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漫天风雪涌入,贺延年走了进来。

    他很少见她,可是刚成婚时,他也认过命。

    是他招惹她,又抛弃了她,到底含着一丝愧疚。

    新婚夜,姜若慎自己掀开了盖头,笑着看他,明眸皓齿,灼若芙蕖。

    “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被强行逼婚的贺延年原本还有些抵触情绪,可姜若慎实在貌美,是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看着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贺延年心中生出一丝悸动。

    但她又说,“我病了,不会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杳杳,演戏演过了度,男人也会厌烦。”贺延年强行将人推到在榻上,却迎上一双冰冷的眼。

    “我再说一次,我病了。”

    她抵住他的手腕颤动不止,贺延年也不是什么喜欢霸王硬上弓的禽兽,僵持一会后,松开了她。

    “你明明好好的,当我是瞎子吗?”被拒绝的贺延年喉咙有些发痒,舔了舔嘴唇,这样色厉内荏的姜杳杳,他没见过。

    姜若慎起了身,端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冰水兜头浇下。

    哐当——

    木盆扔在脚边,湿淋淋的长发垂下来,“好了,这次我真的病了。”

    这一病,就是七年。

    人前她温柔乖顺,人后往床上一躺说句不舒服就不再理会他。

    开始几年他还会装装体面偶尔去看她,后来是真烦了这女人的手段,便不怎么踏足这个小院子。

    别人不知道,可是贺延年却清楚她是装的,不知跟谁学的欲擒故纵,以为男人会觉得她与众不同,偏偏她用错了对象,只有别人讨好他,他却不可能为谁低头。

    “大人,您总算肯来看小姐,小姐一直再等您。”身后的舒冬端着药走了进来,看见贺大人竟然来了,高兴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贺延年接过了汤药,走到床前坐下。

    “她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她,指的秦玉茗,那么多的女人里,她只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秦玉茗是贺延年的例外,他为了她一改往日纨绔子弟的作风,贺府不再有妾室入门,他不再招惹外面花朵似得貌美姑娘,甚至连分分合合数年的白小姐都断了来往。

    弹琴?

    她比姜若慎弹得还烂。

    吟诗?

    字都不识几个。

    家世?

    白小姐好歹是官家女,秦玉茗直接是罪臣抄家后发卖的丫鬟。

    姜若慎见到她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去鸡蛋里挑骨头?

    “是个女孩,母女平安。”贺延年顿了顿后,接着说,“玉茗醒了后都跟我说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嗯。”

    “我错怪你了。”

    “嗯。”

    见面前人不太想搭理的样子,贺延年又问,“你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从前两看生厌,难得这样能安静说话的时候。

    顿了顿,姜若慎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给你。”

    说完后,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往常一样。

    “你给秦玉茗看,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就当我送给她孩子的贺礼。”

    她们争来争去不就是想要这个东西吗?可她不犯错,正妻的地位就不可能换人,可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无趣。

    被子里,手腕上的陈年旧伤又开始疼痛,她不喜欢看见秦玉茗,每次看见她,就总想起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

    那个时候,她还是掌管飞鸢卫最年轻的统领。

    飞鸢卫,一支忠于皇后的暗卫组织,姜若慎出身将门,年幼时就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武学天赋,被皇后亲自选入飞鸢卫。

    皇后问她,“想和你父亲一样做大将军吗?”

    年幼的姜若慎点了点头,“可是娘娘,东郦国从来没有女将军。”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等你十八岁,本宫亲自封你做本朝第一位女将军。”

    可是后来一场敌国暗杀,她成了残废,再也做不了像父亲一样的人。

    而皇后,也早已薨逝。

    在嫁给贺延年之前,她其实还嫁过一个人,在断头台前,抱着不熟练的琵琶勉强弹完一曲《月夜雪》,作为这场婚礼的奏乐。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得罪权臣差点被枭首示众的男人,是失踪已久的太子。

    曾经的姜若慎一心只有太子,可太子心里装得太多了。

    也是为了救他,她受了严重的内伤,双手被废,再也拿不起剑。

    她差一点就要死了,他却在迎娶和亲公主,这位公主,曾废了她的手。

    飞鸢卫不需要废人,她得到了自由。

    赌气之下,她选中了与太子性格截然相反的贺延年。

    辞行那一日,太阳挂得高高的,和那位殿下一样遥不可及。

    她负气说道,“他让臣女懂得了什么是爱,我爱他,要嫁给他。”

    良久,才听到一句,“好。你如果想要回来,只需点头,我会来接你。”

