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出了丑,但谢望生不以为意,反而又问苏晏:“轻山兄画前人的词做什么?”

    这次苏晏回答了,他道:“找灵感。”

    谢望生闻言,低头朝案桌旁的纸篓看去,果不其然,里面扔了满满一堆。

    他不顾苏晏的阻拦,硬是将那些被揉皱的纸铺平展开,便见一个又一个没有面孔的美人图。

    有的是睡卧在花丛中的,有的是站立在柳捎下的,有单人的,还有双人结伴的,再往后翻去,甚至还有一副画舫宴游图。

    “这……”谢望生看这画上的景色,分明就是江南无疑,可他们这儿是汴京,怎会有如此景色?

    察觉到他的目光,苏晏咳了咳,道:“早些年去过扬州游玩,因此略见了一些景色。谢公子是江南人士,应该比我更熟悉这些风景吧。”

    谢望生点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却听苏晏道:“谢公子不是有京中的趣事要说来我们听吗,允知过来了。”

    谢望生闻言朝窗外看去,果见允知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谢公子,您可要慢些讲,今日的酒菜都很足。”

    竟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烧鸡。

    谢望生被那烧鸡馋的,把原先要问苏晏的事都给忘了。苏晏就这么成功地岔开话题,三人在矮几前坐定。

    允知一边给谢望生斟酒,一边催促道:“谢公子,说啊,说说这些天里京中都有何趣事?”

    谢望生被人催促,竟也拿起乔来,先是自顾自撕了个大鸡腿儿,然后才慢悠悠地道:“我前几日不是上京看榜去了吗,你们猜怎么着?”

    他看向苏晏,苏晏自然是不会搭话的,允知又想听趣事儿,又怕他很快讲完,就搭话道:“怎么着?您给我们细细说说。”

    谢望生将筷子往案上一拍,仿佛那说书先生拍那惊堂木一般。

    他道:“话说前几日我不是去京中看省试名单了吗?你们猜这省试的头名是谁?”

    允知问:“是谁?”

    谢望生道:“柳玉琛。”

    一说到柳玉琛这名字,允知就“嘶”了一声,道:“是柳大才子啊。”

    柳玉琛的名号,在考生圈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人也是江南人士,祖上做过生意,不过落败了,到他这一代,便只剩他一个独苗。

    说起来,苏晏跟柳玉琛在扬州时还有过一面之缘,他那时候化名晏重山,在南街摆摊卖字画,柳玉琛则在北街替人写书信,因两人都是文人出生,且书法、诗赋造诣皆胜于常人,便有人给他们取了个“南晏北柳”的称号,也是一时笑谈。

    但与苏晏的低调不同,柳玉琛这人明显很会经营自己。他在北街摆摊不到半年,就被扬州的望族看中,有了望族的支持,柳玉琛有了进京赶考的盘缠,便不再出摊了。

    唯有苏晏,那时候的苏晏刚正不阿,还有些死心眼,总觉得人活着,就不应该食嗟来之食。这与权贵结交,与当街乞讨何异?便拒绝了旁人资助,光靠卖画,就攒到了回京的盘缠不说,甚至还有富足的银钱在乡下买一间别院。

    谢望生见允知的语气似乎与柳玉琛相熟,便不由得问道:“听允知兄这语气,似乎与柳玉琛交情不浅啊。可是你俩的消息不都是我从京中带过来的吗,我又不曾提过,你们是如何知道柳玉琛这人的?”

    他看的是允知,问的却是他跟苏晏二人。

    允知擦了擦额间的汗,又为谢望生倒了杯酒,道:“谢公子说笑呢,您还是继续叫我‘允知’吧,这一口一个的‘允知兄’,听得我心里发慌。公子您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看向苏晏,明显是自己招架不住,恳请苏晏帮忙解围来了。

    苏晏也不负所望,朝谢望生道:“谢公子没说不代表我们没长耳朵,这但凡是有资格参加省试的人,不可能对自己的同考生一无所知。不说别的,就说吃饭的时候,就能听到许多。”

    允知闻言,连忙点头,道:“是是是,谢公子您不知道,我跟公子去考试的时候在一家客栈落脚,那客栈里几乎全是参加省试的考生,说起来,我们与柳公子还有过一面之缘呢。”

    这话倒是不假,苏晏考前确实见过柳玉琛一面,柳玉琛一如往昔丰神俊朗,不过他如今变化也大,就是不知柳玉琛认出他没有。

    谢望生眼见这对主仆互相打掩护,举止行为中也有猫腻,但苏晏这人,藏着的事可多了,他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道:

