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交日期只剩下三天,村中早就决定了护送供奉的人员。村里有余力的家庭纷纷派出人手入山寻药。神社理所当然成为了最近的集会点。

    女孩带着东西回来时,在场众人无不长舒一口气。负责押运的人家,甚至有人喜极而泣。

    这趟活计并不好做。一路上风餐露宿,还可能碰到劫匪。到了地方,东西够了不一定有功,不够一定会是首当其冲吃瓜落的人。

    年迈的村长已经决定,不管够不够,明日天亮时分他就先出发。他走得慢,先到那边等着抗事。无论如何不能拖到最后一天,让一群年轻人又赶路又顶雷。

    现在看着小佑带回来远多于需要的东西,大家都能平安,怎么能不高兴。

    村长抱着满满的竹篓,渐渐冷静下来。只从中取了最低限度、品质最差的东西,加入已准备好的行李之中。

    “下一次供奉就在两月之后了。那时候农忙,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加码。就别都带去了。

    今天在这里的都管好自己的嘴,回去依旧好好劳作,别放松了,让外人看出来。”

    整个领地都被勒令上贡,村子里迟早会来外人的。太扎眼了是祸非福。

    闻言,兴奋的众人渐渐陷入了沉默。

    是啊,这次的危机度过了,还有下次,下下次。只要那位大人没有痊愈,甚至哪怕他痊愈了,剥削就不存在了吗?

    人群渐渐散开。十来日的高压,自己家里都积攒了不少活计,回去有的忙。

    村长让人去收拾车辆,自己拎着竹篓和花婆婆走去了侧室。

    两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家围坐在桌边,将药材仔细分开。

    “这些品相最好的,拿去换些粮食回来吧。”

    花犹豫了下:“不如留下吧。那位大人十分看重性命,以后说不定能用来让他网开一面。”

    村长摇摇头:“正因为惜命,又怎么能容忍我们曾经藏私呢?”

    “不逼到极致,就得不到最好的东西。”一旦对方有了这种认知,破家之祸近在眼前。

    村长面上略带讥讽:

    “能找到什么样的药材,单看天意。这样好的,没个几十年长不出来,怎么能禁得住他搜刮。

    人啊,越是将什么看得紧,越是得不到什么。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次我去城中,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

    据说那位亲手杀怀有身孕的妻子。就是为了能保证自己药材的供应。甚至为了获取同脉“生机”,生剖胎儿。

    那可是他的亲生子嗣,这样的人......产屋敷主脉将亡。”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推他一把。”

    房门外,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形粗壮的壮年男子走进屋来。

    他将头发用草绳绑着,身上穿着无袖的粗布衣服,敞开的衣襟里是晒得黝黑的胸膛。

    等来人走到火光下,便轻易能发现,他看似壮实的身形全靠骨架撑着,实际瘦得能看到肋骨。

    “是总五郎啊。不要冲动。”【1】

    村长拉着他的手腕,让他坐下来。

    这是个急公好义的人。他极为爱护家人,和妻儿、邻里相处都极为和睦,平日做活也不惜力气。若不是家人实在多,生活能过得颇富裕。

    总五郎并不是个纯粹的莽汉,他懂一些文墨和律法。

    此时被安抚,他也并不直接和老人争辩,只是说:

    “将军允许领主们征收税款、年贡,为的是有钱壮大国家和城池。但并不一定希望自己的治下民怨沸腾,无人生产。

    我们虽是小民,但为达官贵人奉上衣食住行的,正是我们这样的蝼蚁。

    何况自今年年初起,四处民变不断。大人们也疲于应对。

    只是他处多因天灾而致民不聊生。我们这里风调雨顺,却要同样饿病而死,是什么道理?

    如果所有的领主都像产屋敷一样暴烈,那么小规模的民变,迟早会变成反叛的巨浪。这不是上位者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要我们将领主的贪婪摆到明面上,不管是为名声,还是为了从产屋敷家得到一笔用于赈灾的钱粮,将军都会处置他的。”

    村长愁眉紧锁:“但这样一来,掀开这事的人恐怕......”

    总五郎哈哈一笑:

    “舍我一身而已。难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吗?

    总不能指望他自己死掉。

    要知道,贵族占有那么多的资源,哪怕无法恢复健康,苟延残喘还是可以的。谁知道他彻底疯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现在他能对自己的子嗣下手,以后难道不会是我们的孩子?

    这种事做了一次,便有第二次。愈演愈烈,不可能停止了。”

    村长依旧犹豫:“他......做出这种事来,老领主不会放任不管的。”

    “您又怎么知道?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难道它刚刚发生吗?

