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告别存放了他漫长过去的容器,闯入了卡扎多尔的办公大厅——阿斯代伦提到过的禁区,接下来的冒险,对他和我来说都是未知的。眼前这扇门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拉斐尔手里写满字符的羊皮纸,可我要做的从来不是洞察交易中的陷阱,而是烧毁那张羊皮纸。

    我活像一个强盗,洗劫了卡扎多尔桌上所有瓶瓶罐罐,翻阅了里里外外所有书籍,不出一会儿,整个办公室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桌椅。

    卡扎多尔的秘密远不止这些,很快,我们又在狭窄的隔间里发现了一台精致的升降机——它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金属台上遍布着拖拽重物的痕迹。

    见此,阿斯代伦皱了皱眉:“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不过这里一直都是他的私人空间,只有他来过这里……哦,还有我们带回来的、用来供养他的那些不幸灵魂。”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和颈椎,偏头面向他:“卡扎多尔就在下面的某处,你做好准备了吗?”

    阿斯代伦动了动嘴角:“说实话,我不确定。但我必须面对他,否则我永远没办法面对他。”

    我勾住他的手指,义正辞严道:“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但我会永远和你一起。”

    随着陈旧的金属平台缓缓下降,气温也渐渐冷却下来,四周弥散着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缄默。升降机停驻在最底部时,我们便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地宫,一时间,我不知道该用肃穆还是森凉来形容这里。头上那座宫殿只是土丘之上小小的石碑,而它是蛰伏在六英尺厚土之下的万丈深渊。

    我随意推开一扇未上锁的大门,刺骨的寒意顿时爬满我的后背——几步外便是峭壁,高高低低挂满了生锈的笼子,其中几个笼子里挤满了干尸。阿斯代伦吓得退了几步:“什么鬼?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些东西。”地下太过空旷,连他的嘀咕声都在裂谷中撞出了回音。

    我很有礼貌地关上门,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地宫看上去很古老,比卡扎多尔还要老,不像是他能建造的。”

    阿斯代伦对此不以为意:“不论如何,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对他的亵渎飞升仪式来说再完美不过。”

    “而且很适合保存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补充道。

    ——长廊深处两扇被秘法封印的门则是印证了我的这项推测。

    本着就近原则,我们先转向了左手边。

    破解秘法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也不知道卡扎多尔是傲慢还是愚蠢,用一种密码对所有机密上锁,因此,我只是将先前的指环嵌进孔里,还没念咒语,门就自己开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里是卡扎多尔的卧室,或许是整个地穴唯一亮着光的地方。要我说,他的住宿条件比心仪衍体还要差,要么是有不得不守护的东西,要么是有难以启齿的癖好。

    这个房间里,最醒目的莫过于正中央一枚叼着卷轴的头骨,体贴如卡扎多尔,还为这枚头骨打了顶光,让它多了几分圣洁与安宁。不论何人何时来到此处,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这件展品夺走目光。

    盯得久了,我竟然觉得它空洞的眼窝里闪烁出一种诡异的光泽,仿佛在向我发出邀请,迫不及待地要与我分享它的记忆。

    在我犹豫之际,阿斯代伦捧起了骷髅,向它敞开了大脑。由于夺心魔蝌蚪的作用,我们一同看到了头骨的回忆。

    它是一位吸血鬼仅存的残骸。

    ——维利欧斯。

    他转化了卡扎多尔,赐予了卡扎多尔“永恒”这项礼物。也是他向卡扎多尔传授了吸血鬼的生存法则。

    法则之一,主宰。不允许任何人与你平起平坐。

    卡扎多尔试图联系一位老朋友的时候,他获得的惩罚是眼睁睁看着维利欧斯吸干了朋友的血液。人类是低等的,他们只配成为吸血鬼的盘中餐。

    法则之二,孤独。与其他人分享力量就会变得脆弱,而脆弱会招致失败,以及死亡。

    当卡扎多尔反抗他的时候,他遭受了十一年的刺刑。他仍旧保留着人类脆弱的情感,殊不知吸血鬼的世界里只有利用和奴役。

    法则之三,谨慎。不要仓促行动。你拥有几乎永恒的时间做计划,应当选择其他人失去警惕的时候行动。

    卡扎多尔吸取了过往的教训,终于学会了这一课,在完美杀戮仪式中杀死了维利欧斯。

    ——他们都笑了。

    卡扎多尔把他的□□煮到脱骨,为了嘲弄维利欧斯,特地留下了他的头骨,将他的训练卷轴塞进了头骨的嘴里。

    他终于把他打造成了和他一样的怪物。他刺向他的那一刻,他们同时得到了解脱。在此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而那个瞬间将会是他唯一的可回味的素材。他成为了他塑造的人,坐上了他的位置,从此再也无法摆脱他。

    不再有人与他平起平坐,他将美丽的人转化成永恒的奴隶,用学到的酷刑驯服他的衍体。不再有人得到他的力量,他奴役着嗜血的怪物,用残破的躯体搭建登顶的阶梯。他用好几个世纪筹备最邪恶的仪式,用永恒的时间计划着永恒的权力和自由。

    然而,他彻底成为了维利欧斯塑造,延续他的生命。

    那么,阿斯代伦呢?被卡扎多尔刻下咒符的他,是卡扎多尔的祭品,还是吸血鬼领主所打造的下一具躯体呢?