    这一刻的姜若慎才明白,只有她一个人恨得撕心裂肺,别人却只拿她当取乐的玩意儿,。

    太子赏过很多东西,她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仿佛是在告诉太子,她是姜若慎,不是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本来就是逢场作戏,所以贺延年爱谁她都不管,可是她看见了秦玉茗,看见了贺延年爱得有多用力,方才明白,原来太子根本就没在意过她。

    当年她和太子第一次见面的刑场,秦玉茗也在现场。

    她们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那时候,她还不叫秦玉茗,这个名字属于她家小姐,这位小姐也曾与姜若慎同为飞鸢卫,后来小姐死了,于是有了冒牌顶替的秦玉茗。

    现在的秦玉茗很怕她,怕她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姜若慎对于害她这件事没有一点兴趣。

    好不容易出了一日太阳,姜若慎突然想去外面里逛一逛,就那么巧,碰见了挺着大肚子的秦玉茗。

    当时她和其他几个姨娘在一块,不知怎的,围在一处说起了战死的姜家父子。

    “听说姜将军父子不是守城战死的,而是吃了败仗怕陛下问责,自刎的。”

    “这样无用的废柴竟然也当得了将军?”

    “陛下宅心仁厚,不但不问责,还给人家女儿封了县主,死个爹就有这般荣华富贵,命不是一般的好。”

    “当爹的临阵脱逃,当女儿的用亲爹性命换来的恩典去逼婚,让不爱她的男人娶她,呸,一家子不要脸。”

    “不如早点病死了腾位子,我看呀,玉茗妹妹就是个不错的。”

    秦玉茗什么都没说,可她在旁边抿了一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嘴角的上扬。

    其中的顾姨娘转头,发现了站在后面的姜若慎,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静寒骂道,“正妻还没死,你们就散播谣言以下犯上,老夫人知道了要你们全部挨罚。”

    其他人不怕空有县主虚名的姜若慎,却不敢惹怒贺老夫人,几人说着只是玩笑话就要散开。

    一直缄口不语的姜若慎却叫住了秦玉茗。

    “秦玉茗,我们见过。”

    听到这句话的秦玉茗瞬间变得紧张慌乱,她怕她,往后一退,摔倒了,于是发生了难产这一幕。

    赶来的贺延年气愤至极,让人按住姜若慎跪在雪地里,谁都不许求情,天寒地冻,本就长年生病的她昏死了过去。

    两天两夜。

    如今贺延年就在姜若慎面前,要不要拆穿秦玉茗的假冒身份只在姜若慎一念之间。

    这个男人的行为,早就令她寒心。

    “贺延年,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她不断追问,“我究竟哪里比她差?为什么喜欢她却不能喜欢我,明明我们才是最早遇到的,我不明白。”

    姜若慎背对着男人,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压抑的哭腔。

    问这番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

    “你们都没有错,从前是我不好,年少无知辜负了你,今日也是我对不住你,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恨她。”

    眼泪滑过脸庞,落到嘴角,姜若慎舌尖尝到了苦涩,比喝了那么多年的药还苦。

    心下了然,知道了说出来也不会改变贺延年对秦玉茗的感情。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她。

    “我困了,想睡觉,你走吧。”

    她才刚醒,怎么会觉得困?但说出这个借口,才能互相道别,他们从来就是一对疏离的怨偶。

    贺延年跨过门槛,一步不曾多加逗留,满心满眼都是为他拼命生下孩子的心上人。

    走出小院,跟随多年的仆从提着灯笼走到一旁,夜里雪大,一把伞遮上来。

    “应楚,刚才姜杳杳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她那样小猫一样温顺的性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卫楚是个哑巴,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贺延年父亲割掉了舌头。

    贺延年讨厌他父亲的独断专行,讨厌要求他做一个听话的木偶,所以他叛逆地不肯走入仕非要习武,所以面对乖顺柔软的姜杳杳除了那张脸以外,他怎么也喜欢不了其他。

    若慎,若慎……多坚韧的名字,多锋利的美貌,怎么就是个这样的性子?

