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荫浓,掩映亭台。

    水晶帘动,金石相击,敲出些许沁凉之意。

    “秦前辈。”

    秦月明还未抬眼,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

    来人眉目嫣然,笑语盈盈,一派明媚鲜妍,正是陈书灯。

    “陈少侠。”见她如此神采飞扬,秦月明心头郁气不由稍散了几分,眉眼一弯。

    陈书灯坐到秦月明下首:“义父让我来招待客人,我还当是谁,竟是前辈。”

    近来江湖上关于秦月明物议汹汹,她自然也曾耳闻,面上难免带上几分好奇。

    秦月明恍若没看见她探究的眼神,挑眉问道:“巴山城一别,不知你的《山鬼歌》练得如何了?”

    “就……还行。”陈书灯目光游移开来,含含混混回了,转而赞道,“《山鬼歌》一出,无忧门便节节败退,覆灭在即,此次江湖除魔,前辈功不可没。”

    “我不过略尽微薄之力,”秦月明客气道,“功成还在你们。”

    陈书灯看了看周围的侍女,倾身过来,压低声音道:“经清武大师辨认,无忧门中当真有许多长乐城余党,看来当初庄不周所言属实,无忧门门主真是陈花饶的女儿。”

    秦月明刚从石桌上捻了一颗葡萄,便听得陈书灯此言,手上一顿,葡萄摔落下去,滑过她的衣裙,滚过水榭平坦的地面,跃入亭外水中,激起轻轻一声——

    “噗通!”

    那声音仿佛也响在秦月明心中,她双手交叠,掩饰住手指的痉挛,云淡风轻的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嘶哑:“是么。”

    陈书灯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眉宇间满是愤恨,其中夹杂快意:“我们本已将无忧门的势力拔除得七七八八,可惜后来他们那门主冒了出来,她祸心术已至炉火纯青,许多次我们都只能浑浑噩噩眼看着她杀人救人,扬长而去。”

    她求助似地看向秦月明,“想是因我等《山鬼歌》练得不到家,可否请前辈亲自出手,对付此人?”

    “……待家父事了。”秦月明默然片刻,声音生涩道。

    陈书灯眼眸一亮:“无碍,那陈宓带着残部隐遁东南,那里势力盘根错节,又曾是长乐城经营之地,诸位前辈正欲徐徐图之,前辈能应承此事,便更增一重胜算。”

    又听得“长乐城”三个字,秦月明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然而对于许多未经陈花饶之祸的江湖人来说,长乐城不过一段江湖往事,如今被重提,也不过是些残灰余烬,自不如当前眼下之事引人关注。

    陈书灯得了秦月明的承诺,心头甚喜,嘴上一时没个把门,一秃噜问道:“前辈与麒麟郎当真是父女?白马寨、龙驹寨之事莫非另有隐情?”

    她向来敬重秦月明,根本未曾怀疑过她会是那等炮制血案为亲者脱罪之辈。

    “书灯。”帘外传来一道冷沉的叱责。

    陈书灯反应过来,秦月明一直有意隐瞒与秦笃的关系,其中因由想必不足为外人道,她如此大喇喇发问,实在冒犯。

    赵青山立在水榭外,并未进来,秦月明捂住耳后躁动的蛊蝶,透过水晶帘看他的身影,垂下眼眸,不发一言。

    水榭内外的气氛一时凝滞。

    陈书灯自觉言语失当,加之自家义父身上的冷气简直要穿过帘子冻过来,不由有些坐不住,向秦月明小声告罪后便快快地溜了。

    原地只留下秦、赵二人,秦月明仍低着头默然无语,无人知晓她心底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炼制蛊王需十二分的运气,是以当初秦月明这只蛊蝶出世才引得白马寨众蛊师你争我夺,她赠给赵青山那只蛊虫之所以有蛊王之资,全赖取了蛊蝶近半精华培育。

    有鉴于此,蛊蝶对赵青山手中蛊虫能有所感应。然而之前在与沈潜决裂之时,蛊蝶飞舞,正是感知到了同生蛊虫的存在,她当时便留了心。

    她放开手,看着蛊蝶飞到水晶帘前,舞出与那时别无二致的图案,面上一片空白。

    此人初见自己时古怪的态度、关于云来观的那份书信中眼熟的笔触、巴山城庄子中过分合宜的饭菜、无师自通的内力炼蛊之术……

    林林总总,及至上次别离时此人所言的“重铸新镜”,一起涌上秦月明心头。

    沈潜,赵青山……

    ·

    赵青山伫立在水榭外,久不闻秦月明出声,不禁生出两分尴尬。以前两人相见,多是秦月明先打招呼,尔后顺理成章说起话来,让他主动打破沉默,却不知如何开口。

    “秦……”

    他刚吐出一个字,便眉头一皱,倏然撩开帘子。

    冰鉴冒出缕缕凉意,为空无一人的水榭带来一片沁人心脾的冰凉——

    秦月明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

    赵困雪为裴燕施完针,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对一旁帮忙的天涯帮女弟子道:“可以让你家帮主进来了。”

    裴云光迫不及待夺门而入,看着女儿清明的眼神,不禁顿住脚步,低声迟疑唤道:“燕儿?”

