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易棠便往王府的小筑跑了一趟。人家刚刚外出归家,与亲人团聚,楚晏不好频繁劳动她,隔了三五天,才遣人去请她。

    她兢兢业业地施了一通针,重新开了一张方子,方才背着药箱打道回府,结果正赶上刚刚起床准备上值的自家哥哥。

    她连忙倒退两步,看了看天边高升的日头,又看了看懒懒散散正打着哈欠的易某人,顿时怒从心起,恨恨道:

    “天底下也只有殿下能容你这样的混蛋了,放南边朝廷去,你早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易珩不以为意,略一挑眉,笑道:“我选的主君,自然不是那等庸庸碌碌没见识的人。”

    又问:“你这泼猴儿做什么去了?”

    易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回:“去王府里看病。”

    “给谁看病?”

    “你家主君身边的娇娇儿。”

    易珩将手里的折扇唰地一收,神色严肃了不少,“我正想问你——那人打哪来的?”

    “俘虏营里收来的。”

    “我自然知道是俘虏营里头出来的。”易珩瞥她一眼,问:“我是说,他之前是何身份?”

    易棠白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见兄长紧追不舍,便仔细回想了一番,道:“那人在楚朝朝廷里,应该是个不小的人物,身体很弱,与殿下昔年应该有一番交情。”

    易珩将她的话咀嚼一遍,再加上之前得的情报,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眼神凌厉起来,问:“主君待他如何?”

    易棠歪头,“有点……别扭?可以肯定的是,世子殿下没有拿看士人君子的眼光来看他,威胁不到你谋主的地位,且安心吧。”

    他哪是担心这个?易珩哭笑不得,无奈道:“看病便算了,你没事少往王府里跑。”他点了点妹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易棠脸红了一瞬,倔强道:“我就要,你哪来的脸管我?”

    易珩只好直言:“大公子心里明显就有人了,你何必自讨没趣儿。有父亲、有我和主君,你想要什么样的青年俊彦,我都能给你绑过来,别做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事。”

    易棠仍然不服:“大公子多年来不近女色,哪有你说的事?”

    高冠博带的青年人挥退下人,肃然道:“他嘴上、心里挂念着的是谁,你应该比我清楚。我的好妹妹,你何必自欺欺人。”

    “大公子与世子兄妹情深,你不要胡言乱语!”

    “本就不是真兄妹,哪来的兄妹情深。”见妹妹还不明白,易珩只好将这话挑得明明白白:

    “恐怕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会信什么义子了。当年燕王已经让小女儿扮作儿子,接了世子之位,何必再在暗地里要什么义子?我看倒像是燕王怕自家女儿将来孤独,特地养的小女婿。”

    易棠目瞪口呆。

    易珩不再多言,只撂下话让她多思多想,便捏着折扇当值去了。

    去到王府里专门辟出来给他处理公文的书阁之后,恰巧一名小吏来请,言世子召诸从事、将军议事。

    易珩到往日议事的地方时,文武两列基本都已经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这人在角落挑了个位置之后,面色不一,但眼中大抵都写着几个大字:简直放浪形骸,实在不忍直视。

    他一笑置之,满意地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楚晏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没一会儿便一身箭袖胡服坐到首位,宣布了一个消息:北方蛮人的王庭生了乱,老单于遇刺身亡,底下的两位王子开启了夺嫡之战。

    放到如今来看是个好消息,起码今年,蛮人忙于内斗,一时半会儿不会顾上南下。

    但若放长远来看,若上位的新单于是个暴虐好斗的,那么未来几十年,边境都不会太平。

    一众人围绕此事商量了半个时辰,最终总算定下了大致方针。易珩又提出要派人入王庭,拉一打一,最大程度加剧王庭内斗,消耗敌军力量。

    议事到这里一直很顺利,没什么分歧,可易珩末了却提出要亲自去。这下便激起了轩然大波,连楚晏也不同意,只将事情暂且按下,来日再议。

    楚晏正要散会,这时一人却忽然出列。

    她便重新坐下,看向说话的人,“何君请讲。”

    这人出身寒门,但才情和品行都为上上之列,多年来屡遭拔擢,在楚晏这个集团的地位并不算低。

    “殿下多年来克复失地,抵御蛮夷,而今又尽收中原腹心,使暴楚惶惶南下,德勋昭昭,天地可鉴。宜大祭宗庙,敬告社稷,晋燕王位。”

    此言一出,从者甚众,附和之声简直要将屋顶掀翻了去。其余犹豫的人,在看到双腿有疾的大公子和一向吊儿郎当的易珩都跪下劝进了,便也跟着跪下,一头拜倒。

    楚晏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冷着脸拒绝:“社稷未定,家仇未雪,此议不当再提起,诸君请回。”

    一人马上接话:“殿下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国家未定,殿下才当早正尊位,使士民归心。”

    楚晏并不是故意拿乔,她是真不想晋位。多年来,此议明里暗里被提起过很多次,但她每每听到“燕王”二字,想到的不是权势尊荣,而是尸山血海。

    可此刻群情汹汹,底下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断然否决。

    她坐在上首,一时心灰意懒,身心俱疲。

    好在外面的钟鼓很及时地响了。照她定的规矩,钟鼓一响,官员便下值。

    于是她稍稍放缓语气,对底下众人道:“此事并非儿戏,且容我三思,诸君请回吧。”

    虽然众官员眼中的楚晏不像传言中的那样恣肆滥杀,但也威严甚重。众人之前已经阻了她一回,此时不敢再留下,便各自离去。

    只有易珩留在原地,尚未离开。

    楚晏叹了口气,问:“文璟,你知我所想,何必逼我?”

