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湔山那么难走,也没有六溪那里的山那么神秘。这片未开发地区恣意展现着植物最原始的状态,无限生机叫人没法不感叹。

    现在是前半夜,更深露重,寒气逼人。饶是凌岓和卫斯诚连着奔波了两天,那点困意也被秋夜的寒凉扰得无影无踪。不空穿着他的汗衫走在前面,完全不觉得冷。

    星光从树林枝叶间的缝隙中落下来,和林中偶尔见到的萤火虫一同为穿行的旅人点灯。这本该是很浪漫的气氛,可现下这三人都急着赶路,也没心思欣赏当下的浪漫。

    不空手里拿着的长树枝总能在落脚之前给周围安睡的动物一个提醒,以至于一路走来,三人都不曾遇到来自动物的侵袭。

    “歇歇脚吧。”不空停下脚步,靠坐在一棵杨树上。

    凌岓和卫斯诚跟着他一同停住,心里想的却还是宝济寺中的人。

    “道长,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如果不是不空道长提出歇息的建议,凌岓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路。

    “走一走就到了。”给出回答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打个盹儿。

    凌岓想继续赶路,又怕这个捉摸不透的道长会生出逆反心理。最后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在这片密林中,树木就是天然的屏障。它们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风雨,却也让人的警惕性慢慢降低。

    不空道长许久不睁眼也不说话,卫斯诚便逐渐开始被涌上来的疲倦淹没。他眼前飞速闪过梦中的场景,意识也跟着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斯诚被掉在脸上的冰凉水滴叫醒了。一睁眼,他却看见同行的两个伙伴正站在不远处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

    “你……”

    “嘘!”——卫斯诚那个“们”字还没说出口,只是嘴唇动了动,凌岓就赶紧示意他别出声。

    “嘶~”

    “嘶——”

    卫斯诚听见这异常声音的同时,有一条又滑又软的东西从头顶绕上了他的脖子。现在他明白了,刚刚滴在脸上的才不是什么水滴,十有八九是这东西的口水。至于脖子上的是什么,他猜大约是条蛇。

    这条蛇有一双红色竖瞳,身上长着规则的三角斑纹,头也是三角形的。在格外静谧的夜晚中,蛇信子每往外吐一下,就会发出一次令人紧张的“嘶嘶”声。

    凌岓不敢轻举妄动,他看向平时吊儿郎当的不空,却见对方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进山时怕手电、刀棍这些东西会坏了千年古树的灵气,三个人便什么都没带,全指着小心谨慎往前走。现在真的遇到了林中原住民,这三人只好在头皮发麻的同时当场思考解决办法。

    蛇开始顺着卫斯诚的脖子游动,又红又长的蛇信子偶尔会舔一口这个被它当成“树干”的生物。被舔的人任由冷汗浸湿了衣服也不敢动一下,他生怕轻轻一动就会换来这条蛇的一口獠牙。

    凌岓正想办法把这条蛇引开时,他脚下突然窜出来一个肉乎乎的野兔。那条缠绕在人脖颈上的蛇先是眯起眼哈了两口气,紧接着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去。

    卫斯诚还没反应过来,那只野兔就变成了蛇牙中抽搐的夜宵。

    凌岓和不空道长对视一眼,赶紧拉着卫斯诚向前奔。三人奔跑的步子太大,踩得脚下的枯枝败叶沙沙作响,刚吃饱肚子的蛇露出两颗长牙,毫不犹豫就追了上去。

    “刚刚那什么蛇?”卫斯诚边跑边问。

    “看着像五步蛇。”凌岓也好心回答,“它身上的花纹,还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势都像五步蛇。”

