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才疏浅陋恐不能……”
话未说完，被明德帝重拍桌子打断，几张薄薄的宣纸如同风吹过的海棠花散得到处都是，案几上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被震掉不少花骨朵。
“爱卿此言实在质疑朕？”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
沈将离心里一咯噔，脑海中瞬间闪过死状万千，慌乱跪下叩首。
“哦？爱卿有何不敢？沈将离，你是朕亲自钦点的状元，你说你学识浅薄不配为太傅，这般话可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明德帝虽是病弱之躯，不疾不徐的一字字间仍具威压，可窥当年弑兄弑父后浴血君临天下之势。
沈将离头次碰到身首即将异处的境地，浑身冷汗直冒，只重复着一句，“微臣不敢。”
“不敢？那为何朕昨日封你为太傅，今日爱卿就来辞官了？”明德帝坐在珠帘后停下批改奏折的笔，神色缓和稍许，“还是朕不曾答复爱卿有关立女子学院一事，爱卿埋怨朕了？德善，给沈大人赐座罢。”
“嗻。”德善放下手中的墨，腰弯得好似一把弯刀，左手拿着浮尘右手拎着一把木凳，迈着小碎步摆在珠帘的正前方，“大人请坐。”
沈将离客气颔首，迈着还抖着的腿向前，端庄坐稳。
“陛下自有打算，微臣怎敢埋怨陛下。”
“既如此，封你为太傅也是朕的打算，爱卿还要推脱吗？”明德帝端起药盏浅酌，隔着一席半遮半掩的珠帘审视沈将离。
沈将离如坐针毡，极具威压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虫，被玩弄于掌间，顷刻就可被捏死化为灰尘。
“臣自当领命。用尽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学院一事……”
明德帝浅笑着打断她未尽的话，“爱卿说了，朕自有斟酌不是吗？好了，算起来太子快要进宫了，劳烦爱卿先去百花园候着，朕与太子谈完便让他去寻你。”
“微臣领命。”
沈将离站起躬身离去，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免心生憋屈，
可对方是天子，她不能像对待自己幼弟一样半夜拎着铁锹打一顿。
罢了罢了。
陛下话未说尽，且当仍有转圜余地，大不了每日都上书一封以表立学院的决心。
当下最重要的是应付那位太子殿下。
*
四月伊始，百花园里春意盎然。
沈将离身着绯红官服头顶乌纱帽手握书卷，坐在廊亭石凳上望着朱红的宫墙出神。
“太子已进宫面圣，太傅稍等片刻。”婢女恭恭敬敬行礼，而后为她斟满一杯茶，“这是陛下赏得今年新供的不知春。”
“有劳。”沈将离喜欢茶的清香却并不爱喝，但又不好拂了圣上的面子，双手接过递到嘴边轻抿一口，“确实是好茶。”
廊柱上乳白色的薄纱随风而动，轻扶过沈将离的侧脸。
身姿英挺，明媚皓齿。
立春觉得今年这位新晋的状元郎真像话本里吸人精魄的妖精，真真是好看极了。
“立春姑娘？”沈将离疑惑抬头，见小姑娘正盯着她出神，故意用力拨弄一下茶盏，“本官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姑娘不好意思说与本官？”
“大人饶命。”立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瞬间涨红脸，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请罪，“奴婢一时犯困，望大人海涵。”
沈将离无意吓唬立春，只是害怕小姑娘盯的时间久了，识破她是女子。
女扮男装入仕可是灭九族的死罪，不过想到自己父亲继母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亲戚在刑场之上被砍头，死也倒成了一件痛快事。
“无妨，姑娘且退下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是。奴婢且退下，大人有事吩咐女婢就是。”立春收起沈将离喝过的茶盏，行礼后匆忙离开。
园中花木繁盛，一架紫藤萝花缠绕在亭廊上方，引来无数蝴蝶翩姗。
鼻尖绕香，沈将离望着宫内四方的墙四方的天叹气。
她的母亲满腹经纶闺英闱秀，毕生所愿就是入朝为官，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护江山永固。
所愿终是所愿，女子一生好像只能被困于宅院。
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后的那声叹息，善文能武的长姐被迫指给一个头脑简单却家财万贯的傻子做妾。
沈将离愤懑，她不认命，与昏庸父亲断绝关系，寒窗苦读终登科状元。
她不光不认命，还要带领全天下的女子不认命。
她要全天下推行女子学院，为不甘困于深闺被迫相夫教子的女子谋一条路。
可如今学院一事困难重重，不知何时得愿以偿。
突有脚步声响起，沈将离抬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华服的少年走近，她连忙整理整理衣襟，起身下跪行礼，“微臣沈将离见过太子殿下。今后我就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了。”
“老师不必客气。”
陆淮眼前一亮，弯腰包住沈将离交握的手将她扶起。
如果说陆淮在与他父皇争论需不需要老师时对沈将离颇有微词，那么现在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了。
无他，沈将离与他想像中迂腐古板，留着长胡子整天之乎者也的老者形象相差甚远。
不卑不亢，儒雅斯文。
当真如他父皇所言风采无二。
陆淮正欲与沈将离攀谈几句国事，无意一瞥看到了沈将离手里拿着的书，“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纳兰性德的词？”
“是。”沈将离引着陆淮坐下，为他斟上一盏茶后，把放在桌上的书退到他面前，“太子殿下也喜欢？”
陆淮摇头。
少年一本正经摇头的样子有些好笑，沈将离借饮茶之时，用袖子遮掩嘴角的笑意。
“太子方才见到微臣时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不必遮掩。”
陆淮被戳穿心思，慌乱地低下头，红意顿时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学生想问，老师关于季南瘟疫一事的看法。”
沈将离手上摩挲杯口的动作一顿，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看着乖巧又很容易害羞的太子，暗自思忖是不是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太子有何见解？”沈将离决定先把问题抛回去，探探陆淮的口风。
陆淮不有疑她，自顾自拿着茶盏一饮而尽，有些落寂地说：“季南一带突发瘟疫，朝廷拨去的太医只进不出，并未传回一点消息。前日有人遣消息回来，在集州城善堂的地窖里发现了几位太医的尸首，不是因瘟疫而死，而是被人一剑封喉死状凄惨。而城中百姓已死伤大半，至今仍无法子可解。”
季南熟，天下足。
季南一带是大雍的储粮仓，更是连接南北交通的命脉。
瘟疫一出，为避免大范围传播季南各地纷纷封锁路线，北方靠季南粮仓度日的城池已经饿死了不少人。
“而且……而且……”陆淮痛心疾首地说完，偷偷瞄眼沈将离而且不出来了。
“说就是了。”
这孩子倒是有防备之心，但不多。话基本都说明白了，又藏着掖着了。
沈将离又想笑，只好再次借喝茶的动作遮住笑意。
“而且皇叔那边最近动作不少，还派了好些人去季南。”
“安王？”沈将离今年登科，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白王为人清廉正直，今一听说白王有所动作不免有些诧异。
“是，父皇守在皇叔领地的暗卫，前几日传书说皇叔豢养私兵。”陆淮边慢慢说边观察沈将离的脸色。
沈将离厌烦朝廷纷扰，尤其惜命。当太傅实非所愿也就罢了，还要充当谋士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