    我不得而知。

    随着大脑回归寂静,头骨的眼窝处闪过最后一丝光泽,紧接着,它的下颌脱落,而那份仪式的卷轴滚进了我的手里。

    我展开卷轴,上面详细记载着一系列残忍的仪式,随着我的视线向下扫,我心底的寒意也愈发浓烈。卡扎多尔准备进行的亵渎飞升仪式排在最后,完成它需要向狱火之王献上七千个带着炼狱烙印的灵魂。

    我的手止不住颤抖。从知道飞升仪式以来,我始终试图让自己出离于事外,阿斯代伦或许没办法从两百年的仇恨中抽身,所以我不得不尽可能保持冷静,不让膨胀的情绪将他麻痹。我本以为我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揭开这场仪式的真面貌,可当猩红的数字赤裸裸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失了神。

    七千个。

    最优秀的巴尔神选一整年收集的人头都远不到七千个。

    光是我都感到齿寒,阿斯代伦作为七千中的一个,面前摆放着七千个灵魂作为筹码……我怕他被真相冲刷成一地碎片。

    可他有权利知道这场仪式的全部细节,他不应该被蒙在鼓里,不应该被胁迫着做抉择。沉重的永恒压在他的背上,他被瞒了两百个年头,独自在生死之外的混沌里行走了两百个年头,他该知道真相。

    我攥着卷轴不知所措。

    “这不是仪式的一部分,对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猛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黑弥撒卷轴掉出来。我这时才看清,他正拿着的一卷羊皮纸,一份献祭名单,上面是数以千计的博德人的姓名。

    他几乎不能维持脸上虚假的笑意,眼睛里的坚决绽开细密的裂缝。

    苦涩的酸意沿着血管爬满我的全身,千言万语一齐涌上来,堵在我的喉咙口。不过,他比我恢复得更快,迅速收起了不堪,咽一口唾沫,道:“我们接着往前吧。”

    又是一扇上锁的门,又是同样的开门把戏。

    “隆隆”的开门声在幽深之中显得格外厚重和肃穆,很快又被幽深吞没,紧接着,我嗅到一种近乎腐烂尸体的气味。

    “我太饿了,我饿得疼……”

    我隐隐听到人语声,忙不迭回头看向阿斯代伦:“是你在说饿吗?”

    阿斯代伦凑近我:“亲爱的,我昨晚刚品尝过你的味道,虽然我偶尔的确会那么点贪心,我也并非没有节制。”

    我紧张起来:“那,你听到有人在说话吗?”

    阿斯代伦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从前面的牢房里传出来的。”

    我慢慢接近了牢房,那股像尸体一样的恶臭气味更加浓烈了,与此同时,我迎上了许多双空洞的、发光的红眼睛。

    我不由得慨叹道:“九狱在下,这些人仍活着!”

    阿斯代伦的嘴角垮了下来:“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卡扎多尔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从不会把真实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尤其是逃避的想法,此刻,他的五官就像是脱离了控制一样,难以抑制地抖动着,“我早该猜到的,这件事情比拉斐尔愿意透露的要复杂得多。”

    “你认识他们吗?”

    阿斯代伦侧过脸去,几乎没办法正面面对那些囚犯们:“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座监狱。”

    “是你,我认得你。”

    右手边的牢笼里,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缓慢地抬起了头,声音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你就是酒馆里的那个人,你满脸微笑,开着玩笑就把我灌醉了。”

    “你……”阿斯代伦骤然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拧紧了眉心,“不,你已经死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抿紧了嘴唇,悄悄打量笼子里的男人。密集的刀痕刻在他的嘴唇和下巴上,既像是苦难的留痕,又像是上帝雕刻时候的意趣。即便脸上布满了污渍,也依然盖不住他本身的青涩和俊朗,几乎要让我生出几分妒意。

    他望向阿斯代伦,隔着牢笼,也隔着漫无止境的绝望:“你给我起了很多甜蜜的称呼,我的名字从你的舌尖说出来就像诗篇一样美妙。”