    “爹爹!”裴燕神情瑟缩,视线都不敢随意挪动半分,“这是哪儿?”

    “翻雪门。”赵困雪吹了吹药方上墨字,顺口答道。

    裴燕这才发现房中竟有男子,霎时眼瞳放大,高声尖叫起来:“啊!滚!你滚——”

    赵困雪一懵,不过反应极快,几个跨步出了门,藏了身影,只传进声音来:“莫让她乱动,小心银针移位。”

    随后又有天涯帮女弟子和裴云光的耐心安抚,良久,裴燕终于不再喊叫,只是目光中再次蔓延出浑噩癫狂,整个人瑟瑟颤抖着,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一旁的女弟子用力压制,只好死死闭眼,深埋着头。

    裴云光见她如此情状,面上满是心痛,转身出了房门,生硬地挤出一个笑道:“赵神医,你这针法治标不治本,为之奈何?”

    赵困雪甩着手中药方,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又不肯表明病由,我只能按着我诊出的治,怎生治本?”

    “这……”裴云光露出为难的神色,踟蹰不定,喃喃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不知背后有何情由,竟让这样一位大魔头如此犹豫不决。

    赵困雪自学医接诊以来,见识了千种苦痛,万般隐情,因此也并未逼问,只道:“裴姑娘之病由心而生,若要治本,非知病由不可。”

    裴云光点点头,回到房中,注视着女儿痛苦恐惧的模样,久久无言,直到翻雪门弟子端来安神药,方将他惊醒。

    他深深望了女儿一眼,反身大踏步去寻赵困雪。

    “我可以将燕儿的病因告知,但你需发誓不向他人透露一字。”

    赵困雪颔首道:“此乃医者本分。”随即庄重发了誓言。

    裴云光沉默片刻,才沉声道:“燕儿曾被掳入长乐城中……”

    当初陈花饶倚仗祸心术为害武林,最喜掳掠美人,无论男女,受害者不计其数。据传她在长乐城中建了一座榴宫,专程收容那些美人。

    但长乐城机关森严,榴宫更是守卫严密,外人无从窥探,直到“仙客”罗赞破城而入,救出榴宫中人,才发现其中之人竟已疯了大半,而罕有的清醒者却是三缄其口,无人知晓他们经历了什么。

    罗赞及另一些随他去救人的武林高手也讯问过一些长乐城之人,随后同样保持了缄默。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长乐城余孽逃亡之时隐约透露的“配种”“畜养”等字眼已足够人浮想联翩。

    有些稍微听到风声的恶毒浅薄之辈,看向曾经的榴宫之人,言行中都带出了轻贱意味,逼得不少受害者绝望自戕。

    罗赞等人闻讯,都是大怒,很是收拾了一番这些人,但逝者已矣,他们也只好更加用心安置那些还活着的榴宫之人。

    后来又有“山谢海裴”联手处置了当时几个仍然言行无状的大门派,狠狠压下榴宫相关流言,及至今日,知晓榴宫者已寥寥无几。

    不过赵困雪的患者上至天潢贵胄、武林名宿,下至贩夫走卒、江湖喽啰,自成一张巨大的情报网,关于这些江湖往事,他俱有所了解。

    据裴云光的讲述,三十多年前,裴燕离家出走,孤身闯荡江湖,不料撞到陈花饶手上。

    当时陈花饶在东南一手遮天,但裴云光自恃武功,从不将其放在眼里,天涯帮苦寻裴燕不得时,他也曾打上长乐城,却被陈花饶蒙骗糊弄,直到长乐城破,跟去看热闹的天涯帮弟子无意中发现大小姐的身影,他才知女儿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受折磨,不禁暴跳如雷。

    可惜罪魁已伏诛,他无处发泄,加之裴燕情况不佳,他才不得不放下报复心,专注寻医治疗女儿。

    无奈裴燕是因身心受创,又长年被祸心术控制,神志丧失,天涯帮遍寻神医,也只勉强让人清醒半分。

    近年来赵困雪名声在外,但裴云光觉他年轻,颇有些不信任,直到前月收到曾经的“天下第一神医”孙景极力赞扬赵困雪医术的信,才想办法得了翻雪令,求上门来。

    “……不知神医可有良方?”裴云光将前因后果细细道完,期盼地看向赵困雪。

    赵困雪想起他在江湖中的名声,又见他眼下情状,不由怜他爱女心切,道:“我倒有些思绪,但还需一人相助。”

    “谁?”

    “金仆姑,秦月明。”赵困雪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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