这小太子殿下今日恐怕不止是试探她是何阵营，还想让她直接表明立场，为他所用。
叶落无声，枝头麻雀飞向碧空。
气氛突然凝滞，一时间只听得青虫在丛间低鸣。
沈将离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欢试探，见陆淮一脸纠结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太子殿下如有话要对微臣说，直讲便是。”
陆淮左右乱瞟的眼睛瞬间锁定沈将离，“劳请老师与我一同前去季南探查真相。”
兹事体大，事关国运。
沈将离不敢妄自答应，只说：“皇上可同意了？”
陆淮瞬间就蔫了，让沈将离瞬间想起了她书房案几上那颗半死不活的兰花。
“还未过问。”
“那就劳请太子殿下争得皇帝准许后再来询问微臣。”
未同意就好，沈将离松了一口气。
当今圣上子嗣绵薄久病缠身，只有陆淮一位皇子。
季南有瘟疫，安王也掺了一脚。
想来皇上定不会让唯一的储君入虎穴，就算皇上准许，诸多大臣恐怕也不会同意。
旁人暂且不知，反正如若太子请示，沈将离定第一时间上书以表不妥。
舟车劳顿，更别说还有性命之忧，她实在不愿陪陆淮吃苦。
夕阳横斜，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橙色的暖光匍匐在脚下，院墙上残留几道余晖。
沈将离起身，一半身形隐在阴影中，躬身作揖，“时候已晚，宫门将要落匙，微臣要回府了。殿下可还有要说的？”
眼前的人身后百花齐放，容色相比竟无一点逊色。
陆淮突然忘了要说服沈将离的话语，脱口而出，“老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话音刚落，陆淮顿觉不妥，这般离经叛道、十分轻浮的话实在不是君子所言。
沈将离一愣，下意识想拿起茶杯掩笑，可伸手捞了个空，索性施然一笑，“殿下抬爱了。”
陆淮被她一笑心神恍惚头脑昏涨，满脑子都是那个温润的笑。
待他回神，只见得沈将离匆忙离去的身影，躁动的心顿觉怅然若失，摸着自己红热的耳朵喃喃道：“父皇可真是为儿臣寻了位好老师。”
暮色四合，鸦啼柳梢。
沈将离一路疾走，终于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坐上了回府的轿撵，斜身把头靠在窗户上阖眼，试图用身体上的颠簸缓解心里的烦闷。
府中案几上诸位同僚祝贺信还未回复，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挖坑，回信时一字一句都要斟酌；陆淮似乎铁了心要拉拢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还要想个法子让他死心。
学院一事亦不能放弃，来日去面见圣上，还须暗地提上一嘴。
沈将离叹了口气，恨不得现在就研墨提笔，马上写一篇辞官赋，贴在城门上昭告天下。
可该做的事终是要做的，沈将离把灯盏拨亮些，提笔一封封回信，又另起一张纸把学院规划仔细完备，只待圣上恩准。
“沈大人。”初春躬身行礼，双颊爬上一抹红晕，娇羞地偷瞄一眼沈将离后低头道：“陛下正在服药，奴婢进去禀报一声，您稍等片刻。”
“有劳。”
沈将离今日头晕得厉害，蹙眉抬手轻轻揉按太阳穴。
昨日才用过晚膳，陆淮就差人送来一箱珠宝和一封书信。
信共三页。
一页分析季南瘟疫，另两页洋洋洒洒全是夸她的话，最后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听说集州城的梨花甚美。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老师可愿随我去看看？
须弥盖章。
沈将离从未见过这般笨拙的讨好，失笑之余又愁得一夜未睡好，对付那些朝中老油条她游刃有余，对太子殿下这般耿直的人，她全然无法。
“沈大人，陛下请您进殿。”初春瞧着沈将离脸色不好，担忧地问：“大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沈将离摇摇头，整顿衣冠抬脚步入殿中。
殿内以金柱作梁，镶着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鎏金大香炉里点着的檀香氤氲流转。
几盆带着水珠的百合被放置在角落，散发的清香和熏香相得益彰。
“微臣沈将离请陛下安。”
“爱卿免礼，咳咳。”明德帝拿着手帕咳得惊天动地，“朕痨病未愈就不与爱卿一同品茶了。”
“是。”沈将离敛目，起身恭敬立在一侧。
明德帝斜靠在檀木椅，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低喘着：“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事交由你去办。淮儿昨夜来请旨，想和你一同去季南。爱卿稳重我很放心，途中就请你多照顾照顾淮儿了。”
季南是非去不可了。
沈将离有一肚子大逆不道的话想讲。
但她还想再力争一下。
“季南情况不明，贸然前去太过冒险。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命关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
“无妨。淮儿若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愧为储君，届时朕亲自颁旨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明德帝说得轻巧，仿佛废储只是像吃药喝水这样简单的小事。
全然不管若是此话流出在朝堂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届时太子党安王党恐怕能在宫内大打出手。
莫说朝堂，怕是那远在西北的蛮人听了都震惊不已。
事已至此没任何转圜的余地，沈将离再多说只是徒劳，只能被迫加入为太子党一营。
“微臣遵旨。”
沈将离只觉得头更晕了，不由得思索何不直接摊牌自己欺君一事，干脆灭掉九族算了。
明德帝又道：“事不宜迟，你们二人今晚就出发吧。若是拖到明天被那群老臣知道，朕的耳朵恐怕不得安宁。至于爱卿提议的成立女子学院一事，待你平安归来，朕全权教由你去办。好了，朕心口疼得厉害，想小憩一会，爱卿且退下吧。”
好歹还是有些盼头，且终于得了件舒心的事，沈将离一时对季南此行没那么抗拒了。
“微臣退下了。”
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从小轩窗探入，纱幔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上面跳动着。
德善扶着明德帝慢慢走向湘妃竹榻，“皇上，还是让奴才把窗户关上吧，风大了。”
“不必。”明德帝斜卧在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德善你看人向来准，你瞧着沈将离怎么样？”
“这……”德善小心翼翼观察着明德帝的表情，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还会责罚你不成？”明德帝抬手指着德善轻笑。
“沈大人有咏絮之才。”
“哦？你也看出沈将离是女子了？”明德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一顿，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不过朝中青黄不接，新一辈中只有沈将离可堪大用。为了淮儿为了大雍不落他手，朕现在保她不死，待我死前会立一封诏书，淮儿一继位沈将离立即处死。”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此后必是明君。”
明德帝不可置否，“或许吧。”
陆淮心太软又过于倔强，处死沈将离或许就是他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最后一课。
至于学院一事，若是能拿捏住沈将离任她去做便是，一群女子掀起什么风浪。
*
一阵东风吹过，落了满地残花。
沈将离一出殿还未迈下台阶，就瞧见了树荫花雨下提着食盒来回踱步的陆淮。
