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完宾客后,苏晏到了欧若明的书房。

    甫一进门,他就朝欧若明跪下,道:“学生家中情况,实非舍弟所说,学生并非不愿侍奉双亲,然而学生生母已逝,生父与继母待学生严苛,全无慈爱之心。生父不慈,教学生如何循孝?”

    说着,就将他在苏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以及继母对他的欺侮,生父对他的不闻不问全都说了出来。

    欧若明抚着胡须叹息:“你先前怎么不说呢?”

    苏晏道:“学生先前不说,一是不想将苏家的丑事宣扬出去,学生毕竟也姓苏,苏家名声受损,于学生也不是什么益事。况且苏家旁系众多,若是无端牵连到他人,使苏姓从此在世人前抬不起头来,这也不是学生乐于见到的。”

    “二是……”说着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二是学生家事,不想让师父忧心,没想到还是让师父烦恼了。”

    欧若明听完,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你入了我师门,自然不会让你再如以前一般受人欺负。今日过后,你便家去吧。”

    见苏晏疑惑不解,欧若明又道:“有道是,‘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身这一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便是齐家。若你没有齐家的才能,君主又怎能对你委以重任?苏家的事一日不解决,哪怕你他日高中,依然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你不事父母,罔顾伦常。这对官员来说,可是重罪。”

    苏晏立时便明白过来,也懂了欧若明的苦心。当即又要拜谢。

    欧若明捋着胡须笑道:“且莫拜了,我还等着吃你的敬师茶呢。”

    苏晏当即一笑,两人先后朝宴席走去。

    ……

    拜师宴进行得很顺利。在京中官员以及欧若明的门下弟子见证下,苏晏拜了师,有了名帖。

    拜师宴后的第二日,苏晏就回了苏家,且是在欧若明的陪同下一起回的,这其中的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开国子苏懋在听说欧若明欧大人亲临苏府之后,亦是倍受荣宠,连忙扫榻相迎。

    欧若明在苏懋的陪同下,在苏府转了一圈,然后道:“苏公雅致,这庭院景观,胜过京中多少宅府。”

    苏懋受宠若惊,忙道:“这些都是亡妻捯饬的,已多年不曾修缮,让欧大人见笑了。”

    欧若明“哦?”了一声,问苏懋的亡妻是何许人士,苏懋答:“是清平沈氏。”

    这一答,不仅将欧若明惊了,更是令苏晏震惊。他只知自家娘亲姓沈,却不知是清平沈氏的沈。

    欧若明道:“清平沈氏可是名门望族,我朝建立后,清平沈氏便出过不少杰出人物。只是他们世代居住在清平县,也很少来京中与人交际,不知苏公是如何娶清平沈氏之女为妻的?”

    苏懋赧颜,笑着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轶事说了,大概便是他因公南下时,偶遇了沈氏之女出门游玩,沈溪清,也就是苏晏的母亲,对才华横溢的苏懋一见钟情,然后不顾家人阻拦毅然决然地随苏懋来了京城,随后两人便喜结连理,生下了苏晏。

    谈及此事时,苏懋还有些叹息,道:“只可惜亡妻身子弱,生下晏儿就落了疾,这疾久治不愈,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了。”

    苏懋说到此处时,俨然是一副慈父情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多长情的人。

    然而苏晏听乳母说,母亲的疾病是他三岁之后才得上的,想到苏晟只比他小三岁,很难不让人将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明明是因为苏懋移情别恋而导致的疾病,却非说是因生苏晏而落下的,这让谁听了不气?

    因而苏懋说这些话时,苏晏全程冷着脸,只是为他在欧若明面前留一丝颜面,没有拆穿罢了。

    欧若明逛完庭院,又问苏晏的住处在哪。听到这的苏懋面上闪过尴尬,很是羞愧地道:“晏儿他常年不着家,家里又添了新人口,这屋舍本就不多,晏儿的那间院子,就拨给婷儿住了。”

    若说欧若明先前还对苏晏的话存疑的话,苏懋此言一出,无疑坐实了苏晏在苏家的地位——那简直是连下人都不如。下人好歹还有个住的地方呢,可身为苏家嫡长子的苏晏,却没有自己的院落。

    欧若明闻言便肃了脸色,问:“那婷儿多大了?”

    苏懋擦着汗答:“七岁。”

    欧若明怒道:“才七岁,七岁便让她同自己的母亲住去,一个小孩儿,要这么大的院子作甚?”

