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周翱道,转身推开门向外冲去。

    此时门外人人都在跑,间或还能听见警示符的尖锐呼啸,几十张嘴几乎同时在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局势譬如一锅即将沸腾的滚汤,众多弟子纷纷手执法器向前院奔去,神色焦灼又茫然。

    周翱费力地从人流中穿过,一边在奔涌的人群中寻找何十九,一边逆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艰难向蔚禾的房间挤过去,他随手从人流中抓了一个眼熟的上清宫弟子:“看到何师妹了吗?”

    “这两天都没见着她。”那弟子说。

    周翱心里一沉。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她在黑山那里受的伤迟迟未愈,修行者要疗伤,需要的是一个安全无害的环境,他担心十九给自己布置了杜绝外界干扰的阵法,那她就会对警示符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周翱的房间恰好在去前院的必经之路上,正是这会儿人群最拥挤的一段路,他又急又不耐烦,伸手奋力挡开人群,平日一抬腿就能到达的一段距离,竟然走了足有半刻钟时间,才越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后院。

    后院此刻一个人也没有,隐约从外面传来的嘈杂声音,显得这里格外寂静,周翱发足狂奔,畅通无阻,不过片刻,就到了何十九的房门外。

    他没有多想,直接伸手推开了房门:“何师妹,外面有突发/情况,这会儿大家都往前院去了,你跟我一道……”

    他突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何十九背对着他,以一个略显怪异的姿势,半伏在地面的蒲团上,对推门声和他所说的话毫无反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漆黑的长头发逶迤垂在地上,其中半幅头发将整个身体都包裹住,细瘦伶仃的一条,像乌黑茧里一只濒死的蚕。

    隔着一扇门,院子外面的喧嚣声不真切了,只能听到一点声音的影子,在这模糊的影子里,空气中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窸窣的动静,很微小,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忽略,可是是确切存在着的。

    一点模糊的感觉从周翱心头划过,他不自禁将手按在了一把佩剑上,这是一把他还用得不太顺手的剑——他贴身的剑是诛邪,在何十九第一次见到聂小倩,追上去的那天晚上,他将诛邪给了她。

    下一秒,何十九朝他缓缓扭过了头。

    周翱下意识松了口气,然而几乎在这口气刚松下来的那一刻,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被何十九身体挡着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瞪着一双眼,仰躺在何十九的面前,如果现在有一阵风吹过来,他整个人就会飘起来——他整个人身上鲜润的生机和水分已经全部消失,像夏末干枯的蝉蜕空壳,只有人的形状还勉强保留着。

    那是一名死去的药谷弟子,周翱记得他叫杜若,是他最烦的那一类话多嘴欠的人,但疗伤制药很有一手,这寺里大部分受伤的弟子都经过他的手,周翱也是。

    周翱艰难地看向何十九。

    她也直直盯着他,竟然在笑。

    那一点冰冷畅快的笑意让她整个人显得恶毒而艳丽,几乎像是一只恶鬼在张着獠牙,透过这幅皮囊在嘲笑他。

    “你……不是……”周翱话一出口,猛然醒悟,提剑向“何十九”刺去。

    “何十九”的手臂上迅速生长出无数带刺的黑色藤蔓,黑蛇一样绕上周翱的手腕,出其不意,将他一下子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原本要刺向“何十九”的那一剑,就卡在了她身后的柱子里。

    周翱自己也被摔在柱子上,又被力道反撞,滚落在地。

    这一下距离的拉近,让他一下子来到了“何十九”所在的内室,他猛然间发觉,在内室一扇隔断的后面,还躺着三名弟子,一死两活,死去的是一名正阳宗的女弟子,活着的那两个,是他同门的路雪青和乐灿,两人手脚口鼻都被树藤紧紧束缚,路雪青晕厥在地,乐灿却明显还有意识,不断挣扎,试图破开树藤的捆绑。

    看到他也被拽入内室,她焦急地看着他,却无法开口。

    他猛然想起刚刚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乐灿在试图提示他。

    “何十九”在他身后站定,笑吟吟问他:“周师兄,你舍得杀我?”

    “你不是她。”周翱盯着她,余光却极快地从嵌在柱子上的那把剑上一滑而过:“她呢?”

    “何十九”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扑哧一声:“我真不知道该说你眼神好还是不好。”

    “你究竟是谁?何师妹在哪里?”周翱警戒地问。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何十九”露出一个甜蜜阴冷的笑:“你杀了我,可就再也见不到她啦!”

    周翱一怔,目光越过“何十九”的身体,看到乐灿在她身后拼命冲他摇头。

    她想说什么?

    周翱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何十九”看着他:“你以为我只是化作了她的模样?”

    “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是诛邪,第二样东西是殷珠,你受伤时喝的药都是我喂给你的,有一次药太烫,我不小心把碗给打了,还烫到了手,是你给我敷的烫伤药,就在左手手背上。”“何十九”不紧不慢地向他伸出左手。

    手背雪白,那伤并没有留下疤痕。

    所以更不该有旁人知道的。

    “何十九”翻转手腕,纤纤柔荑,姿态婉转,像是一种邀请,又像是蛊惑:“周师兄,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周翱脸色遽变。

    他原本以为是有妖物化成了十九的模样,然而若只是幻化,怎么可能会对他们相处时的细节这样了如指掌?

    他心神震荡,一时惊疑迷茫不定,竟然直直向后倒退了两步。

    “何十九”逼近两步:“现在还想杀我吗?”

    她看向浑身微微战栗却不自知的周翱:“你在想什么呢?想我真的是她?她真的是我?想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还是她本身就是这样?想我杀了道门弟子,自然一定会被正派追杀,到时候你是看着你的师兄弟杀我,还是看我杀他们?”“何十九”一步步靠近:“想这么多问题,就算想出来又能怎样?没有一个答案能让你快乐,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到这样的痛苦里?”

