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天蒙蒙亮，临河而建的杨洲城在晨间水雾氤氲，朦朦胧胧身姿未展。
杨洲城临着的河是一条商贸往来密集的运河，因而杨洲城靠着这条运河成了大梁较为富硕的南方重城。
三月初六这一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清早街道已然人烟如织，走贩商卒的吆喝声阵阵，喧嚣入耳。
杨洲城最大的一条街—成武正街，有一处八进八出的豪奢府宅里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中大多穿着程府家仆统一制式的短褐，间或有几个衣料稍显昂贵不同的女使小厮，忙进忙出下达几声吩咐喝令，似是这家上挂程府牌匾的宅子中有什么要事操办。
天光稍亮，有几个程府小厮嘻嘻哈哈不大沉稳地拿抗了一卷捻子长长的鞭炮，出了程府的大门。
只听见门内有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半真不真喝到:“你们几个别胡闹，快放爆竹，手脚麻利些，别误了爷的吉时。”
有个眼疾手快的年轻小厮把几人肩上扛着的爆竹用巧劲往大门上一挂，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掏出一根香燃了，不管不顾把爆竹一点，猴似的跳出老远，大声道“周管家，正正好，误不了爷的事。”边跑边招呼刚才一起抬鞭炮的众人“快走开，快走开，要爆了。”
这小厮实在动作迅疾，同行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火星已然沿着爆竹捻子灼烧而去哔啵作响，因这声音近地犹如响在耳畔，令人后脊一凉，深感不祥。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四散跑开，其中一人边跑边恨恨骂道：“程云，爷不过纳个妾，要你在这里显眼卖弄。”旋即又有人气不过般接道：“就是，我们可是爷的近侍，你要是因为这个把我们炸伤了，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被唤作程云的早已跑远了，远远传来一句不怀好意的反驳：“你们几个在吉时冲撞了侧夫人，爷才要你们几个好看呢。”
几个自称近侍的少年听罢，讶然回头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程府门前已然停了一顶水红绸子的小轿。轿前除了四个五大三粗抬轿的轿夫，另有几名侍从垂头耷脑地侍立在轿旁。那几名侍从细看还有几分熟悉，原来正是前段时间程府当家的三爷提前派去新夫人跟前伺候的人。
爆竹甫一响完伴着漫天烟尘飞屑，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中年管家不早不晚地迈过了程府门槛，抬眼看了阶下轿子一眼，旋即微微低头平铺直叙道：“请姨娘下轿入府吧，爷和夫人已在喜堂等候多时了。”说完便垂手侍立在门旁，恭敬地等轿中人动作。
轿中人听见有人来请了，方才伸手一撩轿帘，施施然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虽然那姨娘为人妾室并没有着正红，但只见她着一袭品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同色披衣，衣料贴身勾勒曼妙身段，手持一柄如意团扇遮住眉眼。旁人能窥见的只有衣领未遮到的一小片如玉般的肌肤，和从袖中露出执扇的一小截葱白指尖。
周围不知何时聚集看热闹的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一阵比之前更为激烈的嘈杂，有人陡然短促地低喝一声：“程家的小老婆下轿了。”
程府门口人声鼎沸，但这“小老婆”款款迈步，稳稳当当地向前，似乎既不因身处人潮中心而紧张，也没有被管家的催促而乱了阵脚。
计如春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迎着众人的注视进了程家大门。
——————————————————————————————————————
日头稍移，计如春也一路不紧不慢地由管家引着进了正堂。
甫一站定，就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嬷嬷唱诵道：“跪——，却扇——。”
计如春一怔，随即快速反应过来，原来这当人小妾的，并不需要与夫家拜堂啊。