陆淮似有似有所感，停下脚步猛的回头，直直对上她的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
陆淮眼眸一弯，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小跑着凑到沈将离旁边，双手举起食盒问：“老师可用午膳了？一起可好？”
沈将离才被“指点”完，实在给不了太子殿下好脸色，摇头冷淡道：“不必。陛下已准许你我二人前去季南，今晚出发，还请太子殿下先行去收拾收拾罢。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休息了。”
陆淮顿时有些落寂，闷声“嗯”一声后，扯扯沈将离的袖子，垂首低声说：“老师若实在勉强，我现在就请父皇收回成命。”
“不勉强。”沈将离拽回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都城到季南路途遥远，早晚赶路不吃不喝也要半月有余。
现在是四月伊始若是顺利的话初夏时分就能赶到。
南方多蚊虫天气变幻无常，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好在陆淮积极揽下，沈将离只需带几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两人戌时在宫门口碰面。
沈将离背着包裹瞧着那简陋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
“此番我们出行不易阵仗过大，老师多将就。”陆淮小心翼翼扶着沈将离上马车，“父王遣派两队暗卫供我差遣，我派一队先行探路一队暗中保护我们，这样可好？”
“可。”马车外表看着破旧，里面倒也舒适，坐垫很软和，小桌上放着茶壶和一盘精致的点心，沈将离寻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闭目养神，“太子殿下觉得，我们先去哪里？”
季南城池密集，有些因及时隔离疫情并不厉害，有些则官员不作为导致死伤惨重，若是不分疾缓一座一座查过去，费时又费力。
“集州城。”
沈将离睁开眼，反问：“哦？”
陆淮没由来一阵紧张两只手攥着衣摆，徒生父皇抽查功课时的紧张，即将说出的每个字都在脑子细细琢磨，“派去集州城的五位太医，其中四人被残忍杀害，剩余的那位不知所踪，若去的早说不定能救他一命，这对抗疫有益。”
“且瘟疫最先在集州城被发现，那里伤亡最严重，斩草要先除根，从源头处置最为妥帖。”
沈将离赞许地点头，“不错。”
“殿下，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布帘被撩开一条小缝，一头卷毛伸了进来，封七扒着门框兴眼底闪烁着兴奋。
“走吧。”沈将离颔首。
“好咧。”
是夜，月光如霜。
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在青石长街疾驰而过向城外驶去。
夜凉如水，一阵风起，吹得小道旁的竹林沙沙作响。
沈将离撩开窗帘，瞧向西边树梢挂着的一弯月牙。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封七高声抑扬顿挫念完，被自己逗笑，小声问：“沈大人，我念得对不对呀？”
“对。你念得很有意境。”沈将离对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很有好感，声音都不由得放软了些。
“嘿嘿。这是指挥使教给我的。对啦，指挥使对沈大人的文章赞口不绝，每日都要拿出来拜读呢。小人第一次出任务就能跟着太子殿下和沈大人真的很荣幸。”
“第一次？”陆淮对沈将离刚刚对封七的夸奖耿耿于怀，语气难免有些呛，“你之前没出过任务？”
“是呀，本来我资历浅不能出任务的，但集州城是我的家乡，指挥使见我心急特意把我安排进此行名单。太子殿下沈大人且宽心，我比师兄们差不到哪里去的！”
沈将离闲来无事，边赏月吃点心边与封七闲聊，“你是籍贯在集州城？”
“是呀。”封七刚才还乐呵呵，此时一提到疫情严峻的家乡瞬间消沉不少，“我家在集州城城东，那里有满山的梨花，今年无人照料不知还依不依旧妖艳。”
陆淮怕沈将离噎着，倒了杯茶水捧在手心准备随时递给她，随口问：“那你为何来京城？”
“三年前我母亲去世，奈何实在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材，恰巧安王爷来集州城赏花，见我可怜，替我妥帖安葬母亲，把我带回京城又向指挥使引荐替我谋了份差事。”
安王。
陆淮与沈将离默契对视。
“你觉得安王如何？”陆淮试图让自己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美化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沈将离：……
这与直说“安王想谋逆”有何区别？
好在封七心思单纯，听不出任何一点试探的意思，挠挠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傻乎乎地说：“很好啊。”
算了。
沈将离握住还想再问的陆淮手腕，冲他轻轻摇头。
安王心思缜密，身边的人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谨慎，若封七当真与他有联系，岂会轻易一问就出破绽。
陆淮只当她不忍心逼问封七，重重“哼”一声，别过头心里默数着车壁上有多少条细小的纹裂。
只是被沈将离握着的那只手没舍得挣开。
“夜深露重，殿下和大人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我们就能到兆和城。”封七缓下马车行驶速度，替车里两位塞紧门帘。
沈将离不知道陆淮闹什么别扭，像没讨到糖的小孩，气鼓鼓的。
她困得厉害无心去哄，解下披风披在身上，头一歪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陆淮直直挺着不敢妄动，只因沈将离睡着睡着觉得靠着硬邦邦的木头不舒服，身体一歪，靠倒在他肩膀。
他抬起胳膊绕后环住沈将离的肩膀，轻轻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
“封七，再慢些。”
“好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虫鸣声渐息，夜深了。
破晓时分，东方既白。
马车到底比不上床，睡一宿醒来，腰酸背痛。
沈将离醒后发了会呆，抬手撩开车帘，扶着又酸又麻的腰晃悠悠下马车。
“老师醒了？”陆淮正与封七点着几根细木头烤馒头，瞥见沈将离身影急忙冲上前扶住她，“怎不喊我一声？舟车劳顿老师辛苦了。”
“不辛苦。”
沈将离摇摇头。
实则一早已无数次想有什么偷偷溜回去的法子。
“大人，吃么？”
封七蹲在地上举着烤得金黄的馒头干，边仰头问着边往上撒了些盐巴。
沈将离正欲点头，却被陆淮微微侧身不着痕迹的挡住与封七的视线，“老师，我烤得比较软，吃我的好不好？”
“好。”沈将离已一天未进食，软硬倒是无所谓，只是陆淮已经强行塞到她手里，太子殿下的面子不好拂了。
“我们现已在兆和县郊外，殿下，要去吗？”
陆淮怕沈将离吃不饱，又坐在草席上卖力烤馒头，略微思索后应道：“进。路途遥远，也应适当休息才是，不要拖垮身体。”
“那小人先去探查一番。”封七挂好配剑，微屈膝借马车踏板的力，飞快掠过树梢向远处飞去。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沈将离捧着馒头，望着封七灵巧远去的身影赞叹道。
陆淮说不出话了。
诗词歌赋，朝廷政事他略知一二；舞枪弄剑，飞檐走壁实在强人所难。
封七一去就是三个时辰。
枝繁叶茂的杨树林遮不住愈来愈烈的骄阳，马车里太闷，沈将离呆不住，寻了处比较宽大的树荫与陆淮并肩而立。
“怎么回事？”迟迟等不到封七归来，陆淮难免心燥，“不会出事了吧？”
沈将离不语，蹙起眉眺望远方。
“老师，我们要去看看吗？”
“兆和县令是谁？”沈将离沉声问。
“李阳。”陆淮来时特意翻过各地方志，对这位庸碌无能的知县印象深刻。
哪怕谁家鸡鸭被偷这样小的一件事，都要写上一长篇文书上报，诉苦说如何如何难找如何如何头疼，最后说自己实在没法子言辞恳切求上面派人解决。