    乐灿看到无数细小的枝蔓从那妖怪的四肢生长,蓄势待发地向着周翱的头顶游走,密密地编成了一张网,周翱却满头是汗,心神大乱,对此一无所觉。

    那妖怪的身后还在流血,绿色的血,它的状态已经比吞噬杜若前好了太多,但它有伤在身,只要路师姐和她脱困,他们三人是有一战之力的。

    醒来!周师兄!

    乐灿在心里焦急大喊,然而令她绝望的是,周翱步步后退,被那妖怪逼到了墙角。

    “你下不了手杀她,就无法容忍别人伤害我。”“何十九”怜悯地看着周翱:“让我来告诉你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只要你照做,那些问题就都消失了。”

    周翱微微颤抖,抬起了头。

    “什么办法?”他问。

    “何十九”微笑:“只需要做你最想做的事,和我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在周翱耳边幽幽吐气:“爱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你选择了我,放弃其他所有人,我就也选择你,放弃其他所有人。”

    “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以后——再也不会有让你嫉妒的人了。”

    爱?

    周翱脸上一片湿润冰冷,他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仰头看着“何十九”,此刻她的眼睛里终于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都是他。

    “何十九”伸出手,藤蔓在她手中幻化成一把绿色的匕首,她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将那把匕首扔了下来。

    周翱几乎是下意识的,木然接住了那把匕首。

    何十九:“证明给我看。”她转过身,在乐灿绝望的目光中命令:“杀掉她们其中一个,证明给我看。”

    “应该很容易的。”“何十九”瞥了一眼地上的周翱:“你只需要把要杀的人当作明十七就可以了。”

    周翱猛地抬头,又侧过头,心里那一点隐秘的黑影被曝晒于天日下,让人有下意识避开的感觉。

    “去吧。”“何十九”咳嗽一声,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周翱捏着匕首,慢慢向乐灿靠近。

    乐灿向他拼命摇头,她被恐惧和绝望攫住心神,一时间泪如雨下,在泪眼模糊里,她看到周翱一步步向她走来。

    在和妖怪擦身而过的同时,周翱突然一咬牙,调转匕首的方向,直直向妖怪的后背刺去。

    然而那匕首一触及到妖怪的后背,就像冰雪消融一般,又变回了长在它身上的枝枝叶叶。

    “愚不可及。”那妖怪摇了摇头,阴着脸一掌将周翱拍飞,这一掌将周翱拍得口中狂吐鲜血不止,也让它终于无法伪装自己的伤势,连连退了好几步。

    只吃了那一个远远不够它的消耗,它还需要更多血肉。

    让周翱做傀儡动手的计划行不通了,它环顾四周,打量着从哪一个下手更容易。

    周翱却在落地的那一瞬间猛一挺身,忍痛一跃而起,几步到了那把被插入柱子的佩剑边。

    剑入柱身太深,一时无法拔出,周翱放弃拔剑,口中念诀,手上运力,竟然硬生生将剑从中间崩断,几片碎剑四散,周翱的一只手也受了伤,血流不止。

    他一只手握住只剩半截残剑的剑把,一只手鲜血淋漓,以血作符,血符携着剑的碎片,血色中剑光雪亮如虹,向乐灿和路雪青飞去,割开了束缚着她们的藤蔓。

    血符一出,他转身持剑向妖怪刺去,然而那张脸猛地一抬头,身上的藤蔓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

    周翱闭上眼睛,竭力不去看那张脸,将手中半截残剑送入“何十九”的身体。

    轻轻“扑”的一声,是剑插入身体的声音。

    “真蠢,已经下定决心当我是敌人了,偏偏还在敌人面前闭上眼。”他听到那妖怪极为不屑的声音,依稀夹杂着乐灿在哭着大喊。

    他低下头,瞧见有半截残剑从自己的胸膛穿过,是他的诛邪。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时,最好的那一段时间,那时他受了伤,何十九每天都来照顾他,他很想找些话同她讲,最后却只问出来硬邦邦的一句:“我的诛邪呢?”

    “何十九”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原来那把剑叫诛邪。”

    她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和黑山姥姥打斗的时候,插在它身上,丢了。”

    周翱狼狈地错开了目光:“那我帮了你大忙,你,你该谢谢我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何十九”的声音:“是该好好谢谢你。”

    他垂下了头,因此没有看到,她眼睛里并没有笑意,燃烧着的是疯狂冰冷的报复欲。

    “我会把剑还给你的。”那天的最后,“何十九”说。

    彼时彼刻,犹如此刻之倒影。

    “你的剑,还给你了。”“何十九”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松开诛邪的剑把。

    然而周翱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它意料之中的痛苦,他好像突然大梦初醒一般,身体在倒下,脸上却竟然露出一点轻松和释然。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不是了。”他喃喃道。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周围太冷,越来越冷,急需要靠近那些温暖的东西,就好像那一天,他身受重伤,带着村民们来到兰若寺的那一天。

    无处不在的妖怪,远超负荷的身体,冰冷刺骨的冷雾,他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在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此后的种种,只是一场梦。

    他的魂魄飘在上空,听到那个叫何十九的女道士一点点分析怎么样打败那只鬼王级别的大妖,她好像特别确信,他们一定可以赢,可以走出这个秘境。

    屋里烧着火盆,她的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看上去温暖极了。

    她的整个人,也那么光明灿烂。

    周翱终于吐出一口气。

    这场梦不是美梦,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靠近过真正的她。

    但幸好,也不是噩梦,他第一次动心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一个狰狞污秽的怪物。

    她仍在某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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