虽说长这么大头一回给人当“小妾”，但她很快进入了角色，装作顺服般跪下，任由不知什么人拿走了她手里一直拿着遮面的扇子。计如春垂着头，目光落在程府下人提前准备的膝垫上。她正心里腹诽程府下人做事还挺周到之时，突然听见有个极悦耳的温雅男声缓缓道:“把头抬起来。”
计如春闻言，装作羞怯缓缓抬眼，只见主座上端坐着两人，一位是二十岁上下的俊雅男子，那人身着朱殷色直裰,织金暗纹隐在袍下显出一派贵重。
另一位则是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她穿了一件高领霜青色长袄，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说来也怪，那女子手长脚长仿佛与那男子身量也不相上下，形容异常消瘦病弱，似是为了遮挡病容，面上上了奇厚的妆。她并不抬眼，只能依稀看出五官分明，一直在蹙着眉忍不住似的咳嗽。
计如春心下了然，这位就该是传闻中，年纪轻轻颇有美名的程三爷程晦，和他病弱不能言的正妻了。
天光不算大亮，何况正堂门口围了许多等候差遣的小厮下人更是堵住了光，使得室内明暗半分。
主座上的男人在那半分光亮里，眉如远山，光照下肤色如玉，气宇轩昂。而那夫人却在阴暗中形销骨立，显得沉疴难愈，病骨支离。
计如春不动声色把这位不曾见过的夫人打量了一遭，忽然听见堂里此前唱诵的嬷嬷大声道：“请季姨娘敬茶”。
说罢计如春手中便被放了一盏茶。计如春回想此前派来的嬷嬷教过的，端着茶盏款款迈步走到程晦下首，微低着头，
“妾季氏，敬奉爷茶”。
男人一双丹凤眼微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望向举着茶盏的计如春，伸手将茶盏接了过去，抿了一口搁置在案桌上了，但他放下茶盏后又不经意用目光睃巡了一遍计如春低下的脸。
计如春余光瞥见这一幕，微微勾了勾唇。
她并不是什么真来给人做妾的。计如春本是江湖上仪楼的顶级杀手，上仪楼背景深厚，处事神秘，数十年前在江湖凭空出世，传闻由一位身有巨富的退隐高手所创，秉承“隐于市，行于暗”的宗旨，专注于执行各种隐秘任务，包括刺杀、情报收集。但凡有委托，不论黑白。
计入春此次入程府是因为有人发布委托，要一卷程府近年来府产账簿。
但程府先家主曾是大梁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在大梁开中法期间，手握两淮盐政大权，背景深厚，与朝中多支势力关系紧密。直到前几年程家家主意外身死，程家盐权才被收回，但程家多年经营，盐业早已经是一条成熟的商业链，甚至私有几处盐田。
这账簿正是与从前盐政有关。但上仪楼曾派了数个暗探来办此事，均铩羽而归。程老爷虽死，但程府积蕴还在，程府暗处有武艺高强的府兵上千，程家新家主程三爷程晦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原本程晦只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嫡三子，上头有早有才名，家中寄予厚望的长兄。但他并不自暴自弃，反而发奋十八岁就考中了进士，朝中为他授了杨洲同知，只待他有所政绩便召回朝中。
谁知前些年先是长兄突然暴毙，没多久又父亲身死，朝中盐政制度改开中为折色，盐政动荡，又有无数政敌虎视眈眈，正值程府风雨飘摇之际。程晦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当下上交盐权，从权力漩涡抽身而出。
程晦借父亲新丧丁忧，交出盐权后，就一门心思在家守孝，称哀伤过度，不论是谁来见，都闭门不出了。
这几年间，程晦接管程家，杨洲程家反倒蒸蒸日上，在杨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自接到任务以来，她就将这程晦调查的七七八八。深知程晦多疑谨慎，但对这种无依无靠，弱质纤纤的女子颇有几分偏好，要不然也不会娶那个与他毫无助力的妻子。
经探得因程晦久无所出，他母亲似乎有意将娘家侄女给他做妾，而他又态度不明，似乎并不情愿。
她知道正大光明接近程晦的机会来了，更何况她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知之明，倘若略加伪装，很有几分柔弱白花的样子。
因而她狡作成自北方而来，无力葬父的孤女，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趁程晦陪同程老夫人礼佛归家时，装作不经意被程家马车所撞，忍痛生生撞断了一条腿。
众目睽睽之下，计如春委顿在地，泪水涟涟，自言遭遇，可谓可怜之极。