据说季北知府每次收到他的书信都会在纸上看到几滴泪痕。
“怕是出乱子了。”沈将离突想起，季南封城粮食运不出去，受其影响最严重的几个县其中就有兆和县。
陆淮也想到这点，心中不安更甚，“李阳近几月没有再上书，我原以为他为县中的事着急没时间诉苦，未成想事态或许已经难以控制了。”
“走，我们去看看。”沈将离边说着边走向马车，“坐进去。”
陆淮乖乖照做，老实板正坐好后才发觉沈将离未上马车，便猜到她要架车，“老师，我来吧。”
沈将离撸起袖子，横跨上车轼，拉起缰绳，“太子殿下金尊玉体岂能为臣子驾车？”
马车飞速在林间小路驰过，激起一阵灰尘。
沈将离只骑过马未曾驾过马车，因此按着骑马的法子要多快有多快，只是苦了里面的陆淮颠簸不断。
脑后的墨发被吹得凌乱，轻柔的风阵阵拂面，沈将离觉得畅快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及第那日。
她身着红袍胸前挂着红绸花，长街打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殿下，到了。”
“老师辛苦了。”陆淮脸色惨白，本就没吃什么的胃隐隐作痛。
“殿下不必多礼。”沈将离把马栓在一颗树上，拧眉打量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们现在站在兆和县入口处，身侧有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刻着“兆和”二字，许是年久的缘故，描绘刻痕的朱砂颜色渐褪，红黑相交很是斑驳。
身旁不远处有几个错落茅草屋，木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现在正是劳作的时辰，满街皆是安静，毫无人气。
“若是因为饥荒，怎会是如此光景？自季南封城，季北知府上报各个饥荒县后，父皇已经安排几批粮食分发，怎么如今日这般荒芜？”
陆淮清清嗓大声喊，“封七？封七？”
“勿燥，且随我去县府看看。”沈将离随手从茅屋前拎起根长棍，抬臂将陆淮护在身后，“还请殿下紧跟在我身后。”
陆淮低头看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沈将离欲言又止，终了还是没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县令府在一小巷深处，两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
程中更是令人胆寒，屋落几十余座，竟无一人。
县府门口同寻常屋落一样，风扫落叶，牌匾脱落，好不凄凉。
沈将离上前扣响狮头门环，朗声道：“我们二人是远行商客，不幸与商队走失，可否让我们暂时歇歇脚？”
迟迟没有声响。
就在陆淮以为县府中也无一人时，里面突然传来一道柔媚的声音响起，“赵叔开门吧。”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位驼背头发花白的老者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请你们去正厅。”
“有劳。”沈将离依旧拎着她那份一折就断的木棍，率先踏过门槛，陆淮紧随其后。
一位身着青衣挽着凌云髻的女子正坐在主位小口小口品着茶，见他们两人也只是淡淡打量一眼，命身旁丫鬟斟茶。
“两位且坐，喝口茶。”
“多谢。”沈将离拱手，在这位应当是李小姐的左手边落座。
“赵叔司桃，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对二位说。”
沈将离不动声色握住木棍。
“民女李雪时见过太子殿下，沈大人。请两人大人救救我父亲。”
李雪时下跪行礼的措不及防，饶是沈将离都懵了片刻。
“李姑娘有话起来再说。”陆淮坐怀不乱，捧着茶盏不喝，手指漫不经心敲击着茶托，凤目低垂，神色淡淡，做足了储君的样子，“本太子有话要问。”
“是。”李雪时起身，恭敬立在一旁等候盘问。
陆淮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封七问起，“你可有见过一位年纪轻轻身穿飞鱼服的少年？”
李雪时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见过，我因怕他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设计擒住他，现在关在后院，殿下放心只是绑起来了，并无大碍。殿下与沈大人前来的消息也是他说与我的。”
“嗯。”无碍就好，陆淮松了口气接着问： “为何县中未见一人？”
“此事说来话长。”
兆和县土地贫瘠，种什么死什么，百姓多以饲养猪羊并贩卖为生，粮食蔬菜都是每月从外面统一采购。
季南诸城因瘟疫封城，最先影响最严重的就是兆和县。
旧积粮食吃完，李阳便厚着脸皮去附近县借，可奈何瘟疫影响的不是小范围，其他县令怕粮食不够，皆闭门不见。
幸好朝廷知晓后马上派人从其它地方调动粮食往各地饥荒处分发。
可兆和县百姓终究没等到相继被饿死。
“起初我父亲还能考家中余粮救济一二，可朝廷粮食迟迟未到始终不是办法，百姓甚至饿到啃树皮，那时尸横遍野，行走在街道甚至都能看到上一刻还好好的人，下一刻就晕倒在地没了生息。”
悲切涌上心头，无力感充斥着四肢，李雪时睫毛轻颤眼中有泪花闪烁，一大段话说完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父亲见粮食迟迟未到，亲自动身去季北知府，留我照看县中百姓。”
“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从生气勃勃变成一截枯木。”
兆和县地小，各家各户间知根知底，李阳虽然难成大器但也爱民如子从不摆官架子，李雪时幼时丧母，是兆和县的多位未曾绝乳的娘子一口口把她奶大。
对李雪时来说，她不只是李阳的女儿，更是兆和县的女儿。
“父亲久去未归，我心中不安愈甚，直到昨日，淮安城的人传来消息，说我父亲因谎报民情觊觎赈灾粮被关在大牢死生不知。”
李雪时跌坐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一片青紫，“民女状告季北知府张极，徇私枉法，鱼肉百姓。请太子殿下明察！”
陆淮听此一番慷慨激词，不免为之动容，掌心捧着的茶盏已生出几条裂纹。
更令他激愤的是，天子脚下，竟还能生出如此肮脏之事。
书中所记的民不聊生褐衣蔬食竟不及亲眼所见万一。
沈将离起身扶起快要哭昏过去的李雪时把她按在木椅上，从袖中掏出手帕躬身替她轻拭眼角的泪痕，“我与太子殿下既已知道此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还请李小姐多保重，明日随我们一同去淮安城。”
“多谢沈大人。”李雪时勉强挤出个笑容，“民女失态且下去整理一番，请殿下大人先行饮茶。”
“且去就是。”沈将离颔首。
待李雪时走后，陆淮“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眼底愠色渐深，手中茶杯被摔在地上顿时碎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竟还有此事！欺君罔上，死罪难逃！”
沈将离叹了口气，重新斟满一杯茶，双手捧着敬给陆淮，“殿下，为君者切勿喜怒形于色。”
“可——”陆淮接过茶盏一饮而下，重重放在桌上。
“我知你想什么，凡事勿急须静心。若日后殿下登基，一言不合便要在大殿之上摔茶盏吗？”
“学生知错。”陆淮敛眉，乖顺地低下头。
“此事瞒得如此缜密，恐怕不是季北知府一人就能做到，背后恐怕少不了助力。”沈将离胸口被气得发疼，方才头脑一荤，好险没骑着马拎着木棍冲去季北知府。
“殿下说过的斩草必除根，所以必不能打草惊蛇。”
“老师的意思是……”陆淮一点就通，“我们此行隐瞒身份悄悄前去？”
“沈大人！太子殿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封七一嗓子成功把沈将离要说的话堵回。
“可有事？”见不到担心，见到了反而有些堵心，陆淮别扭地问。
“无事，李姑娘只是绑着小人并未做其他的事。只是……”封七手握着剑柄难得支吾，“哎。小人不知如何讲述，还请殿下与大人随我前来。”