    “五步蛇的瞳孔是红色的吗?”卫斯诚不是没见过五步蛇,那种蛇的瞳孔绝不是这样血红的颜色。

    “变异吧可能。”见前面的人猛然停住,凌岓也赶紧刹住了脚步。

    “又怎…么了?”跟在最后的卫斯诚看见了逼停众人脚步的动物,结巴着说完了这四个字。

    距不空三米左右的距离,亮起一排排黄色的小灯,细细看去,那并不是真的“黄灯”,而是野兽的眼睛。

    “狼。”不空道长的语气难得正经一回。

    “上树。”凌岓紧跟着给出对策。

    “这儿的生态环境是不是好过头了?怎么前脚刚走了一条蛇,后脚就堵过来一群狼?”说这话的时候,卫斯诚正紧紧抱着树干,闭住眼睛逼迫自己不往下看。

    群狼轮流撞击着树干,龇牙咧嘴地看向树上的人。

    “不能一直在树上缩着,不然树被撞断了,我们还是会变成这些狼的零食。”卫斯诚朝不远处的另一棵树喊。

    “你抱紧了别动,我想办法先下去把它们引开。”凌岓这边的情况也没多好,他一咬牙,决定赌一把。

    “诶你等等。”同在一棵树上的不空拦下近在咫尺的人,“万一你失手了,或者反应慢了,你可就成它们的盘中餐了。”

    “那也不能这么干耗着。”凌岓回答他,“我成了盘中餐,你们就还有机会找到那棵古树,姜泠也就还有救。但如果这些狼一直不走,我们一直耗在这儿,情况只会更糟糕。”

    “你和那个漂亮姑娘是什么关系?”听到这里,不空话锋一转,“你是她的家人?还是爱人?为什么这么紧张她的安危?能找到我的人一定都经历过阴间事,难道你不害怕吗?”

    “不是家人,也不是爱人。但是在一起闯过一些离谱难关的朋友。”回答的人眼神坚定,“再说,都已经见识过那些事儿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凌岓将掰断的树枝扔下树去,群狼闻声围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贴住树干往下滑的人。

    “你们人类的情感真奇怪。”不空坐在树上直摇头。

    眼看快到树下的人就要被群狼围攻之际,土地突然翻腾起来。接着,无数粗长的黑条挥舞着拔土而出,把一群饿狼卷住,甩到了众人视线之外。

    凌岓讶然抬头,却见方才还抱着树的不空道长从几米高的树冠上一跃而下。

    “你?”

    “活了一大把年纪,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小娃娃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不空喃喃自语,“为亲情和爱情不惧生死的我见得多,为了共同经历过几次事情的朋友涉险的也有,只是不常见。”

    “道长你?你是人吗?”卫斯诚目睹了群狼消失的全过程,他的惊讶一点儿不比凌岓少。

    林中大雾又现,不空没有回答,只身走进雾中。待到大雾散去,他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褐发长须,棕衫青裤,一双眼睛澄净又有神——这才是吊儿郎当的不空道长本来的面目。

    “您?”卫斯诚看呆了,一时没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我本是扎根此山中的银杏树,历经千年才得以修道成形。在人世历练多时,碰巧遇到了你们。”

    遮天蔽日的枝叶全散开了,星星隐匿在云后,只剩月亮探出半个脑袋。不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林中回响,惊起一群飞鸟。

    “难怪你说你一定会带我们找到千年古树,原来你自己就是…就是那棵古树。”凌岓同样不可思议。

    “我是个千年银杏不假,可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古树。”不空揪下衣袖上的一片黄叶道,“我化形为人,又在人群中混迹许久,早就沾染了不少人气。但我能帮你们找到拥有千年灵气却始终不愿化形的那棵树,它是一棵千年老梅树,就住在这里。”

    “它也能现身吗?”卫斯诚奇道,“都说建国以后不准成精,那你们?”