程家在杨洲颇有乐善好施的美名，而程晦又刚刚丁忧期满，要调往京中，正是不得马虎的时候。再加上程老夫人本身修佛，平日里也常在城里施粥，眼里见了这些惨事多少总会救济一二。
程老夫人当即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又命程家众仆帮衬她让她父亲入土为安。
可她一介孤女，流亡而来，举目无亲，如今又因程家之故断了腿。程母心生怜悯，便收她入府，欲请人医治好她的腿再做打算。
恰逢此时，程老夫人几次三番提起要为程晦纳妾一事。程晦不厌其烦，计如春便在养伤期间装作偶然与程晦偶遇了几回，机缘巧合下帮了程晦一点小忙，因此在程晦这里留下几分印象。
她静待时机，在程老夫人再一次提及纳妾之时，她恰到好处偶遇了在亭中独自饮酒的程晦，两人攀谈起来，不料意外尽兴。
待计如春回到养病的院中不多时，就有程晦身边的侍从来问她愿不愿意成为程晦的妾室。
这正中计如春下怀。于是一应事宜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
计如春知道程晦私下查过自己，不过她的所有信息是用了一些手段，顶替了原先病死途中的季娘子。因此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计如春便如愿成了程晦的妾。
不过在今日正式纳她为妾之前，她倒是从不曾见过称病闭门的程夫人宋氏。
想到这里，有侍从将托盘上剩下的另一盏茶呈到计入春面前，计如春甫一端住便被烫的一顿，她立即意识到这茶的温度十分不对劲，按理说程宅的仆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更何况同一个托盘上的两盏茶温差不该这么大才对。
她忍住想脱手而出的反应，稳住了那盏滚烫的茶盏。余光扫了眼端托盘的下人，发觉是一个有几分眼生的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目光频频扫向托盘，面上神情有几分不自然。
计如春心念电转，自己刚入府中，这盏茶不知是谁的授意，府中情形尚不分明，不宜做出什么不和身份之举，不若不动声色。计如春想定，端着那盏沸滚的茶与刚才一般无二地迈步走向程夫人，双手奉上。
“妾季氏，敬奉夫人茶。”
那夫人从计如春进了堂中为止，一直恹恹地低头坐在圈椅上咳嗽，闻言终于抬起头来了。她眼眶仿佛因咳喘而微微泛红，哪怕浓妆也盖不住，长相倒是极好，可惜被病弱削减了七分。
她眼神淡漠空洞，并不看向任何人，只是机械地抬手接了那杯茶。但不知是因茶盏太烫，还是久病无力，那盏茶在众目睽睽下翻砸在地面。
“哐当！”茶盏掉到地上极大一声响，茶盏粉碎了。
宋氏一改之前死寂不动的样子，突然急剧颤抖起来，张大嘴巴却没发出声音，甚至已有几分坐不稳要滑下去的势头。
整个堂中鸦雀无声。
程夫人指尖被烫的通红一片，经此一事，越发迸出一连串咳嗽声，此时更是止也止不住了。
计如春装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妾该有的几分惶恐不安，望向程晦。程晦蹙紧了眉头，扫了一眼程夫人。
“夫人身子不堪，还不快扶夫人下去休息？”
有两个婆子急忙上前来半扶半抱，撑着宋氏下去了。
那名此前奉茶的小厮立时面上迸发一阵狂喜，有几分得意地目送着程夫人被人扶下去的背影。
这可丢了好大的人，宋氏人前失态，若叫不明其中弯绕的人看来，这就是这位正妻不顾体面，于纳妾礼上给新进门的妾氏下马威，结果反倒自己犯病了。而向来注重世家脸面的程晦只觉得面上无光，于是不惜在妾室面前驳斥正妻颜面，叫正妻提前离场了。
这场戏以程晦当众遣离宋氏结尾，若是计如春没有端稳这盏茶或许被当众下脸的就是她了。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给她下马威，抑或对她二人都有敌意。
计如春眼看着一场戏落幕了，心下不禁生出几分玩味。传言说这程家三爷多么多么重情重义，年少情深，哪怕未婚妻突遭横祸病弱不能言，母族获罪甚至举家流放，依旧初心不改，迎娶为妻。
可如今看来这满堂人中，主是主，仆是仆，对这位“情深不二”的夫人，态度却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可信啊......
眼见时辰不早了，程晦抖了抖袖袍起身，目光在计如春身上一扫而过，吩咐道“送她去饮秋院安置吧。”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开了。
计如春被人引着出去之时，隐约听见两三个撤下的仆役喁喁低语：“夫人今日犯了错，恐怕又有罪受了.......”