话未说完，被明德帝重拍桌子打断，几张薄薄的宣纸如同风吹过的海棠花散得到处都是，案几上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被震掉不少花骨朵。
“爱卿此言实在质疑朕？”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
沈将离心里一咯噔，脑海中瞬间闪过死状万千，慌乱跪下叩首。
“哦？爱卿有何不敢？沈将离，你是朕亲自钦点的状元，你说你学识浅薄不配为太傅，这般话可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明德帝虽是病弱之躯，不疾不徐的一字字间仍具威压，可窥当年弑兄弑父后浴血君临天下之势。
沈将离头次碰到身首即将异处的境地，浑身冷汗直冒，只重复着一句，“微臣不敢。”
“不敢？那为何朕昨日封你为太傅，今日爱卿就来辞官了？”明德帝坐在珠帘后停下批改奏折的笔，神色缓和稍许，“还是朕不曾答复爱卿有关立女子学院一事，爱卿埋怨朕了？德善，给沈大人赐座罢。”
“嗻。”德善放下手中的墨，腰弯得好似一把弯刀，左手拿着浮尘右手拎着一把木凳，迈着小碎步摆在珠帘的正前方，“大人请坐。”
沈将离客气颔首，迈着还抖着的腿向前，端庄坐稳。
“陛下自有打算，微臣怎敢埋怨陛下。”
“既如此，封你为太傅也是朕的打算，爱卿还要推脱吗？”明德帝端起药盏浅酌，隔着一席半遮半掩的珠帘审视沈将离。
沈将离如坐针毡，极具威压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虫，被玩弄于掌间，顷刻就可被捏死化为灰尘。
“臣自当领命。用尽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学院一事……”
明德帝浅笑着打断她未尽的话，“爱卿说了，朕自有斟酌不是吗？好了，算起来太子快要进宫了，劳烦爱卿先去百花园候着，朕与太子谈完便让他去寻你。”
“微臣领命。”
沈将离站起躬身离去，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免心生憋屈，
可对方是天子，她不能像对待自己幼弟一样半夜拎着铁锹打一顿。
罢了罢了。
陛下话未说尽，且当仍有转圜余地，大不了每日都上书一封以表立学院的决心。
当下最重要的是应付那位太子殿下。
*
四月伊始，百花园里春意盎然。
沈将离身着绯红官服头顶乌纱帽手握书卷，坐在廊亭石凳上望着朱红的宫墙出神。
“太子已进宫面圣，太傅稍等片刻。”婢女恭恭敬敬行礼，而后为她斟满一杯茶，“这是陛下赏得今年新供的不知春。”
“有劳。”沈将离喜欢茶的清香却并不爱喝，但又不好拂了圣上的面子，双手接过递到嘴边轻抿一口，“确实是好茶。”
廊柱上乳白色的薄纱随风而动，轻扶过沈将离的侧脸。
身姿英挺，明媚皓齿。
立春觉得今年这位新晋的状元郎真像话本里吸人精魄的妖精，真真是好看极了。
“立春姑娘？”沈将离疑惑抬头，见小姑娘正盯着她出神，故意用力拨弄一下茶盏，“本官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姑娘不好意思说与本官？”
“大人饶命。”立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瞬间涨红脸，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请罪，“奴婢一时犯困，望大人海涵。”
沈将离无意吓唬立春，只是害怕小姑娘盯的时间久了，识破她是女子。
女扮男装入仕可是灭九族的死罪，不过想到自己父亲继母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亲戚在刑场之上被砍头，死也倒成了一件痛快事。
“无妨，姑娘且退下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是。奴婢且退下，大人有事吩咐女婢就是。”立春收起沈将离喝过的茶盏，行礼后匆忙离开。
园中花木繁盛，一架紫藤萝花缠绕在亭廊上方，引来无数蝴蝶翩姗。
鼻尖绕香，沈将离望着宫内四方的墙四方的天叹气。
她的母亲满腹经纶闺英闱秀，毕生所愿就是入朝为官，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护江山永固。
所愿终是所愿，女子一生好像只能被困于宅院。
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后的那声叹息，善文能武的长姐被迫指给一个头脑简单却家财万贯的傻子做妾。
沈将离愤懑，她不认命，与昏庸父亲断绝关系，寒窗苦读终登科状元。
她不光不认命，还要带领全天下的女子不认命。
她要全天下推行女子学院，为不甘困于深闺被迫相夫教子的女子谋一条路。
可如今学院一事困难重重，不知何时得愿以偿。
突有脚步声响起，沈将离抬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华服的少年走近，她连忙整理整理衣襟，起身下跪行礼，“微臣沈将离见过太子殿下。今后我就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了。”
“老师不必客气。”
陆淮眼前一亮，弯腰包住沈将离交握的手将她扶起。
如果说陆淮在与他父皇争论需不需要老师时对沈将离颇有微词，那么现在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了。
无他，沈将离与他想像中迂腐古板，留着长胡子整天之乎者也的老者形象相差甚远。
不卑不亢，儒雅斯文。
当真如他父皇所言风采无二。
陆淮正欲与沈将离攀谈几句国事，无意一瞥看到了沈将离手里拿着的书，“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纳兰性德的词？”
“是。”沈将离引着陆淮坐下，为他斟上一盏茶后，把放在桌上的书退到他面前，“太子殿下也喜欢？”
陆淮摇头。
少年一本正经摇头的样子有些好笑，沈将离借饮茶之时，用袖子遮掩嘴角的笑意。
“太子方才见到微臣时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不必遮掩。”
陆淮被戳穿心思，慌乱地低下头，红意顿时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学生想问，老师关于季南瘟疫一事的看法。”
沈将离手上摩挲杯口的动作一顿，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看着乖巧又很容易害羞的太子，暗自思忖是不是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太子有何见解？”沈将离决定先把问题抛回去，探探陆淮的口风。
陆淮不有疑她，自顾自拿着茶盏一饮而尽，有些落寂地说：“季南一带突发瘟疫，朝廷拨去的太医只进不出，并未传回一点消息。前日有人遣消息回来，在集州城善堂的地窖里发现了几位太医的尸首，不是因瘟疫而死，而是被人一剑封喉死状凄惨。而城中百姓已死伤大半，至今仍无法子可解。”
季南熟，天下足。
季南一带是大雍的储粮仓，更是连接南北交通的命脉。
瘟疫一出，为避免大范围传播季南各地纷纷封锁路线，北方靠季南粮仓度日的城池已经饿死了不少人。
“而且……而且……”陆淮痛心疾首地说完，偷偷瞄眼沈将离而且不出来了。
“说就是了。”
这孩子倒是有防备之心，但不多。话基本都说明白了，又藏着掖着了。
沈将离又想笑，只好再次借喝茶的动作遮住笑意。
“而且皇叔那边最近动作不少，还派了好些人去季南。”
“安王？”沈将离今年登科，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白王为人清廉正直，今一听说白王有所动作不免有些诧异。
“是，父皇守在皇叔领地的暗卫，前几日传书说皇叔豢养私兵。”陆淮边慢慢说边观察沈将离的脸色。
沈将离厌烦朝廷纷扰，尤其惜命。当太傅实非所愿也就罢了，还要充当谋士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
这小太子殿下今日恐怕不止是试探她是何阵营，还想让她直接表明立场，为他所用。