    所以他一直叫她姜杳杳,柔软而易碎。

    “其实我认识玉茗比认识她还早,那时候还是洪元十九年,陆丞相联合世家打压寒门,一时权倾朝野,连先帝也忌惮,父亲总叫我忍,忍这样的害群之马,哈哈哈……”

    对于父亲的明哲保身,贺延年只觉得是软弱无能,“在江州库银失窃案中,我的好友将矛头直指陆丞相,被打压迫害,证据送到圣上眼前时,已是问斩之日,我带着赦免圣职一路狂奔,却还是过了午时,以为他就要人头落地。”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应楚?是玉茗,她带着面纱抱着琵琶坐在刑场上,撒谎说自己是那少年的未婚妻,要送他最后一程。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她却能不畏强权为东郦有风骨的男子而战。”

    “她那一手琵琶是我听过的最烂的曲子,可是她那么率真勇敢,是姜杳杳不能比的。”

    若不是被姜杳杳逼婚,他或许会更早找到玉茗,还好,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没有失去此生挚爱。

    白雪依旧,寒风凛冽。

    屋子里,喝完药的姜若慎强撑着坐了起来,“舒冬,把我的琴抱来。”

    这把琴是姜若慎母亲的嫁妆,她嫁人时,一并带了来了贺家。

    舒冬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静寒,她嘴巴笨,想让静寒劝一劝小姐。

    过去的小姐就算琴艺平平,到底是能弹奏几曲,可是现在不行了,小姐的手受了严重的伤,经脉全部被挑断,就算接好了,却再也弹不了琴。

    静寒想要说话,却被姜若慎打断,“静寒,你听,外面好热闹啊。”

    雪下得热闹,隔壁的院子也很热闹,秦姨娘生下贺府第一个孩子,贺延年高兴,给了下人丰厚的打赏,下头人吉祥话说个不停。

    就算隔了许多道墙,姜若慎仍然听见了。

    “这样热闹的场景,我也觉得高兴,我娘生我的时候,如果也是这般该有多好。”

    舒冬和静寒皆是掩面而泣,今日,其实是小姐的生辰,但自懂事之后,小姐就再也不肯过生辰。

    丫鬟从柜子里取出了琴,拨动琴弦的那一刻,姜若慎觉得精神好了些。

    时隔多年,她再次弹起了曲子《月夜雪》,本来是写着玩的,算不得多好听。

    当初教授琴艺的先生看完曲谱后摇了摇头,“月夜怎么会下雪?下雪又怎么能看见月亮?荒唐。”

    铮——

    弦断,流水般的琴音戛然而止,碎成珠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空中却出现了月亮,又亮又凉。

    “你们看,月夜雪。”姜若慎凄惶一笑。

    顺着小姐手指的方向,两个丫鬟只看见漆黑的天幕雪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不多时,房中传出凄声恸哭。

    ……

    另一处厢房中,火笼里燃着红罗炭,暖得像春天一样。

    贺延年看着刚出生的女儿,满眼慈爱,他握住床上女子的手,“玉茗,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可爱,长大了肯定和你一样漂亮。”

    说起漂亮,贺延年脑子不自觉浮现姜杳杳的脸,这世上恐怕找不出几个比她还好看的姑娘,至少贺延年没见过。

    突然,听见有人在弹琴。

    算不得好听,也算不得难听,却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渐渐地,贺延年浑身止不住发抖。

    他听过这首曲子,在洪元十九年的刑场。

    贺延年转身,看见了躺在身边的秦玉茗,她刚生完孩子不久,十分虚弱。

    她问,“谁在弹琴?”

    贺延年是从乐府司接回秦玉茗的,她讨厌那个地方,讨厌取悦那些达官显贵,所以也再不肯弹奏乐器,也讨厌别人弹。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秦玉茗双手缠绕上来,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央求着贺延年责罚这个不懂事的弹琴之人。

    这一刻,贺延年如坠冰窖。

    顾不得外面冰天雪地有多寒冷,胡乱披上大氅就往屋外去。

    琴声融在大雪里,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咫尺之间。

    他踏出房门那一瞬间,是一声弦断之音,琴声停了。

    应楚的敲门声响起,开了门。

    应楚比划着手语:隔壁有丫鬟传话,县主死了。

    话音未落,贺延年就疯了一般冲进风雪里。

    姜杳杳死了?她怎么会死呢?

    她明明就是装病,她一定又是在耍手段,她不过是想要他低头哄着她而已。

    门开着,倒塌的断枝上红梅花被吹得破碎。

    丫鬟跪在地上抽泣不止,一把断了弦的琴横在床边,姜若慎闭着眼躺在一旁,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般。

    贺延年一步一踉跄,他不敢相信。

    能弹出这支曲子的,怎么可能是多愁善感的姜杳杳?

    耳边北风呼啸,贺延年眼眶发红,朦胧的视线里,好似再次看见洪元十九年坐在刑场上的傻姑娘。

    这一次,她不再蒙着面纱,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如年少时的梦境一般,他娶了心爱的姑娘为妻。

    可现在,他的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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