杨洲城临着的河是一条商贸往来密集的运河，因而杨洲城靠着这条运河成了大梁较为富硕的南方重城。
三月初六这一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清早街道已然人烟如织，走贩商卒的吆喝声阵阵，喧嚣入耳。
杨洲城最大的一条街—成武正街，有一处八进八出的豪奢府宅里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中大多穿着程府家仆统一制式的短褐，间或有几个衣料稍显昂贵不同的女使小厮，忙进忙出下达几声吩咐喝令，似是这家上挂程府牌匾的宅子中有什么要事操办。
天光稍亮，有几个程府小厮嘻嘻哈哈不大沉稳地拿抗了一卷捻子长长的鞭炮，出了程府的大门。
只听见门内有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半真不真喝到:“你们几个别胡闹，快放爆竹，手脚麻利些，别误了爷的吉时。”
有个眼疾手快的年轻小厮把几人肩上扛着的爆竹用巧劲往大门上一挂，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掏出一根香燃了，不管不顾把爆竹一点，猴似的跳出老远，大声道“周管家，正正好，误不了爷的事。”边跑边招呼刚才一起抬鞭炮的众人“快走开，快走开，要爆了。”
这小厮实在动作迅疾，同行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火星已然沿着爆竹捻子灼烧而去哔啵作响，因这声音近地犹如响在耳畔，令人后脊一凉，深感不祥。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四散跑开，其中一人边跑边恨恨骂道：“程云，爷不过纳个妾，要你在这里显眼卖弄。”旋即又有人气不过般接道：“就是，我们可是爷的近侍，你要是因为这个把我们炸伤了，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被唤作程云的早已跑远了，远远传来一句不怀好意的反驳：“你们几个在吉时冲撞了侧夫人，爷才要你们几个好看呢。”
几个自称近侍的少年听罢，讶然回头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程府门前已然停了一顶水红绸子的小轿。轿前除了四个五大三粗抬轿的轿夫，另有几名侍从垂头耷脑地侍立在轿旁。那几名侍从细看还有几分熟悉，原来正是前段时间程府当家的三爷提前派去新夫人跟前伺候的人。
爆竹甫一响完伴着漫天烟尘飞屑，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中年管家不早不晚地迈过了程府门槛，抬眼看了阶下轿子一眼，旋即微微低头平铺直叙道：“请姨娘下轿入府吧，爷和夫人已在喜堂等候多时了。”说完便垂手侍立在门旁，恭敬地等轿中人动作。
轿中人听见有人来请了，方才伸手一撩轿帘，施施然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虽然那姨娘为人妾室并没有着正红，但只见她着一袭品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同色披衣，衣料贴身勾勒曼妙身段，手持一柄如意团扇遮住眉眼。旁人能窥见的只有衣领未遮到的一小片如玉般的肌肤，和从袖中露出执扇的一小截葱白指尖。
周围不知何时聚集看热闹的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一阵比之前更为激烈的嘈杂，有人陡然短促地低喝一声：“程家的小老婆下轿了。”
程府门口人声鼎沸，但这“小老婆”款款迈步，稳稳当当地向前，似乎既不因身处人潮中心而紧张，也没有被管家的催促而乱了阵脚。
计如春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迎着众人的注视进了程家大门。
——————————————————————————————————————
日头稍移，计如春也一路不紧不慢地由管家引着进了正堂。
甫一站定，就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嬷嬷唱诵道：“跪——，却扇——。”
计如春一怔，随即快速反应过来，原来这当人小妾的，并不需要与夫家拜堂啊。
虽说长这么大头一回给人当“小妾”，但她很快进入了角色，装作顺服般跪下，任由不知什么人拿走了她手里一直拿着遮面的扇子。计如春垂着头，目光落在程府下人提前准备的膝垫上。她正心里腹诽程府下人做事还挺周到之时，突然听见有个极悦耳的温雅男声缓缓道:“把头抬起来。”
