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手中拿着薄薄的纸张,心中并无快意。

    本来,时田三郎丸的事件是他和田沼一手操办。为的就是让两家相争,再由将军顺理成章将大友的势力切分给时田。

    此时多一个人证虽然让时田家有了乱攀咬的余地,但时田与大友间的冲突已是箭在弦上,故而不用担心出现太大意外。

    只要控制得当,将军不介意多处理一批归顺大友的喽啰。

    但时田家并不在意幕后黑手,一心争权夺利甚至放弃给自家子嗣报仇雪恨的做法,依旧使他不喜。

    【唯一成年的继承人都能舍弃,对于我又能有几分衷心?】

    【这朝中之事,真真假假,恐怕没一个干净。都想用王权做棋子。】

    没有人真心敬重自己,这才是将军最在意的事情。

    【甚至眼前这个愚民,为了自己的目的,也敢和朝臣联手编造谎言。】

    比如眼前这份诉状,行文流畅又直戳他内心,显然不是乡野村民能写出来的东西。何况,三郎丸被刺杀时,杀手并未携带任何家族徽记。为了保险,田沼只是让死侍们选用了和大友家门客同一故乡的刀剑。

    大家族可能会通过锻造手法上查到模糊的指向。而眼前这个人,却说亲眼看到了族徽。竟然如此肯定。好胆量。

    总五郎在长久的沉默中硬生生逼出一头冷汗。他将头伏在地上,看不到房中究竟有几个人,紧张也让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模糊觉得那份他烂熟于心的文章,不至于用这样长的时间去阅读。

    意味不明的冷笑自上方传来。总五郎不由得将头压得更低了。

    “此诉状上,所言属实?”

    总五郎问心无愧地回答:“殿下,绝对属实。”

    “没有隐瞒?”

    “这......”

    “难道你便是纯粹的赤胆忠心,看不惯朝廷被欺瞒,才愤而上告?如果臣民都像你一样急公好义,天下何愁不治?”

    总五郎还不至于听不出其中的讽刺。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他心下一横,抓住机会讲实话说出。

    村民丰年都无法饱腹,空有良田却被逼入深山寻找奇药异兽,苛捐杂税以供应一人续命......

    将军听着总五郎生生带血的控诉,阴沉的面容总算稍稍转晴。

    田沼是个小人,但他的的确确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让将军多少了解民生艰难。纵然那依旧是一种从高处俯视的镜花水月,但他心中有对平民的善意,有治理天下的野心,已经殊为难得。

    此时,正是这一丝明悟让他对总五郎有了耐心。

    【生机被尽数剥夺,求告无门之下孤注一掷和权臣“勾连”,也算事出有因。】

    这样想着,将军信重依旧有些厌烦。他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卖药郎,问道:“先生和先生的友人,如何看待这种事呢?”

    卖药郎盯着手中腾起白雾的茶杯,思索片刻:“世事如此罢了。”

    物怪因苦难而加速形成,他的使命是寻找时间的“形理真”使其保持一定平衡,而不是治世理政,扶灾安民。他不懂这些,只是从不停下脚步去拯救罢了。

    但显然将军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后的意思。眼前人的面容过于冷静,不曾因总五郎的叙述有过一丝动容。因此,他误以为对方心中毫无善念,不由将给对方的好感尽数收回。连带着对那位“友人”也没了兴趣。

    他挥挥手,吩咐道:“我累了,这件事,田沼你让人去查一下吧。苛民暴政,我不喜欢。”

    田沼领命,又对着总五郎说:“那这位义士......”

    “先收押吧。”

    “是。”

    众人散开,在送总五郎前往监狱的途中,田沼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时田啊,机关算尽,没想到还有我黄雀在后。呵。】

    大友手中的权势必然是留不住的。但已经尝过束缚之苦的将军又怎么可能让时田成为大友第二?

    如果说,本来将军还对算计时田家有那么一丝愧疚,但当后者表现出“愚弄”“利用”的倾向时,这种愧疚变回顷刻间转为厌恶。

    如果以后再与恰当的时机揭穿时田家早已投靠皇室,那么就是他们败家之事。

    而最终能接受这一切权力的人,必然是他田沼。

    被将军警惕又如何,有私心又如何?短时间内没有比他这个孤家寡人更好的人选了。

    而时田三郎丸巡查中偶然碰到的那一伙“山贼”,实际上便是被田沼隐瞒了的银矿工人。

    此事过后,将军想必也不会从自己手中分矿藏给三郎丸管理,而会另外分派不那么紧要的事情给对方。

    不枉他时刻关注时田家的动向。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完美。连突然发生的“灵异事件”都能成为他的助力。

    想到这里,田沼不由地由衷绽开一个微笑。

    他掀开轿子的窗帘回望本丸,一切尽在掌握的满足感充斥心胸。

    【为民请命的义士啊。老夫得好好送你才行呢。】

    收尾,还是收得毫无痕迹的好呀。

    嗯,那批知晓银矿地点的死侍也是。要用什么办法好呢?