    “那好吧,咱就继续说这柳玉琛。要说,这柳大才子,不仅才华横溢,更是仪表堂堂,还年轻,显而易见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啊。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榜下捉婿的事儿。”

    说着谢望生就绘声绘色地比划了一通当时的场景。说省试放榜那日,大家都在公示处看自己的名字有没有上榜呢。然后那柳玉琛的小厮也去啦,才一过去,就被人认了出来。当即,就有个小老头拉着那小厮不放,说要见他家公子,给那小老头家的老爷招婿呢。

    “这但凡是过了省试会考的人,做官已经的板上钉钉的事啦。那殿试不过是排个名次而已,最低最低,也能混个同进士出身。况且这柳玉琛,一表人才,早就内定了前三甲,那张家小老头也是胆子大,他家老爷不过是个从四品武官,就敢榜下捉婿啦?”

    谢望生讲到这里,眼中已有了醉意,允知跟苏晏互看一眼,都没有接话。谢望生想到什么,忽然神神秘秘地朝他们道:“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民间的地下赌场已经偷偷开始下注啦,就赌这柳玉琛最后是中状元,还是榜眼,还是探花。你们猜我赌什么?”

    允知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道:“那当然是赌中状元啦,不然还能赌什么?”

    谢望生却端起酒盏,慢悠悠地摇头。

    “非也非也,大家都觉得他会中状元,不过我没有,我赌他必中探花。”

    听到这,苏晏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谢公子何出此言?”

    之所以会问,是因为苏晏前世的记忆里,这一届春闱,最后柳玉琛就是中了探花。可是,谢望生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谢望生几杯酒下肚,眼睛就有些朦胧了。他本是吃了酒回来的,不过先前是薄醉,他虽然善于交际,但在外人面前,轻易不敢喝醉的,怕失了态,坏了事。可是回到苏晏这儿,不知怎的,他安心得很,便放心地饮了几大盏酒,趁着酒醉朝苏晏道:“轻山兄,附耳过来,这可是绝对机密的事儿,轻易泄露出去,少说,也是这个下场。”

    他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看得允知下意识地一激灵。

    苏晏见他模样不似玩笑,便真的附耳过去,只听谢望生道:

    “有个秘密,这柳玉琛啊,其实早就是长公主的人,而且已经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啦。长公主跟新皇的关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朝廷政事,表面上看是新皇理政,可是背地里,没少有长公主的手笔。嘘,这事儿可千万别外传啊,说出去了可是会掉脑袋的。”

    苏晏心中震惊,虽然重活一世后,他早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对长公主在王朝中扮演的角色也有过猜想,可谢望生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竟是大大超出他的想象。

    新皇登基也才不到五年。五年前,新皇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年纪小,文韬武略样样都不精通,不管是在宫廷里,还是在民间,都没什么存在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经历过皇室内乱之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完好无损、毫发无伤——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阴谋论的味道。

    但最让人感到细思极恐的是,在这场内斗之中,长公主完全隐形了,她仿佛就是一个工具人一般,一切从她的婚宴开始,又从她的婚宴结束,她就这么从先皇时的二公主,变成了如今的大长公主。无人知道她在这场政变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今日谢望生的一番话,让苏晏脊背生寒。难道说……

    见苏晏没反应,谢望生还以为他不信,从胸内侧的暗袋里拿出他下注的凭证来。因为殿试的结果还没这么快出来,到时候等皇榜一贴,若柳玉琛真的中了探花,他便可凭这凭证去找庄头兑银子了。

    苏晏看了眼他手中的凭证,小小的一张,还带有私人印戳。他也不是不信,只是谢望生所说的话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无法消化。

    原本他以为,前世长公主之所以能从旁辅政,只不过是恰好遇上皇室子嗣凋零。这皇室宗亲里,但凡有个男子,但凡有个智力正常、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她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但此时,苏晏身上无端冒出一股寒气。

    他忽然意识到,不会有的,不会再有了。前朝皇子死的死、瞎的瞎、残的残,这就是最好的佐证。况且新皇上位五年,她又先后出嫁两次,每次婚姻都持续不到一年的时间。民间可能会说她克夫,但谁知这是不是她刻意为之呢?或许这两次的驸马,就如她五年前婚宴上的那次一样,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想到这,苏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公主愈发好奇起来,心中下意识地勾勒她的模样,但怎么想都不够准确。

    他忍不住拿起酒杯,在允知的惊呼声中才知自己做了什么。但烈酒入喉,驱散了心中的寒意,他这才有种尚在人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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