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子变成了玻璃手串——这是姜泠万万没想到的办法。深浅不一的粉末都装进了一颗颗珠子里,然后被有弹力的细线串起来,戴在手上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和流沙手机壳同款的手链。

    “你别说,还挺好看。”阳光从玻璃珠子中照进来,彭越由衷觉得这条手链很时尚。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总算能坐定喝口茶,结果又听见姜泠说——

    “戴的时候小心点儿,这里面的东西就像人的骨灰一样,很珍贵的。”

    “噗”——一口热茶没忍住喷了出来,彭越差点没当场一个倒栽葱栽倒过去。

    “信件都安排好了,休息休息准备出发。”碰巧凌岓寄完信回来看见这一幕,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笑着把手链装进包里。

    翌日一早,四个年轻人和两个老人浩浩荡荡出发了。除了升旗,活着的人还想让逝去的人再看看更多的风景,故而这次没有选择飞机,而是踏上了一列绿皮卧铺。

    凌岓小时候很喜欢坐火车,不仅因为火车在铁轨上飞驰而过时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还因为在火车上能看到沿线不同的景色。一列车从南开到北,车上的乘客就有机会从金黄的浓郁秋色看到一场最早的雪。

    “要是有更多时间的话,应该带你们坐坐高铁。”彭越坐在车厢靠窗的折叠凳上对着手串自言自语,“高铁比卧铺还快,从你们家乡到首都,一天之内差不多都能到。”

    火车在秋景里驶过,给人一种乘坐在时光机上的错觉——过了秦岭淮河线,铁轨两边就不再是金灿灿的一片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苍劲的连绵山脉,还有一阵风就能卷下大把叶子的树。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巧妙的时候。恰逢国庆,大街小巷都挂着国旗,街上的广告牌、出租车后的灯牌和各种店面的LED屏幕上的内容都大同小异——要么是喜迎国庆、欢度佳节,要么是神州同庆、共谱华章。

    往年一到这个时候,热点话题通常是调休、抢票,所以作为灵活就业人员的姜泠并没有什么特别浓烈的感触。今年不一样,今年带着替先辈们圆梦的任务而来,即便是平时拥有的情感寥寥无几,在师父和周围人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熏陶下,她也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和自豪感。

    “幸亏我们没在三十号和一号坐车,要不然连站票都抢不到。”离正式放假还有两三天,首都车站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彭越往前走十步的路程,已经被踩了十几脚,磕到了至少五个人的头顶。

    “堪比广州地铁三号线。”阚铭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作为一个无时无地都能吃东西的人,只有在广州地铁三号线和春运、小长假的机场车站中才能让她收敛。

    “上海地铁二号线也是当仁不让。”凌岓总算挤出了检票闸机口,“我曾经有幸体验过带着茶叶蛋上二号线,等到站以后,茶叶蛋就变成了茶叶蛋饼。”

    正说着,从闸机口挤出来一个扛着大包的中年男人。他只剩下一只鞋了,刚一来就把包放到便民资讯站边上,单脚跳回去找另一只鞋。

    沿着闸机口走到网约车站点,那场面更是壮观。颜色各异的车辆挤在停车场中,司机无一例外地往外探头,一时间,叫骂声、鸣笛声和行人错愕的疑问声夹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京B……”彭越在看车牌,看了半天又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车在哪,“这都显示已到达了,到哪儿去了?”

    “是不是那辆?红旗,京B。”阚铭眼尖,一眼就找到了挤在车流里的一抹炫酷薄荷绿色。

    上了车,郭卫国直捂心口,“挤死了,真是挤死了。上一次这么挤的地方还是长沙,我姑娘带我去,除了人啥都看不见。”

    “国庆节嘛,有假期有情怀,挤一点也很正常。”彭越系好安全带,一样心有余悸,“去年我开车回家,三十号晚上出发的,堵了两天才到家。这么一比,今年算是很幸运了,不仅能捡漏到火车票,还能打到车,很好了。”

    走走停停,小长假前的路况就是一路堵到目的地。在经历了漫长的堵车后,终于来到了酒店门前。能在这种程度的车流中挤出一条路,把乘客送到目的地的司机不简单,当然,代价是乘客差点被晃吐。

    “多亏了自动扣费。”下车看到蓝天,阚铭才感觉头晕目眩好一点,“怎么安排?先去景点,还是先去吃点什么?”