计如春闻言，装作羞怯缓缓抬眼，只见主座上端坐着两人，一位是二十岁上下的俊雅男子，那人身着朱殷色直裰,织金暗纹隐在袍下显出一派贵重。
另一位则是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她穿了一件高领霜青色长袄，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说来也怪，那女子手长脚长仿佛与那男子身量也不相上下，形容异常消瘦病弱，似是为了遮挡病容，面上上了奇厚的妆。她并不抬眼，只能依稀看出五官分明，一直在蹙着眉忍不住似的咳嗽。
计如春心下了然，这位就该是传闻中，年纪轻轻颇有美名的程三爷程晦，和他病弱不能言的正妻了。
天光不算大亮，何况正堂门口围了许多等候差遣的小厮下人更是堵住了光，使得室内明暗半分。
主座上的男人在那半分光亮里，眉如远山，光照下肤色如玉，气宇轩昂。而那夫人却在阴暗中形销骨立，显得沉疴难愈，病骨支离。
计如春不动声色把这位不曾见过的夫人打量了一遭，忽然听见堂里此前唱诵的嬷嬷大声道：“请季姨娘敬茶”。
说罢计如春手中便被放了一盏茶。计如春回想此前派来的嬷嬷教过的，端着茶盏款款迈步走到程晦下首，微低着头，
“妾季氏，敬奉爷茶”。
男人一双丹凤眼微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望向举着茶盏的计如春，伸手将茶盏接了过去，抿了一口搁置在案桌上了，但他放下茶盏后又不经意用目光睃巡了一遍计如春低下的脸。
计如春余光瞥见这一幕，微微勾了勾唇。
她并不是什么真来给人做妾的。计如春本是江湖上仪楼的顶级杀手，上仪楼背景深厚，处事神秘，数十年前在江湖凭空出世，传闻由一位身有巨富的退隐高手所创，秉承“隐于市，行于暗”的宗旨，专注于执行各种隐秘任务，包括刺杀、情报收集。但凡有委托，不论黑白。
计入春此次入程府是因为有人发布委托，要一卷程府近年来府产账簿。
但程府先家主曾是大梁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在大梁开中法期间，手握两淮盐政大权，背景深厚，与朝中多支势力关系紧密。直到前几年程家家主意外身死，程家盐权才被收回，但程家多年经营，盐业早已经是一条成熟的商业链，甚至私有几处盐田。
这账簿正是与从前盐政有关。但上仪楼曾派了数个暗探来办此事，均铩羽而归。程老爷虽死，但程府积蕴还在，程府暗处有武艺高强的府兵上千，程家新家主程三爷程晦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原本程晦只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嫡三子，上头有早有才名，家中寄予厚望的长兄。但他并不自暴自弃，反而发奋十八岁就考中了进士，朝中为他授了杨洲同知，只待他有所政绩便召回朝中。
谁知前些年先是长兄突然暴毙，没多久又父亲身死，朝中盐政制度改开中为折色，盐政动荡，又有无数政敌虎视眈眈，正值程府风雨飘摇之际。程晦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当下上交盐权，从权力漩涡抽身而出。
程晦借父亲新丧丁忧，交出盐权后，就一门心思在家守孝，称哀伤过度，不论是谁来见，都闭门不出了。
这几年间，程晦接管程家，杨洲程家反倒蒸蒸日上，在杨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自接到任务以来，她就将这程晦调查的七七八八。深知程晦多疑谨慎，但对这种无依无靠，弱质纤纤的女子颇有几分偏好，要不然也不会娶那个与他毫无助力的妻子。
经探得因程晦久无所出，他母亲似乎有意将娘家侄女给他做妾，而他又态度不明，似乎并不情愿。
她知道正大光明接近程晦的机会来了，更何况她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知之明，倘若略加伪装，很有几分柔弱白花的样子。
因而她狡作成自北方而来，无力葬父的孤女，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趁程晦陪同程老夫人礼佛归家时，装作不经意被程家马车所撞，忍痛生生撞断了一条腿。
众目睽睽之下，计如春委顿在地，泪水涟涟，自言遭遇，可谓可怜之极。
程家在杨洲颇有乐善好施的美名，而程晦又刚刚丁忧期满，要调往京中，正是不得马虎的时候。再加上程老夫人本身修佛，平日里也常在城里施粥，眼里见了这些惨事多少总会救济一二。