    何况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收到取消供奉药材的的命令。显然他是没有被产屋敷家放弃,要继续供养他的。

    在贵族眼中,无利不起早,平民和那未成型的胎儿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领主的横征暴敛不止一日。他的父亲又为什么急急将领主之位让给一个虚弱到出门都不能的人?

    真正治理领地下发命令的是谁?不过是不想放弃他,又不想背负骂名罢了。

    这样看来,这家人的行事作风都一样。就算是他死了,我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您还要抱什么奢望呢?不如就赌一把。让更高一层的人,来约束他们,或许还能有转机。

    我听说,产屋敷旁支当中不乏宅心仁厚的,我们何不请愿另立新主。”

    花婆婆缓缓开口:

    “将人民的怨念转移到领主们身上,以获得拥戴和暂时的平稳吗?

    既能惩处恶毒的下属,又网开一面准许姓氏血脉流传下去......

    这对将军来说,是一个既能金蝉脱壳,又能恩威并施的好方法。成功的可能性倒是极大。”

    只是,对方临死前的反扑,依旧不是他们能承受的。势弱的人,从无机会“两全”。

    后面这些话,不用说大家也明白。但这也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这世道,便是没给穷人多少活路的。

    若是情形再差些,碰上极困难的,长久的灾荒,有这样的人领头说不定还能......

    可现在竟只是苦,偏偏还有一口气好喘。人们便不怎么敢了。【2】

    凝重的氛围在房间中涌动,三人这日并未得出明确的结果。

    只是,第二天总五郎和队伍一起出发了。至于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没人去问。

    村长临行前吩咐他妻儿送到神社居住。男人笑着接受了。

    总五郎的妻子是个爽朗干练的人。几个孩子也非常勤勉懂事。他们母子五人来了之后,神社中大大小小的事便都不用花和小佑沾手了。

    作为回报,花便教孩子们识字;小佑则带着他们练箭、采蘑菇,学做一些捉兔子捉鱼的陷阱。

    长时间从那个小水洼中捉到鱼虾,女孩渐渐开始自己学着在水中制造类似的陷阱。成效很不错。

    现在那条河上隔一段就是一个类似的小水潭。神社中的鱼干多到可以出去贩卖。

    还是花婆婆告诫女孩不可以捕尽,兴奋的小佑才安分下来,将已经入库的东西送了大半给村里的老人。

    “神明大人,我是不是很笨啊?”女孩结束一天的修行,放松身体靠在云杉宽阔的树干上,捏着掉落的球果抛着玩。

    毛色又浅了一个度的巨狼趴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上下跳跃的小东西,尾巴随着同样的节奏甩来甩去。

    在云杉之下,它的身型可以不被除了巫女之外的人发现,既能守护村子,又不用担心惊扰到村民。

    本来花想找合适的机会,让它在村民面前露面,也能让它行动更自由。但现在却怕露了行迹被捉走当药材。只能委屈巨狼继续躲着了。

    好在小佑最近用在修行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两人还能像这样互相做个伴。

    “做事情预前不顾后,需要人提醒也就算了。婆婆他们说的话我也不太能明白。

    他们谈话中的那些人,对我而言都那样遥远。却掌控着我的命运。

    为什么他们要做种种坏事,为什么要拿走大家赖以生存的粮食?

    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去外面,说不定我就能明白了。”

    夏油杰听着女孩的碎碎念,操纵着风为她带走夏季的燥热。

    这种迷茫的话,好像从未在佑里口中听到过。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佑里却已经跟在卖药郎身边见过世间百态。

    旧村时,对方霸道地将全村人压服的样子,现在想来竟然格外鲜明。

    她好像从来没为人心的恶意而动摇过。不因他们而变得颓唐放任,也从未因他们人类的身份而心软。

    女孩一切的行为是那样有条理和理所当然,让他都忘记了,十几岁的少女应该是什么样子。

    【佑里,突然好想知道我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到底是什么。好想知道,你曾经经历的都是什么。

    或许,我也应该多去看看世界吗?】

    一直以来,他都以咒术师的视角去俯视众生,自诩见过人心诸恶,自诩为踽踽独行的保护者。但是不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人心呢?

    一念起,百变生。

    小佑被一股猛烈的风旋牢牢困在原地。

    以云杉为中心的气流飞速旋转,逐渐变为浓翠的绿色。无数枝叶逆流而下,在女孩眼前聚成人型。

    巨狼直立起身,周身毛发在风的吹拂下迅速化为纯洁的白色。它抬起头,向天空发出喜悦的长啸。

    金色的光芒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出,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抚上女孩的发顶。

    带着笑意的空灵声音响起,听得她一愣。

    他说:“谢谢你。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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