叶落无声，枝头麻雀飞向碧空。
气氛突然凝滞，一时间只听得青虫在丛间低鸣。
沈将离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欢试探，见陆淮一脸纠结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太子殿下如有话要对微臣说，直讲便是。”
陆淮左右乱瞟的眼睛瞬间锁定沈将离，“劳请老师与我一同前去季南探查真相。”
兹事体大，事关国运。
沈将离不敢妄自答应，只说：“皇上可同意了？”
陆淮瞬间就蔫了，让沈将离瞬间想起了她书房案几上那颗半死不活的兰花。
“还未过问。”
“那就劳请太子殿下争得皇帝准许后再来询问微臣。”
未同意就好，沈将离松了一口气。
当今圣上子嗣绵薄久病缠身，只有陆淮一位皇子。
季南有瘟疫，安王也掺了一脚。
想来皇上定不会让唯一的储君入虎穴，就算皇上准许，诸多大臣恐怕也不会同意。
旁人暂且不知，反正如若太子请示，沈将离定第一时间上书以表不妥。
舟车劳顿，更别说还有性命之忧，她实在不愿陪陆淮吃苦。
夕阳横斜，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橙色的暖光匍匐在脚下，院墙上残留几道余晖。
沈将离起身，一半身形隐在阴影中，躬身作揖，“时候已晚，宫门将要落匙，微臣要回府了。殿下可还有要说的？”
眼前的人身后百花齐放，容色相比竟无一点逊色。
陆淮突然忘了要说服沈将离的话语，脱口而出，“老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话音刚落，陆淮顿觉不妥，这般离经叛道、十分轻浮的话实在不是君子所言。
沈将离一愣，下意识想拿起茶杯掩笑，可伸手捞了个空，索性施然一笑，“殿下抬爱了。”
陆淮被她一笑心神恍惚头脑昏涨，满脑子都是那个温润的笑。
待他回神，只见得沈将离匆忙离去的身影，躁动的心顿觉怅然若失，摸着自己红热的耳朵喃喃道：“父皇可真是为儿臣寻了位好老师。”
暮色四合，鸦啼柳梢。
沈将离一路疾走，终于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坐上了回府的轿撵，斜身把头靠在窗户上阖眼，试图用身体上的颠簸缓解心里的烦闷。
府中案几上诸位同僚祝贺信还未回复，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挖坑，回信时一字一句都要斟酌；陆淮似乎铁了心要拉拢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还要想个法子让他死心。
学院一事亦不能放弃，来日去面见圣上，还须暗地提上一嘴。
沈将离叹了口气，恨不得现在就研墨提笔，马上写一篇辞官赋，贴在城门上昭告天下。
可该做的事终是要做的，沈将离把灯盏拨亮些，提笔一封封回信，又另起一张纸把学院规划仔细完备，只待圣上恩准。
“沈大人。”初春躬身行礼，双颊爬上一抹红晕，娇羞地偷瞄一眼沈将离后低头道：“陛下正在服药，奴婢进去禀报一声，您稍等片刻。”
“有劳。”
沈将离今日头晕得厉害，蹙眉抬手轻轻揉按太阳穴。
昨日才用过晚膳，陆淮就差人送来一箱珠宝和一封书信。
信共三页。
一页分析季南瘟疫，另两页洋洋洒洒全是夸她的话，最后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听说集州城的梨花甚美。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老师可愿随我去看看？
须弥盖章。
沈将离从未见过这般笨拙的讨好，失笑之余又愁得一夜未睡好，对付那些朝中老油条她游刃有余，对太子殿下这般耿直的人，她全然无法。
“沈大人，陛下请您进殿。”初春瞧着沈将离脸色不好，担忧地问：“大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沈将离摇摇头，整顿衣冠抬脚步入殿中。
殿内以金柱作梁，镶着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鎏金大香炉里点着的檀香氤氲流转。
几盆带着水珠的百合被放置在角落，散发的清香和熏香相得益彰。
“微臣沈将离请陛下安。”
“爱卿免礼，咳咳。”明德帝拿着手帕咳得惊天动地，“朕痨病未愈就不与爱卿一同品茶了。”
“是。”沈将离敛目，起身恭敬立在一侧。
明德帝斜靠在檀木椅，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低喘着：“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事交由你去办。淮儿昨夜来请旨，想和你一同去季南。爱卿稳重我很放心，途中就请你多照顾照顾淮儿了。”
季南是非去不可了。
沈将离有一肚子大逆不道的话想讲。
但她还想再力争一下。
“季南情况不明，贸然前去太过冒险。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命关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
“无妨。淮儿若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愧为储君，届时朕亲自颁旨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明德帝说得轻巧，仿佛废储只是像吃药喝水这样简单的小事。
全然不管若是此话流出在朝堂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届时太子党安王党恐怕能在宫内大打出手。
莫说朝堂，怕是那远在西北的蛮人听了都震惊不已。
事已至此没任何转圜的余地，沈将离再多说只是徒劳，只能被迫加入为太子党一营。
“微臣遵旨。”
沈将离只觉得头更晕了，不由得思索何不直接摊牌自己欺君一事，干脆灭掉九族算了。
明德帝又道：“事不宜迟，你们二人今晚就出发吧。若是拖到明天被那群老臣知道，朕的耳朵恐怕不得安宁。至于爱卿提议的成立女子学院一事，待你平安归来，朕全权教由你去办。好了，朕心口疼得厉害，想小憩一会，爱卿且退下吧。”
好歹还是有些盼头，且终于得了件舒心的事，沈将离一时对季南此行没那么抗拒了。
“微臣退下了。”
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从小轩窗探入，纱幔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上面跳动着。
德善扶着明德帝慢慢走向湘妃竹榻，“皇上，还是让奴才把窗户关上吧，风大了。”
“不必。”明德帝斜卧在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德善你看人向来准，你瞧着沈将离怎么样？”
“这……”德善小心翼翼观察着明德帝的表情，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还会责罚你不成？”明德帝抬手指着德善轻笑。
“沈大人有咏絮之才。”
“哦？你也看出沈将离是女子了？”明德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一顿，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不过朝中青黄不接，新一辈中只有沈将离可堪大用。为了淮儿为了大雍不落他手，朕现在保她不死，待我死前会立一封诏书，淮儿一继位沈将离立即处死。”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此后必是明君。”
明德帝不可置否，“或许吧。”
陆淮心太软又过于倔强，处死沈将离或许就是他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最后一课。
至于学院一事，若是能拿捏住沈将离任她去做便是，一群女子掀起什么风浪。
*
一阵东风吹过，落了满地残花。
沈将离一出殿还未迈下台阶，就瞧见了树荫花雨下提着食盒来回踱步的陆淮。
陆淮似有似有所感，停下脚步猛的回头，直直对上她的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