    易珩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复又撩起衣摆,屈膝跪下。他为人不羁,楚晏也不重俗礼,二人又情谊深厚,互引为知己挚友,是以易珩与楚晏虽有君臣之分,却是很少行这样的大礼的。

    “易某惭愧,但臣不得不说。”

    “主君走到这步,便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您已攻陷平阳、一统中原,若仍不晋位,底下官员恐怕会生议论。乃至起他心。”

    顶头的人没升官,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升官,楚晏心中明白。

    “主君。”易珩慨然而叹:“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你先起来再说。”

    易珩只当做没听见,伏地叩首再劝:“主君,还请三思。”

    楚晏抬头凝视窗外长天,半晌,终是允了,“你去传令有司,择吉日、备仪典,祭祀天地。”

    易珩再叩首领命,看着拂袖而去的楚晏,心知自己恐怕得看主君很长一段时间的冷脸。

    *

    楚晏心中郁郁,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一件,便离了前院,漫无边际地沿着小径,在王府中游走。

    不料走着走着,汀兰小筑的院门便远远出现在了眼前。楚晏抬腿便要离开,可是心念一转,不知怎地便想起昨夜意乱情迷时,她好像曾迷迷糊糊地应下过荀清臣,今天还会去洗澡筑。

    她向来言出必行,也不愿在这等事上使自己失了信,便拢拢衣服,将隐而不发的怒气暂且压下,沿着小径一路向前。

    到院门时,楚晏抬了抬手,立马便有黑衣人到面前,单膝点地。

    “他最近都做了什么?”

    黑衣人低头答:“刚住下时,大都呆在房中养病,偶尔坐在长亭中,似在思索。自从主子把那丛残菊挖了之后,公子不再待在亭中,常常待在书房……今日还进了趟厨房。”

    楚晏点头,“看紧他。”

    “属下明白。”暗卫抱拳领命,行礼离开。

    楚晏抬脚进了院子,正碰上迎面出来的白杨。少年连忙见礼,被楚晏淡淡打断:“他人呢?”

    “公子在书房呢。”

    楚晏便转道去书房。

    北风呼啸着穿过回廊,呼呼的风声中,夹杂了点别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铃铛。

    楚晏站在门口,跟在楚晏身后的白杨则殷勤地推开门。

    伏案的荀清臣听到声响,立马抬头望过来,见到楚晏后,真真切切地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道:“殿下来了啊。”

    楚晏冷着脸挑了个位置坐下,只道:“好像在你这儿落了本书。”

    荀清臣低头,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两分。他令白杨去端了盆热水来,拿热帕子给她擦了脸,又轻轻为她拂去发丝上、衣衫上零星落下的雪花。

    “殿下在外面怎么也不撑把伞?天气寒冷,还是要穿件外裳才是……”

    楚晏斜了他一眼,很平静地打断:“干卿底事?”

    “是我多嘴了。”荀清臣不恼,却也不知她这火气从何而来,低眉顺眼地问:“殿下想必还没用晚膳,要在这儿用吗?”

    “可以。”

    荀清臣得了准话,便与那少年离开了书房,不知在张罗着什么。楚晏一个人待在书房,随手拿起了书案上那本厚厚的佛经。

    是《法华经》。

    她不信神佛,对这些长而晦涩的经文不感兴趣,没一会儿,便随手搁下,移开檀木镇尺,拿起那张笔墨未干的纸。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整齐地罗列其上。楚晏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神思一滞,凭空又生出几分烦躁。便刻意存了心思要挑刺,怎料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错字别字,更没有脏污之处。

    她将手里的东西胡乱丢开,打开密闭的窗户,就这么倚在窗畔,看园中风景。

    森森红墙,皑皑白雪,一湖的枯败残荷。这院子的景色放在夏日或许尚值一夸,但冬日里便太萧瑟了。

    楚晏看得心烦,便喊了站在门外的沈意,“你改日去移栽些花木在院子里。”

    “啊?”沈意愣了好一会儿,尚且摸不着头脑,就又被打发走。

    稍顷,北风又送过来一阵铃铛声。

    “殿下……”用膳吧。

    荀清臣望了她一眼,将原本的话默默咽下,改口道:“殿下饿了吗?”

    “饿了如何?不饿又如何?”

    “按时饮食总是好的,万一因此落下毛病,便不……”

    楚晏嗤了一声,刻薄道:“那你便想岔了。我现在可没有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犯不着像先生那样,为了反王废寝忘食。”

    荀清臣无言以对。国事蜩螗,朝廷在北方的战事又接连失利,彼时他确实为了楚晏的一举一动殚精竭虑,总是在官署忙得脚不沾地。

    ……多说多错。他跟在楚晏身后进了摆膳的暖阁,没有再开口。

    楚晏坐在上首,荀清臣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将每样菜都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之后,开始给她布菜。

    世子殿下没吃,拿了个空碗,盛了些汤饼,没吃几口,便肯定这不是出自府上厨子之手。

    “不合殿下口味吗?”

    楚晏撂下筷子,故意说:“咸了。”

    荀清臣从善如流地点头,“好,我记下了。”又拿起干净的瓷碗,给她盛了鸡汤。

    “你自己喝。”楚晏没接,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别开,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彻底停了筷,起身欲走。

    荀清臣忙拉住她的衣袖,“我给殿下弹曲子好不好?”

    楚晏挣了挣,荀清臣又跟上来。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意,粲然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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