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年冬,大雪一落三日不停,笼罩在亭台楼阁上,白皑皑,静悄悄。

    不知冰封的北疆是否也如京都这般祥和安宁?

    迷蒙视线收回,落在北地送来的雪狐皮毛上。

    银丝若雪,抚过无痕,果真是银狐中的圣品。

    “天冷,这狐皮便送去尚衣局,给太子殿下缝件大氅吧。”

    臧华月眸底闪过暖意,视线已移至另一侧孤零零摆在狐皮边上的木雕娃娃处。

    “主子已三年未添新衣,这狐皮不若就留下自用?老奴给您缝一对护膝也好呀。”

    秦嬷嬷心疼她,想把爹爹哥哥送的好东西都留着,却总是不由地忽略宫墙里里外外的虎视眈眈。

    多少人盼着她臧家越做越大,然后从云端掉落?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爹爹和哥哥送回的宝物实在太多,撒些出去,雨露均沾,这耳根子才能清净些。”

    华月背过身,屏去嬷嬷疼惜的目光,施施然坐回垫着青色狐皮的矮榻上,只垂眸盯着手中的木雕。

    她葱白指尖描摹手中木雕娃娃的芙蓉面,爱不释手,眉眼含着淡淡笑意:

    哥哥舞刀的手怎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拙,竟把自己的妹妹雕刻得这般丑模丑样。

    往后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他的手艺?

    正揶揄,一道急促叫唤裹在冬日劲风中,推开殿门呼啸而入,尖利刺耳。

    华月只觉耳朵一疼,停在芙蓉面的笑容僵住,乌溜溜的眼珠子没看向来人,反而侧向秦嬷嬷,佯装嗔怪道:

    “我平日可是太纵容这丫头了?”

    秦嬷嬷面上也装出来的不悦,挤眉弄眼:

    “可不是?都教养了四年,还这般咋咋呼呼。”

    说罢,就转身去接莽莽撞撞闯进来的四喜,拂去她肩上的雪沫,啧啧道:

    “又听了什么了不得的墙根?”

    四喜是华月从卖入浣衣坊的奴仆里挑出的一个小丫鬟。

    初见时,她一身孱弱,还遍体鳞伤,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在冰冷的洗衣水中,偏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倔强又澄澈。

    宫墙之内,多的是可怜人。

    华月生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东宫做了随侍丫鬟,掌房中事,学天下理,也算是个十分有天资的孩子。

    如今,小丫头更是聪慧机灵,惯会察言观色,一见华月与秦嬷嬷只是玩笑,就往前一步,眉飞色舞地将所见所闻说来:

    “这次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太子殿下今晨从花满楼领一娘子回来,伺候在侧殿的姐姐们说,那娘子的模样与主子少说也有七分相似嘞......”

    话到此处,挑眉瞪人无果的秦嬷嬷猛地拽着四喜的小臂往后一拖,又掐一把她的腰,将她的话头堵住。

    小丫头不知何解,登时满目哀怨,小脸皱成一团往华月瞟来,像个被束了腿脚的狸猫,瞧着又好气又好笑。

    华月没忍住,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嬷嬷你别闹她,不然一会儿,她可就得闹我了。”

    太子纳妾这事,早见怪不怪,一年少则一次,多则三次,带个人回宫哪还算什么新鲜事儿?

    还值当她东宫主殿里的人大惊小怪了?

    她摆摆手,放下手中的木雕娃娃,不经意瞥见已被放在一旁的雪狐皮,心中微顿,改口道:

    “今年冬季怪冷的,太后娘娘身子骨弱,这雪狐皮还是给她老人家做件大氅更合适些。”

    话如珠玑,落地无音,半晌,才听得秦嬷嬷恍然大悟般应了声“是”。

    “那酥茶若是煮好了,便端上来,大家都尝尝吧。”

    华月揭过一屋的忐忑,依旧念着父兄从北疆托人给她捎回的好物,恨不得全拿出来和宫里人分一分。

    然只话音一落,竟又一道莽撞尖利的声音猝然撞入殿内:

    “姐姐到底是沉得住性子呐,这东宫翻了天,您还是高枕安眠,也不理一理姐妹们的死活了?”

    华月心口被惊得扑通扑通直跳,平静的面容终于被打破,皱眉看向来人。

    能有这般尖酸刻薄口气,又敢在东宫主殿如此嚣张跋扈的,唯太子侧妃林冰烟无二。

    她脚步匆匆,一进门连个礼数也没有,更不管殿中人惊愕,就将肩上的大氅撂下,快步行来,在矮几对侧坐下倾身来,故作惊怪道:

    “太子殿下还没登基,恐怕就已经能造出个东宫三千佳丽了,姐姐您也不管一管。”

    林冰烟是首辅大臣的嫡女,是太子的青梅竹马,虽和太子正妃华月同一日嫁入东宫,却到底是个侧妃,被压了一头。

    既是受了委屈,便更被司马焐纵得无法无天,嘴上不饶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平日里,华月念她年纪尚小,是爱拔尖吵闹的时候,口角上总让着她。

    然皇上康健,太子登基从何说起?

    华月本还带着几分无奈笑意的眉眼霎时转做凌厉,瞥一眼风风火火的林冰烟,沉声点她:

    “妹妹慎言。”

    林冰烟明显一怔,随即心虚地吐了吐舌头,才坐直上身,收敛起哀怨,说起司马焐从青楼带回的女人。

    臧华月听那滔滔不绝,按了按太阳穴,又将说烂的开解话拎出来:

    “妹妹既已掌中馈,又有娘家扶持,在东宫早可呼风唤雨,何惧区区青楼女子?”