    “自由活动吧。”彭越办完入住,刚巧听到这个问题,“想干嘛干嘛,今天自由活动,明天再一起去天安门。”

    “走了走了,一起走。”凌岓放下行李,把彭越从房间里拽出来,“来都来了,必须得陪老前辈们好好逛逛。”

    三拉两扯,彭越的瞌睡劲儿又过去了。他翻了翻阚铭分享来的攻略,昂首阔步向前出发,“走!”

    凌岓毕业以前倒是时常来北京,也因此对这里失去了探索的欲望。他每次来,和朋友的对话不外乎如下: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没有。长城和故宫人太多,不建议今天去。”

    “那我们去吃点有特色的?”

    “你又喝豆汁儿。爆肚、卤煮、涮羊肉,这些都吃过好几回了,还是吃金拱门吧,最有特色。”

    “金拱门?”

    “昂,我家楼下就有一家,俗称麦当劳。”

    有此先例,凌岓再来也懒得四处找景点走动,这次反倒成了例外。

    延禧宫和神武门后河边成排的银杏已经有了变成金黄的趋势。有好几个年轻的姑娘在红墙银杏下拍照,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们时不时会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路口出现,俨然成为秋景的一部分。

    颐和园西堤的枫叶林还没到火红的季节,不过阳光从碧蓝的天幕中穿过,透过枫叶与枫叶的间隙照在人手心上,也一样能让人感受到暖洋洋的秋意。

    老舍故居前的柿子树亭亭如盖。丹柿小院的柿子树头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正对着的,是绿色的窗框和朱红色的柱子。再和边缘有点微微泛黄的绿叶和满树梢挂着的橙色果子一搭,远比画里和字里的种种描绘更美。

    老人家都爱热闹,逛过了故宫、天坛公园和故居,两位老战士都想去南锣鼓巷看看。来过的人发了不少“避雷贴”,但前来一睹南锣鼓巷风采的游客依旧不少,老人们也跟着人群往前走,乐在其中。

    一条街上,咖啡店和各种符合年轻人审美的店面不少。从头逛到尾,两个老人什么都没买,阚铭手里已经分别提了两杯奶茶、一份榴莲饼、一袋枣花酥和一支抹茶口味的蛋卷冰激凌。

    “说是来陪前辈们看一看繁华景象,你咋自己吃上了?”彭越跟在老人后面,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那咋了?我花我自己钱,还不能吃了?”

    “不是…”

    “就是要吃,要多吃!”郭卫国折返回来,打断了彭越继续往下说的念头,“那个时候打仗,又苦又累,啥好的都吃不上。现在日子好了,要是连吃口吃的都不行,那不是越活越倒退了嘛!再说,女娃娃多吃一点才有劲,有劲了才能保护自己嘛!”

    “对头!”夏正德跟在一旁凑热闹,“想吃就吃!钱不够,爷爷请你吃!”

    有人撑腰,阚铭自然高兴极了。她挥一挥手里的点心袋子,问刚刚被打断话头的人,“听见了吗?爷爷们都说了,想吃就吃。”

    “唉,别的姑娘都上赶着减肥,你瞅瞅你这…”

    一句话没说完,彭越已经遭受了姜泠的一个白眼和夏正德的一番批评——

    “你们这些年轻娃娃,一天天饭不好好吃,就知道减肥减肥,减啥子肥?像我孙女那种自己要减肥的,我也不好说。我一个当爷爷的都不说,你还管人家女娃儿胖不胖?你又不是她爹!”

    彭越是个好脾气,被这么一说非但不生气,反倒真的反思起来。他快步跟上阚铭,“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够我买单!”