    “塞巴斯蒂安。”阿斯代伦念出一首如夜晚般静谧的诗。

    “你还记得我。”男人微微直起身。

    “你是那么的英俊、害羞,你从未被亲吻过。”阿斯代伦垂眼说着,我在他深沉而清幽的声音里步入了那个虚假的良夜。

    “是你教会我的。然后你又毁了我。”

    厚厚的土壤松开一条缝隙,涌动着的痛苦在沉寂几万个日夜后喷涌而出,可怜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激烈的情绪,他嚎叫着扑上来,然后被桎梏挡住。

    他嘶吼着,徒劳地伸手向外抓,哪怕怎么也够不到阿斯代伦,怎么也抓不住那场噩梦。精力耗尽,他无奈地收回了手,攥着铁栏缓缓瘫在地上。

    “这不可能……”

    密封着情感的箱子被撬开了口——内疚、无助,那些被视为脆弱的种种,忽然如海啸般卷起,阿斯代伦强压着箱子,眼睫不住地颤抖。

    我该庆幸吗?庆幸我与阿斯代伦接吻、缠绵,却不用住进地牢,不用在日复一日的饥饿和绝望中等待某日以死亡为名的解放。

    又或者嫉妒?嫉妒他拥有着阿斯代伦最深切的愧疚,永远占有着阿斯代伦心里的一块地域。

    我做不到。我未曾参与过他的任何一段过去,我无法分去他哪怕七分之一的无助。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身边,目睹他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这里有好多我认识的面孔。”他别过头,不看我,不看塞巴斯蒂安,不看这座地牢里的任何人。他的脸像一张苍白的纸,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内容,随时会被戳破。

    他是祷告台上的忏悔者,用凄冷而沉重的语气,陈述自己的罪状:“他们是我的战利品,我追求他们、引诱他们,然后把他们带给卡扎多尔。”

    当他说出罪恶的名字,他又在站到了悲愤的洪流里:“他告诉我说,他会吞噬他们。然而,他却把他们变成了衍体,每一个都不放过,所以他那个该死的仪式才有足够多的灵魂。”

    他抬起眼睛,依然不看我,不看任何人,任由血红色的瞳孔凝结出卡扎多尔的模样。

    “多久了?”塞巴斯蒂安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什么?”阿斯代伦有些茫然。

    他缓慢地爬起身来,抬起那双荒芜的眼睛:“我在下面多久了?”

    “一百七十年。”阿斯代伦沉下脑袋,“你也是我的第一个。”

    他的答案在空旷的地下堆叠出回声,消逝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百七十年,他们所遭受的折磨远超过人类的寿命界限,甚至足以让人失去仅存的存活过的记忆。对塞巴斯蒂安来说,是不是第一个早就不重要了。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他们全都不在了。你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把一切都从我身边夺走了。”他愤怒到连呼吸都在颤抖,可再也没有力气呼喊到声嘶力竭。

    阿斯代伦没有说话。

    我没有看他。浓稠到污浊的沉默里,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小心而坚决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会放你自由。”我对塞巴斯蒂安承诺说。

    “自由?”他像是听到了全费伦最荒谬的冷笑话,“只要那个怪物还活着,我们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所以我们才会来到这里。”阿斯代伦无比笃定,“为了消灭卡扎多尔。”

    塞巴斯蒂安发出一声轻笑,无力地说道:“你做不到。这是不可能的。”

    我收紧五指:“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塞巴斯蒂安抬起头,目光空洞:“然后呢?我们会怎么样呢?”

    我认真地、平和地问他道:“你希望你们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我只是不想死在这里。”他连哭腔都干涸了,“无论你做什么,快一点做。我等不下去了……”

    阿斯代伦重重地点下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我向你保证。”

    得到他的承诺,塞巴斯蒂安卸掉全部力气,倒坐在脏兮兮的地上。而我则是攥紧了阿斯代伦的手,与他一起远离了这间牢房。

    “神明在上,他还留着塞巴斯蒂安。”他神色怅然。

    我隐隐感觉到我与他之间的那层坚冰正在悄悄化开,满地水迹里,我捡起他散掉的侥幸,与断裂的愧意拼合在一起——或许塞巴斯蒂安对他来说意味着很多内容吧。

    “我早该知道卡扎多尔的能耐,他把我们当成了傻瓜一样玩弄。不仅仅有七个衍体来安抚魔鬼,七个衍体……还有七千个灵魂跟他们血脉相连!”他终于相信了事实,愤怒着卡扎多尔的残忍,或许也愤怒着自己的……无能。

    他再次露出讥讽的表情:“每一个足够相信我的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防备……无辜的人、傻瓜,还有倒霉蛋。”

    我掠视了一眼塞巴斯蒂安,心中无端想到:如果我在其他的时间点遇到阿斯代伦,他是不是会把我送进这间恶臭的地宫,而不是与我一同在森林中沐浴日出时分的晨曦。或许,被监禁的人里就存在着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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