    她端起宫人新奉上的酥茶,蹙了蹙鼻尖,轻轻一嗅,浅抿一口,才抬起眉梢示意林冰烟尝一尝:

    “好妹妹,喝了这茶,心情便好了,何必为些过眼浮华伤心神?”

    林冰烟却不听,推开茶碗,又倾身来,压低声音:

    “姐姐不知,那女子是特地怀了身孕,专程让殿下接她进宫的。”

    她眼睛瞪圆,渗出可怖之意,戚戚然道:

    “太子殿下充盈后院三年以来,无一妃嫔诞下子嗣,若那女子真的生下儿子,那便是皇长孙,此后定是要母凭子贵的。”

    皇长孙?

    母凭子贵?

    臧华月微怔,遥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对她许过的承诺,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她再转头看向林冰烟时,眉眼已恢复温润纯良,佯作思量半晌,才缓缓道:

    “妹妹若是喜欢孩子,倒也可请旨母后,将那孩子过继予你,我朝太子侧妃属平妻,那女子若真为子女考虑,想必也会同意。”

    后宫之中,皇权争夺之下,妻儿分离只属平常,就是当今圣上与太后娘娘也非血缘关系,不也相互扶持成就了如今的盛世?

    况且,过继一个孩子,也不妨碍再生一个,出生权贵之家的林冰烟应该拎得清这杆秤。

    出点子总比说安慰的话要奏效许多,林冰烟脸上的愁苦先凝住后立即消散,微翘的狐狸媚眼慢慢露出一抹得意了然。

    她乌圆的瞳子一转,眉尾抬起,试探地问:“这事儿,姐姐您真不管了?”

    华月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你知我素来爱清净,不喜管那些纷纷扰扰的杂事儿。”

    她向来都不愿意卷入这些女人的斗争中,一如既往。

    林冰烟一听,霎时眉目舒展。

    华月见状,也不想再耗时应对,起身招呼宫人送客,作势要往卧房里去。

    林冰烟却又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喊了声“姐姐”,又道:“瞧我这急的,倒是忘记来寻姐姐的要事。”

    她侧头示意随身的掌事嬷嬷一眼,令她将端在手中的木盆拖子呈上。

    仔细一瞧,原是摊开的记录教坊司乐班名字的卷册。

    “殿下掌管礼部,承了平西大捷的庆功宴,这几日东宫里忙得脚不沾地,唯恐准备不足,怠慢了将士们,妹妹还盼着姐姐能指点一二呢。”

    林冰烟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挽过臧华月的小臂,声音里也染了几分娇气:

    “姐姐出身将门,又最懂乐理,这庆功宴上奏什么曲,演什么戏,一定最为清楚,不知姐姐能否替妹妹我挑一挑,选一选?”

    华月侧目看向林冰烟殷切的神色,又漫不经心浏览一遍卷册上写着些曲名、戏名,还有推荐的官员名字,脑海里闪过些什么,随即问道:

    “选演之日定在何时?”

    “明日申时,阳梁殿的议事堂。”林冰烟一听有戏,立即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告知华月选演的时辰和地点,又唯恐她反悔般,急急说定,便告辞退了出去。

    华月看着那欢脱得乃至有些天真可爱的身影消失,挂在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摇了摇头,转身抬步往卧房走去。

    “娘娘,林侧妃既是掌了中馈,理应承接太子所承的大小事务,您又何必老是替她奔走?”

    随行入内的秦嬷嬷扶着华月坐在床上,替她铺开棉被,暗暗打抱不平:

    “况且,这教坊司鱼龙混杂,不知藏了多少前朝后宫的眼线,庆功宴的戏乐一旦选不好,得罪了些朝廷命官倒无甚大碍,只怕宴上惊扰了......”

    “嬷嬷。”

    华月微抬眉梢,打断秦嬷嬷的话,继而又垂首,略略思索,才道:

    “太后娘娘的母族有一人获罪,入了教坊司,听闻那人曾是要献给皇上的官家女子,是原先兵部侍郎的女儿,曾随父兄到过边塞,学过胡舞,晚些你且去瞧瞧能不能打探打探。”

    若是真有这么个人,卖个人情给太后娘娘也未尝不好。

    思及此,华月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再抬头看向秦嬷嬷了然的神色,也不再多言,小憩去了。

    然许是白日睡得多了,夜里洗漱毕,华月还不见困乏,便倚在卧房的矮榻上翻看宫人替她从民间搜罗来的话本子。

    平西大捷,三王爷班师回朝,这京都中关于他的事迹不经意就传开了,甚至被编纂成册,写得有模有样。

    尸山血海里的玉面罗刹,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将军,温润如玉的当朝皇子。

    ......

    这些描述无不矛盾,让人看得啼笑皆非,倒更容易叫人对那三王爷多了几分遐思。

    华月摇头,抚过页上一字一句。

    初入宫时的回忆忽就涌上心头,曾在她的轿撵下畏畏缩缩说“多谢姐姐”的瘦弱身影也猝然浮现......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安。”

    一道出人意料的问候声倏地将华月的思绪搅碎,她面上一僵,几乎打翻手边茶碗。

    好端端的,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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