陆淮眼眸一弯，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小跑着凑到沈将离旁边，双手举起食盒问：“老师可用午膳了？一起可好？”
沈将离才被“指点”完，实在给不了太子殿下好脸色，摇头冷淡道：“不必。陛下已准许你我二人前去季南，今晚出发，还请太子殿下先行去收拾收拾罢。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休息了。”
陆淮顿时有些落寂，闷声“嗯”一声后，扯扯沈将离的袖子，垂首低声说：“老师若实在勉强，我现在就请父皇收回成命。”
“不勉强。”沈将离拽回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都城到季南路途遥远，早晚赶路不吃不喝也要半月有余。
现在是四月伊始若是顺利的话初夏时分就能赶到。
南方多蚊虫天气变幻无常，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好在陆淮积极揽下，沈将离只需带几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两人戌时在宫门口碰面。
沈将离背着包裹瞧着那简陋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
“此番我们出行不易阵仗过大，老师多将就。”陆淮小心翼翼扶着沈将离上马车，“父王遣派两队暗卫供我差遣，我派一队先行探路一队暗中保护我们，这样可好？”
“可。”马车外表看着破旧，里面倒也舒适，坐垫很软和，小桌上放着茶壶和一盘精致的点心，沈将离寻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闭目养神，“太子殿下觉得，我们先去哪里？”
季南城池密集，有些因及时隔离疫情并不厉害，有些则官员不作为导致死伤惨重，若是不分疾缓一座一座查过去，费时又费力。
“集州城。”
沈将离睁开眼，反问：“哦？”
陆淮没由来一阵紧张两只手攥着衣摆，徒生父皇抽查功课时的紧张，即将说出的每个字都在脑子细细琢磨，“派去集州城的五位太医，其中四人被残忍杀害，剩余的那位不知所踪，若去的早说不定能救他一命，这对抗疫有益。”
“且瘟疫最先在集州城被发现，那里伤亡最严重，斩草要先除根，从源头处置最为妥帖。”
沈将离赞许地点头，“不错。”
“殿下，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布帘被撩开一条小缝，一头卷毛伸了进来，封七扒着门框兴眼底闪烁着兴奋。
“走吧。”沈将离颔首。
“好咧。”
是夜，月光如霜。
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在青石长街疾驰而过向城外驶去。
夜凉如水，一阵风起，吹得小道旁的竹林沙沙作响。
沈将离撩开窗帘，瞧向西边树梢挂着的一弯月牙。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封七高声抑扬顿挫念完，被自己逗笑，小声问：“沈大人，我念得对不对呀？”
“对。你念得很有意境。”沈将离对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很有好感，声音都不由得放软了些。
“嘿嘿。这是指挥使教给我的。对啦，指挥使对沈大人的文章赞口不绝，每日都要拿出来拜读呢。小人第一次出任务就能跟着太子殿下和沈大人真的很荣幸。”
“第一次？”陆淮对沈将离刚刚对封七的夸奖耿耿于怀，语气难免有些呛，“你之前没出过任务？”
“是呀，本来我资历浅不能出任务的，但集州城是我的家乡，指挥使见我心急特意把我安排进此行名单。太子殿下沈大人且宽心，我比师兄们差不到哪里去的！”
沈将离闲来无事，边赏月吃点心边与封七闲聊，“你是籍贯在集州城？”
“是呀。”封七刚才还乐呵呵，此时一提到疫情严峻的家乡瞬间消沉不少，“我家在集州城城东，那里有满山的梨花，今年无人照料不知还依不依旧妖艳。”
陆淮怕沈将离噎着，倒了杯茶水捧在手心准备随时递给她，随口问：“那你为何来京城？”
“三年前我母亲去世，奈何实在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材，恰巧安王爷来集州城赏花，见我可怜，替我妥帖安葬母亲，把我带回京城又向指挥使引荐替我谋了份差事。”
安王。
陆淮与沈将离默契对视。
“你觉得安王如何？”陆淮试图让自己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美化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沈将离：……
这与直说“安王想谋逆”有何区别？
好在封七心思单纯，听不出任何一点试探的意思，挠挠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傻乎乎地说：“很好啊。”
算了。
沈将离握住还想再问的陆淮手腕，冲他轻轻摇头。
安王心思缜密，身边的人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谨慎，若封七当真与他有联系，岂会轻易一问就出破绽。
陆淮只当她不忍心逼问封七，重重“哼”一声，别过头心里默数着车壁上有多少条细小的纹裂。
只是被沈将离握着的那只手没舍得挣开。
“夜深露重，殿下和大人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我们就能到兆和城。”封七缓下马车行驶速度，替车里两位塞紧门帘。
沈将离不知道陆淮闹什么别扭，像没讨到糖的小孩，气鼓鼓的。
她困得厉害无心去哄，解下披风披在身上，头一歪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陆淮直直挺着不敢妄动，只因沈将离睡着睡着觉得靠着硬邦邦的木头不舒服，身体一歪，靠倒在他肩膀。
他抬起胳膊绕后环住沈将离的肩膀，轻轻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
“封七，再慢些。”
“好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虫鸣声渐息，夜深了。
破晓时分，东方既白。
马车到底比不上床，睡一宿醒来，腰酸背痛。
沈将离醒后发了会呆，抬手撩开车帘，扶着又酸又麻的腰晃悠悠下马车。
“老师醒了？”陆淮正与封七点着几根细木头烤馒头，瞥见沈将离身影急忙冲上前扶住她，“怎不喊我一声？舟车劳顿老师辛苦了。”
“不辛苦。”
沈将离摇摇头。
实则一早已无数次想有什么偷偷溜回去的法子。
“大人，吃么？”
封七蹲在地上举着烤得金黄的馒头干，边仰头问着边往上撒了些盐巴。
沈将离正欲点头，却被陆淮微微侧身不着痕迹的挡住与封七的视线，“老师，我烤得比较软，吃我的好不好？”
“好。”沈将离已一天未进食，软硬倒是无所谓，只是陆淮已经强行塞到她手里，太子殿下的面子不好拂了。
“我们现已在兆和县郊外，殿下，要去吗？”
陆淮怕沈将离吃不饱，又坐在草席上卖力烤馒头，略微思索后应道：“进。路途遥远，也应适当休息才是，不要拖垮身体。”
“那小人先去探查一番。”封七挂好配剑，微屈膝借马车踏板的力，飞快掠过树梢向远处飞去。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沈将离捧着馒头，望着封七灵巧远去的身影赞叹道。
陆淮说不出话了。
诗词歌赋，朝廷政事他略知一二；舞枪弄剑，飞檐走壁实在强人所难。
封七一去就是三个时辰。
枝繁叶茂的杨树林遮不住愈来愈烈的骄阳，马车里太闷，沈将离呆不住，寻了处比较宽大的树荫与陆淮并肩而立。
“怎么回事？”迟迟等不到封七归来，陆淮难免心燥，“不会出事了吧？”
沈将离不语，蹙起眉眺望远方。
“老师，我们要去看看吗？”
“兆和县令是谁？”沈将离沉声问。
“李阳。”陆淮来时特意翻过各地方志，对这位庸碌无能的知县印象深刻。
哪怕谁家鸡鸭被偷这样小的一件事，都要写上一长篇文书上报，诉苦说如何如何难找如何如何头疼，最后说自己实在没法子言辞恳切求上面派人解决。
据说季北知府每次收到他的书信都会在纸上看到几滴泪痕。