    阚铭把甜筒的最后一点咽下去,笑眯眯地回答他,“不用,我有钱。”

    一条商业气息十足的街巷还不足以让人为之停留太久,但它周边的胡同却值得。走过茅盾故居、可园和荣禄府西洋楼,又在僧王府和文煜宅逛了一圈,远来的游人这才有种被人文气息和历史底蕴填满的充实感。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把糖葫芦绑在后座上,自己则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到这时候,郭卫国才买下今天的第一样东西——两串糖葫芦。

    “这糖葫芦好,山楂又大又红,糖衣也裹得厚,一看就好吃。”凌岓跟着买了两串递给姜泠,“尝尝吧,肯定不亏。”

    “我说老同志,您这牙能咬动嘛?”彭越总爱抓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问,“再说了,糖葫芦现吃最好,拿个塑料袋装起来算怎么回事儿?”

    “我这不是买给我自己吃。”郭卫国把装糖葫芦的袋子小心翼翼扎紧,一脸神秘地告诉彭越,“我们连以前有个十四岁的兵,个头才到我的胸口这儿。他以前老跟我们念叨北平的糖葫芦,好不容易来一趟,说什么也得给他带两串回去。”

    “……”彭越有点觉得自己嘴欠了,他叫住卖糖葫芦的大爷,学着本地人的强调说,“叔,再给我来十串儿,两串儿不够。”

    大爷狐疑地看了一眼年轻人,一边给他取糖葫芦,一边嘟囔,“胃口不小啊…”

    也不管郭卫国愿不愿意,彭越一股脑把十串糖葫芦塞进他手里,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到最前面去了。

    老战士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扯住战友老夏的袖子小声嘀咕,“娃是个好娃,心也是个好心,就是有点浪费粮食。”

    吃完涮羊肉回到酒店,彭越还在回味今晚的糖蒜和麻酱。

    “要不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以前我一说我吃火锅放麻酱,我那些川渝朋友们都让我自己单开一桌。你看看,首都人民不就很爱吃麻酱?当然,他们的麻酱的确是很香…”

    “诶,这些手链颜色怎么变了?”阚铭没空搭理老板对美食的点评,她在进门前把手链从腕上摘下来,却着实被上面串珠的颜色惊了一下——

    来之前,玻璃串珠里的粉末虽说颜色深浅不一,但总体都是灰褐色的。现下回来,这些灰褐色的粉末颜色却变成了有些发亮的浅金色,一眼看上去,和玉玦在山岗上发出的光一样。

    “这…骨灰应该,不至于变色吧。”彭越看了一眼他的手链,也一样变成了这种浅金色。

    “这不是变色,这是愿望实现了一部分之后的必然表现。”姜泠对此见怪不怪,“你把这个当成老前辈们对我们今天的好评就是了。”

    “原来如此…”古董店的老板和修复师不约而同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各自捧着手链回房去了。

    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一般很少能看到星星,首都也不例外。高楼大厦和霓虹灯藏起了星星的光,却没挡住月亮的颜色。玉玦仍在散发着柔和的金光,金光上面,浮现出一群剪影一样的人像。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看升旗。本来打算十一当天去的,可是大家都说那一天人会特别多,挤都挤不进去,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天去。”姜泠对玉玦上的“人”说,“最主要的是,五天时间很快就到了,等到十一,恐怕就…”

    “莫事,莫事。”其中一个人像憨憨一笑,“能让俺们回来看一眼就已经够高兴的了,知足常乐嘛!”

    “就是就是!”另一个人像点头附和,“现在的日子真好啊。我小时候根本没有钱买糖,吃肉都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

    “现在的衣服也漂亮,有那么多颜色和图案!”

    “可不是!额家以前三个人穿一条裤子,谁要出门、谁有急事,裤子就给谁穿!”

    “还有那些大楼,以前只听洋人说过…”

    玉玦上的人们叽叽喳喳讨论起今天看到的一切。尽管这只是幅员辽阔的大地上一座城市的样子,却也足够让他们兴奋了。

    “你们的家书都在路上了,明天升旗回来,我再去问问进度。”姜泠听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心里既高兴又低落。她斟酌着打破这片热烈的气氛,犹豫着问道,“过了明天,就彻底要走了。你们怕不怕?”

    气氛短暂地静默了两秒,随后又热闹起来。

    “怕啥!本就是死了的人,难道还怕这?”

    “就是!老子炸药包都敢扛,哪个会怕这种事情?”

    ……

    他们说得轻轻松松,姜泠也在这样的“轻松”中有所释然。她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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