钟赶来。

    “带她下去,好好给这个姑娘梳洗打扮一番。”朱绣说,“还有,阿欢的衣服旧了,年前的新衣送到他房里了么?”

    “妈妈放心,欢哥已经换上新衣了。”巧钟行礼,随后走到杜汝舟跟前,“姑娘,请跟我来。”

    杜汝舟不动,看向公殳,见公殳颔首才跟着巧钟离开。

    巧钟和杜汝舟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朱绣才缓缓开口:“公殳,你与我说实话,那姑娘是不是魔神?”

    公殳摇头:“不是。”

    “我还以为……”朱绣面上状似松了口气,“那你带人过来做什么?红楼只留妖精。”

    “凡事都有例外,”公殳低笑:“汝舟聪慧,你给口饭吃,她啥都能干。”

    公殳说的是实话。

    “多大了?”不等公殳回答,朱绣再次试探说,“三岁了?”

    公殳一顿,颔首笑道:“虚岁十七。”

    “说我是帝师,”朱绣被气笑了,“那她哪儿的土皇帝?”

    话说道这个份上,公殳还是一口咬定杜汝舟是个普通人:“俗山!”

    “别以为我动不了新生死簿,就找不到她的出处。再说了,哪个十七八岁的土皇帝要儿童启蒙的?”朱绣衣袂翻飞,抬腿回到房间,后面公殳跟了进来,“公殳,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在这里话什么聊斋?”

    公殳点了点头:“那我给你画饼吧!”

    朱绣:“……”

    公殳:“我前不久刚做了个梦。”

    朱绣:“……”

章节目录

渡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疯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疯野并收藏渡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