程老夫人当即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又命程家众仆帮衬她让她父亲入土为安。
可她一介孤女，流亡而来，举目无亲，如今又因程家之故断了腿。程母心生怜悯，便收她入府，欲请人医治好她的腿再做打算。
恰逢此时，程老夫人几次三番提起要为程晦纳妾一事。程晦不厌其烦，计如春便在养伤期间装作偶然与程晦偶遇了几回，机缘巧合下帮了程晦一点小忙，因此在程晦这里留下几分印象。
她静待时机，在程老夫人再一次提及纳妾之时，她恰到好处偶遇了在亭中独自饮酒的程晦，两人攀谈起来，不料意外尽兴。
待计如春回到养病的院中不多时，就有程晦身边的侍从来问她愿不愿意成为程晦的妾室。
这正中计如春下怀。于是一应事宜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
计如春知道程晦私下查过自己，不过她的所有信息是用了一些手段，顶替了原先病死途中的季娘子。因此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计如春便如愿成了程晦的妾。
不过在今日正式纳她为妾之前，她倒是从不曾见过称病闭门的程夫人宋氏。
想到这里，有侍从将托盘上剩下的另一盏茶呈到计入春面前，计如春甫一端住便被烫的一顿，她立即意识到这茶的温度十分不对劲，按理说程宅的仆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更何况同一个托盘上的两盏茶温差不该这么大才对。
她忍住想脱手而出的反应，稳住了那盏滚烫的茶盏。余光扫了眼端托盘的下人，发觉是一个有几分眼生的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目光频频扫向托盘，面上神情有几分不自然。
计如春心念电转，自己刚入府中，这盏茶不知是谁的授意，府中情形尚不分明，不宜做出什么不和身份之举，不若不动声色。计如春想定，端着那盏沸滚的茶与刚才一般无二地迈步走向程夫人，双手奉上。
“妾季氏，敬奉夫人茶。”
那夫人从计如春进了堂中为止，一直恹恹地低头坐在圈椅上咳嗽，闻言终于抬起头来了。她眼眶仿佛因咳喘而微微泛红，哪怕浓妆也盖不住，长相倒是极好，可惜被病弱削减了七分。
她眼神淡漠空洞，并不看向任何人，只是机械地抬手接了那杯茶。但不知是因茶盏太烫，还是久病无力，那盏茶在众目睽睽下翻砸在地面。
“哐当！”茶盏掉到地上极大一声响，茶盏粉碎了。
宋氏一改之前死寂不动的样子，突然急剧颤抖起来，张大嘴巴却没发出声音，甚至已有几分坐不稳要滑下去的势头。
整个堂中鸦雀无声。
程夫人指尖被烫的通红一片，经此一事，越发迸出一连串咳嗽声，此时更是止也止不住了。
计如春装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妾该有的几分惶恐不安，望向程晦。程晦蹙紧了眉头，扫了一眼程夫人。
“夫人身子不堪，还不快扶夫人下去休息？”
有两个婆子急忙上前来半扶半抱，撑着宋氏下去了。
那名此前奉茶的小厮立时面上迸发一阵狂喜，有几分得意地目送着程夫人被人扶下去的背影。
这可丢了好大的人，宋氏人前失态，若叫不明其中弯绕的人看来，这就是这位正妻不顾体面，于纳妾礼上给新进门的妾氏下马威，结果反倒自己犯病了。而向来注重世家脸面的程晦只觉得面上无光，于是不惜在妾室面前驳斥正妻颜面，叫正妻提前离场了。
这场戏以程晦当众遣离宋氏结尾，若是计如春没有端稳这盏茶或许被当众下脸的就是她了。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给她下马威，抑或对她二人都有敌意。
计如春眼看着一场戏落幕了，心下不禁生出几分玩味。传言说这程家三爷多么多么重情重义，年少情深，哪怕未婚妻突遭横祸病弱不能言，母族获罪甚至举家流放，依旧初心不改，迎娶为妻。
可如今看来这满堂人中，主是主，仆是仆，对这位“情深不二”的夫人，态度却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可信啊......
眼见时辰不早了，程晦抖了抖袖袍起身，目光在计如春身上一扫而过，吩咐道“送她去饮秋院安置吧。”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开了。
计如春被人引着出去之时，隐约听见两三个撤下的仆役喁喁低语：“夫人今日犯了错，恐怕又有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