    浑浊的眼珠下是污浊的灵魂,新的算计和野望横生。

    ***

    产屋敷宅邸,腥苦难闻的药汁被面色苍白的人咽下。

    他推开侍女递上的糖果和巾帕,随手抹去嘴角的药汁:“你不是说很快就会有效果?可我还是只能待在房间中寸步难行。”

    额头有着长长缝合线的大夫微笑着接过药碗,安慰道:“还请您有点耐心。这是最后一服药了。

    虽然还差一位最主要的药材,但是药效已经趋于完美。很快您就会有感受的。”

    说完,他无视患者想要杀人的眼神,起身打算离开。

    衣角被拽住,微弱的力道还带着颤抖。

    病人的恶意毫不掩饰:“你不会想知道欺骗我的代价的。

    还差一味药,你就敢把残方给我喝!”

    医生定定地回望,眼底玩味的神色好像在看一个笑话。可惜他的脸隐藏在背光处,而患者虚弱到几欲失明,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

    他听到对方说:“庸医,明明你连自己额头上的外伤都治不好。可笑我竟然在你身上浪费了那么多的金钱和时间。都是骗子!该死的人!”

    他轻轻挣开那人胡乱挥动的手,将他平放下来。可怜的患者连再次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虚弱的任他摆布。

    厚重的棉被像是铅块压在身上,产屋敷家脾气暴躁的少主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重病让他的思绪变得不连贯,放狠话都不顺畅。

    但他的侍女却好像没看到一样,紧紧跟在微笑着的医生身后起身离开。

    女子颤抖的肩膀被温柔地按住。

    医生蛊惑一样的声音响起:“不要怕。会没事的。很快。”

    他俊秀的脸庞和温和地语气大大缓解了那道伤疤带来的诡异感,让侍女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好孩子,不要哭了。你不是说想让弟弟跟着我学医术吗?这些日子他给我帮忙,很有天分。

    明天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好了。

    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会告一段落,再晚了会扎眼的。”

    侍女捂着嘴点头,眼中满是感激和仰慕:“您......我......我明天就催他来。”

    羞涩让她终于还是没讲心中的情谊说出口。

    “再等等吧”,她这样想着。等到一切“了结”,他们会有美好的未来的。

    第二日,刺眼的阳光照进没关好的房门,将虚弱的病患惊醒。他脆弱的眼睛被光线刺得灼痛。

    “那群该死的下人!连房门都关不好!”

    他骂道,愤怒袭上胸口,奇迹般地让他感觉到了力量。

    “呵,都觉得我要死了,都躲了起来!

    大胆!无用!无能!

    我有高贵的血统,哪怕死亡,也不允许如此怠慢!”

    那些胆大包天的人,那些愚弄他的人,统统要付出代价!

    单薄的身形挣扎着推开房门,一路扶着硌痛他手心的门廊石柱来到药房。沿途的侍从们被他虚弱却暴烈的神情所摄,竟无一人敢上前扶持。

    他从药房架子上拿起锋利的柴刀,即将发生的事情让他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快感。沉重的呼吸喷洒在药师的脑后,对方却毫无所觉,继续认真地研磨药草。

    手持凶刃的人高举手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血色四溅,满是清苦味的房间刹时间充满血腥。

    一刀、两刀、三刀......

    虚弱的人从一片猩红中汲取到无限的力量。

    多么美丽又热烈的颜色啊。掌控生命的感觉如此美好。那溅入眼中的温热液体使他兴奋癫狂!

    浓腥的色彩渗进眼底,在那死气沉沉的眼眸中描绘出如冰裂红梅般的花纹。

    云杉树下,一阵狂风平地而起,不祥的气息顺着风声从远处传来。

    夏油杰被一阵浓重的恶意惊醒,意识猛地从观测当中抽出。

    巨狼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跳到高高的石崖上,仰天发出悠长的鸣叫。

    卖药郎收拾行囊的手微微一顿,马上停止了和过路旅客的交易,将视线投向远方。

    新生的“恶”,带着他第一笔杀戮,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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