“怕是出乱子了。”沈将离突想起，季南封城粮食运不出去，受其影响最严重的几个县其中就有兆和县。
陆淮也想到这点，心中不安更甚，“李阳近几月没有再上书，我原以为他为县中的事着急没时间诉苦，未成想事态或许已经难以控制了。”
“走，我们去看看。”沈将离边说着边走向马车，“坐进去。”
陆淮乖乖照做，老实板正坐好后才发觉沈将离未上马车，便猜到她要架车，“老师，我来吧。”
沈将离撸起袖子，横跨上车轼，拉起缰绳，“太子殿下金尊玉体岂能为臣子驾车？”
马车飞速在林间小路驰过，激起一阵灰尘。
沈将离只骑过马未曾驾过马车，因此按着骑马的法子要多快有多快，只是苦了里面的陆淮颠簸不断。
脑后的墨发被吹得凌乱，轻柔的风阵阵拂面，沈将离觉得畅快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及第那日。
她身着红袍胸前挂着红绸花，长街打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殿下，到了。”
“老师辛苦了。”陆淮脸色惨白，本就没吃什么的胃隐隐作痛。
“殿下不必多礼。”沈将离把马栓在一颗树上，拧眉打量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们现在站在兆和县入口处，身侧有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刻着“兆和”二字，许是年久的缘故，描绘刻痕的朱砂颜色渐褪，红黑相交很是斑驳。
身旁不远处有几个错落茅草屋，木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现在正是劳作的时辰，满街皆是安静，毫无人气。
“若是因为饥荒，怎会是如此光景？自季南封城，季北知府上报各个饥荒县后，父皇已经安排几批粮食分发，怎么如今日这般荒芜？”
陆淮清清嗓大声喊，“封七？封七？”
“勿燥，且随我去县府看看。”沈将离随手从茅屋前拎起根长棍，抬臂将陆淮护在身后，“还请殿下紧跟在我身后。”
陆淮低头看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沈将离欲言又止，终了还是没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县令府在一小巷深处，两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
程中更是令人胆寒，屋落几十余座，竟无一人。
县府门口同寻常屋落一样，风扫落叶，牌匾脱落，好不凄凉。
沈将离上前扣响狮头门环，朗声道：“我们二人是远行商客，不幸与商队走失，可否让我们暂时歇歇脚？”
迟迟没有声响。
就在陆淮以为县府中也无一人时，里面突然传来一道柔媚的声音响起，“赵叔开门吧。”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位驼背头发花白的老者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请你们去正厅。”
“有劳。”沈将离依旧拎着她那份一折就断的木棍，率先踏过门槛，陆淮紧随其后。
一位身着青衣挽着凌云髻的女子正坐在主位小口小口品着茶，见他们两人也只是淡淡打量一眼，命身旁丫鬟斟茶。
“两位且坐，喝口茶。”
“多谢。”沈将离拱手，在这位应当是李小姐的左手边落座。
“赵叔司桃，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对二位说。”
沈将离不动声色握住木棍。
“民女李雪时见过太子殿下，沈大人。请两人大人救救我父亲。”
李雪时下跪行礼的措不及防，饶是沈将离都懵了片刻。
“李姑娘有话起来再说。”陆淮坐怀不乱，捧着茶盏不喝，手指漫不经心敲击着茶托，凤目低垂，神色淡淡，做足了储君的样子，“本太子有话要问。”
“是。”李雪时起身，恭敬立在一旁等候盘问。
陆淮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封七问起，“你可有见过一位年纪轻轻身穿飞鱼服的少年？”
李雪时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见过，我因怕他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设计擒住他，现在关在后院，殿下放心只是绑起来了，并无大碍。殿下与沈大人前来的消息也是他说与我的。”
“嗯。”无碍就好，陆淮松了口气接着问： “为何县中未见一人？”
“此事说来话长。”
兆和县土地贫瘠，种什么死什么，百姓多以饲养猪羊并贩卖为生，粮食蔬菜都是每月从外面统一采购。
季南诸城因瘟疫封城，最先影响最严重的就是兆和县。
旧积粮食吃完，李阳便厚着脸皮去附近县借，可奈何瘟疫影响的不是小范围，其他县令怕粮食不够，皆闭门不见。
幸好朝廷知晓后马上派人从其它地方调动粮食往各地饥荒处分发。
可兆和县百姓终究没等到相继被饿死。
“起初我父亲还能考家中余粮救济一二，可朝廷粮食迟迟未到始终不是办法，百姓甚至饿到啃树皮，那时尸横遍野，行走在街道甚至都能看到上一刻还好好的人，下一刻就晕倒在地没了生息。”
悲切涌上心头，无力感充斥着四肢，李雪时睫毛轻颤眼中有泪花闪烁，一大段话说完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父亲见粮食迟迟未到，亲自动身去季北知府，留我照看县中百姓。”
“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从生气勃勃变成一截枯木。”
兆和县地小，各家各户间知根知底，李阳虽然难成大器但也爱民如子从不摆官架子，李雪时幼时丧母，是兆和县的多位未曾绝乳的娘子一口口把她奶大。
对李雪时来说，她不只是李阳的女儿，更是兆和县的女儿。
“父亲久去未归，我心中不安愈甚，直到昨日，淮安城的人传来消息，说我父亲因谎报民情觊觎赈灾粮被关在大牢死生不知。”
李雪时跌坐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一片青紫，“民女状告季北知府张极，徇私枉法，鱼肉百姓。请太子殿下明察！”
陆淮听此一番慷慨激词，不免为之动容，掌心捧着的茶盏已生出几条裂纹。
更令他激愤的是，天子脚下，竟还能生出如此肮脏之事。
书中所记的民不聊生褐衣蔬食竟不及亲眼所见万一。
沈将离起身扶起快要哭昏过去的李雪时把她按在木椅上，从袖中掏出手帕躬身替她轻拭眼角的泪痕，“我与太子殿下既已知道此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还请李小姐多保重，明日随我们一同去淮安城。”
“多谢沈大人。”李雪时勉强挤出个笑容，“民女失态且下去整理一番，请殿下大人先行饮茶。”
“且去就是。”沈将离颔首。
待李雪时走后，陆淮“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眼底愠色渐深，手中茶杯被摔在地上顿时碎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竟还有此事！欺君罔上，死罪难逃！”
沈将离叹了口气，重新斟满一杯茶，双手捧着敬给陆淮，“殿下，为君者切勿喜怒形于色。”
“可——”陆淮接过茶盏一饮而下，重重放在桌上。
“我知你想什么，凡事勿急须静心。若日后殿下登基，一言不合便要在大殿之上摔茶盏吗？”
“学生知错。”陆淮敛眉，乖顺地低下头。
“此事瞒得如此缜密，恐怕不是季北知府一人就能做到，背后恐怕少不了助力。”沈将离胸口被气得发疼，方才头脑一荤，好险没骑着马拎着木棍冲去季北知府。
“殿下说过的斩草必除根，所以必不能打草惊蛇。”
“老师的意思是……”陆淮一点就通，“我们此行隐瞒身份悄悄前去？”
“沈大人！太子殿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封七一嗓子成功把沈将离要说的话堵回。
“可有事？”见不到担心，见到了反而有些堵心，陆淮别扭地问。
“无事，李姑娘只是绑着小人并未做其他的事。只是……”封七手握着剑柄难得支吾，“哎。小人不知如何讲述，还请殿下与大人随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