    苏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派人操办。”

    按理说,这是苏懋家事,就算欧若明比他官位高,也管不到人家府宅里来。可如今苏晏是他的徒弟,作为苏晏的师父,欧若明自然也有发言权。

    为苏晏谋得一个住处后,欧若明也没留下吃饭就请辞了。苏懋将他送到府门口,苏晏却是将他送到马车上。

    欧若明道:“余下的,就靠你自己了,身边可有称心的人?若是没有,为师也可给你拨人过去。”

    苏晏自然明白欧若明此遭的良苦用心。有了欧若明的帮衬,他往后的路也会顺遂很多。

    当即就道:“师父慈爱之心,弟子受用。只是往后的路,弟子想自己走,否则就太辜负师父的期望了。”

    欧若明欣然应允,拍了拍他的手背,命人驾车离去。

    目送着欧若明的马车远去,苏晏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朝门口的苏懋躬身道了句:“父亲。”

    苏懋神色讷讷,又是尴尬,又是不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晏却没有搭理他,自顾自行完礼,就往府内走去。

    苏婷儿住的院子,便是苏晏五年前离家时所住。院子不大,却满是苏晏与娘亲的回忆。

    苏晏三岁后娘亲便与父亲分居了,娘亲带着他独自居住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的苏懋,对他虽谈不上多慈爱,但吃的喝的玩的,皆是挑最好的送给他。如今想来,便是娘亲的委曲求全换来的这些,苏晏再看到旧物时,不免一阵心酸。

    娘亲竟然是清平沈氏的女儿,也难怪他从小就觉得娘亲比父亲更循礼教,在教他待人处事上面,也比父亲更加严苛。

    如今想来,他能有如今的模样,全凭娘亲的教导。娘亲以君子之行教他,他才有了如今的君子之风;娘亲于色彩搭配、布局构图上有造诣,他才有了如今的审美。

    原本苏晏总觉得自己天生如此,就如大家常夸他天资聪颖一般,他也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如今他才发觉,原来他所谓的天资,不过是习承母志,又幸得母亲亲身教导,处处模仿母亲罢了。世人每每赞他,夸赞的其实是他身后的母亲。

    至于父亲?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哪些优点是遗传了父亲,不过诸多缺点,却是与苏懋极为相似。

    苏晏来到院中,就见到一个七岁女童,似乎就是苏懋口中的婷儿。

    婷儿抱着乳母,对这个乍然出现的陌生人十分好奇。

    她问乳母,这个漂亮哥哥是谁,乳母面上尴尬,回说这就是你大哥。

    苏婷儿一闻此言,面上的神情就变了。她从之前的好奇转为凶悍,眸子里也仿佛淬了恶毒的光,她道:“我不要大哥,快赶他出去,大哥回来就会跟我抢爹爹抢娘亲了,我不要大哥回来。”

    苏婷儿哭闹着,然而一个七岁小童如何懂这些?定是有人在她旁边天天耳提面命。苏晏一看这情况就明白过来了,他也没跟苏婷儿计较,只朝乳母道:“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晌午之前我要看到苏婷儿的东西全部搬出去,若是过时还没处理的,我就当做无主之物一并扔了。”

    苏晏话说得笃定,乳母也不敢不当回事儿。事实上,从数日前京中传出欧大人要收大公子做学生的时候,府中人就惊觉要变天了。尤其是那些以前欺负过苏晏的人,更是神情恍惚,生怕苏晏得势后欺负回来。

    也有部分自诩为明白人的聪明鬼,他们说欧若明此生收的学生何其多,苏晏也许就是他顺手收下的,等过段时间就会忘却了。他们只需暂时避避风头,等风头过后,谁还记得有苏晏这号人物在?

    然而等今日一早,欧若明亲自上门时,大家才彻底慌了。欧若明这一举动,不仅是明晃晃地为苏晏撑腰,更是向苏家的众人表示:苏晏是他的学生,苏晏的事就是他的事,若有人欺侮到苏晏头上,就是不把他欧若明放在眼里。所以苏懋才派人紧急收拾院子,以便给苏晏居住。

    苏懋的态度,就是府里的风向标,连苏懋都对苏晏如此改观,众人就算再不情愿,也得给苏晏三分薄面了。

    苏晏跟乳母说完,也不管她有没有派人传达,就转身出了府。

    他径直走到人市,允知在这儿等候多时。

    早上欧若明来苏府时,允知并没有一同前来,就是因为苏晏让他去人市买几个杂役,毕竟苏府的下人,他也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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