    “我建国以前就化形了,你们的规则讲究不溯及既往,那也不该追究我。”诚如不空所说,在人群中呆了不少时间,连开玩笑接话都娴熟得很。

    老银杏掌心向上,身边的落叶围着他团团打转,最后在他掌心中化成一支叶笛。

    凌岓小时候也把叶片当成乐器吹着玩过,只是那种短促的“嘟嘟”声调子太平,吹不出十分好听的韵律。

    但这棵银杏老树不一样,叶片在他掌心中化成的长笛与乐器店里的笛子在外形上看着相去甚远,可一吹起来,那种悠扬空灵的音色却比得过任何一支现存的曲调。

    这支曲子时而如流水潺潺,听得人神思舒畅;时而如大川浩荡,叫人如同身临浩瀚无垠之境。

    一曲终了,云散月现,飞鸟在奏曲人身边徘徊了数圈后依依不舍地离去,只剩几只丹顶鹤在一旁悠然信步。两个大活人从曲调中回过神来,眼前的密林变成了一片开阔平地。

    平地上有花有草,萤火虫和闪着蓝色荧光的蝴蝶在其中纷飞。正中间是一棵耸入云霄的梅花树,凌岓和卫斯诚从来没见过长这么大的梅花树。

    正是八月下旬的时节,这棵古树却在它繁茂的枝干上开出了白雪似的梅花,花香四溢,叫树下的人顿时抛开了一切烦恼。

    “老伙计,我回来了,你不现身与我老友之间叙叙旧吗?”不空两手背在身后,对着梅花树说道。

    面前的古树岿然不动。

    “大师,我们现在能摘草药了吗?”

    卫斯诚话音刚落,就被一根树枝抽翻在地。树枝是从老梅树上伸出来的,抽在身上犹如藤条一般,直打的人叫苦不迭。

    不空见状,也伸出一截长枝阻拦,老梅树这才停手,不再继续打人。

    “不是,我说什么了吗?”卫斯诚被扶起来的时候仍然一头雾水,“平白无故打人,有没有王法了这还?”

    “别叫别叫。”两片银杏叶飞起,堵住了被打人想要继续抱怨的嘴,“这些花草林木多是仰仗着老梅成活的,就相当于它一衣带水的徒子徒孙,你一来就要采药摘草,老梅能答应嘛!再说,它本就是一棵树,有什么道理王法可讲?”

    卫斯诚哑然,只得悻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不空转过头去,继续好言好语地对着老梅树说话,“我游历俗世许多年,这些人类的感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说句实在话,不是只有你有情,这些人类也一样有真情存在的。此次来找你,无非是希望你网开一面,让这两个小娃娃有机会救一救他们的朋友嘛!”

    老梅树的树枝突然张牙舞爪地挥舞起来,像是在驱赶来人。

    “你这冥顽不化的老东西,看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才能好好沟通。”

    看着那些枝条,不空将手举过了头顶,他的手臂倏然间伸长,

    直直插入云霄。原本寂静无云的夜空中跟着劈过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降临。

    “我说老梅,一旦天雷降下,这里至少也得烧上一个多月。到时候就算你扛得住,你这些徒子徒孙也未必能留下几个。”

    又有几道闪电劈过,夜空被割裂成大小不一的几块;雷声震耳欲聋,逼得两个凡人不得不捂紧耳朵。

    一阵狂风从平地卷起,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止雷停,一个披着白色长袍的老者站在老梅树下,神色泰然。

    “在人堆里混了那么些日子,你知晓了什么情感我看不出来,可人类身上的无耻我看你倒是专精得很。”

    “不逼你现身,那个女娃娃就没救了。”即便一见面就被骂了,不空也仍然不恼。

    “哼。”白袍老人冷笑。

    “前辈,您提个条件吧,怎么做您才答应救我的朋友?”凌岓揉了揉眼睛,总算看清了老梅树的样子。

    “条件?”老人大袖一甩,不屑道,“救人这种事情在你心里也是可以用条件交换的,这足可见你们人类有多看重利益。”

    “拜托您啊大爷,不是只要有条件的就一定会和利益挂钩。您要是愿意无条件同意我们摘…救人,那我们当然一百万个愿意!”卫斯诚没忍住,又吐槽了一句。见老梅树眼睛已经瞪圆了,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们说的也在理。”老银杏不空在一旁帮着说话,“你向来以仁善自居,这些花草分你的养分你不在意,怎么到了救人这上面,你反而犯糊涂?”

    老梅树抬头望月,也不知在思忖什么。两个凡人急得冒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不空打了个手势制止。

    月色渐渐淡了下去,天边露出鱼肚白。老梅树伸手抚过丹顶鹤的羽翼,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看着两个凡人,开口道,“可以救,但你们得通过我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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