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困雪遣散后山的弟子,自个儿守在下山的道路上,等了好半天,只隐约听得一阵笛声,又过了片刻,才见秦月明迤逦而来,背后跟着常凤歌和他的六个手下,七人俱是一脸恭敬,乖得跟什么似的。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赵困雪讶然。

    秦月明神色倦怠,竖指于唇前,示意他别问,随后转向常凤歌几人:“去你们该去的地方罢。”

    几人听话地施展轻功离开。

    赵困雪见秦月明神色疲惫,耳后露出蛊蝶稍显黯淡的一小半翅膀,眉头轻皱,担忧道:“你没事罢?”

    秦月明抬起手,赵困雪心领神会,伸手搭在她的腕间,给她把脉。

    “情志抑郁,忧思过度,还内力空虚。”赵困雪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秦月明不以为意地缩回手,道,“不过眼下我内力不济,暂不能吹奏《山鬼歌》第九重。”

    “此事不急,海魔前辈还未把人找来。”赵困雪道,“先处理你的事。”

    他细细回想一番,神情陡然险恶起来,“莫不是因沈潜那负心汉?”

    白马寨并未声张放逐秦月明之事,但有些耳目的江湖人都听到了风声,更别提消息之灵通仅次于飞耳阁的赵困雪了。

    “……不要胡乱揣测。”秦月明垂眸淡淡道,径自越过赵困雪,下山去了。

    赵困雪跟在她身后,恨铁不成钢地絮絮叨叨:

    “你辛辛苦苦给他守家业,这负心汉一回来就把你踢了……”

    ·

    榴宫之事在如今江湖已是隐秘,赵困雪思虑过后,便将找人的差事托与了裴云光。

    当初裴云光因裴燕之病奔走,恰逢剑尊谢扬收到仙客传信出山,抓了他做壮丁帮忙处理榴宫事宜,其后为他介绍了好几位不世出的神医做报酬。

    有此一节,裴云光对已然四散的榴宫之人行踪都有所了解,很快,天涯帮弟子就根据他的吩咐,陆陆续续带了人回来,但是有更多弟子空手而归。

    心病难医,不是所有受害者都如裴燕般有威高势重的亲人回护,或如“无尘禅师”清武、“麒麟郎”秦笃般武功高强又意志坚定,纵然当初仙客等人尽力安排,仍有不少人在之后接踵离世,化作一抔黄土。

    “天涯帮弟子尽归,也不过带回十三人罢了。”赵困雪重重一拳锤在案几之上,“当初榴宫之中幸存下来的可是有近两百人啊!该死的陈花饶,该死的祸心术!”

    秦月明听赵困雪述完寻人过程,一直木愣愣坐着,神色一片空茫,对方如此激愤,也未曾引去她半分目光。

    直到赵困雪挥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仿佛终于回神,垂眸掩去眼中情绪,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些人情况如何?”

    “不甚好,”赵困雪摇头叹气,“疯癫者十之八|九,若一疯到底便罢了,偏偏他们会时不时恢复清明,唉。”

    秦月明摩挲腰间玉笛,默然片刻,道:“我内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啊,哦。”赵困雪的思绪还在那些可怜的受害之人身上,闻言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他们的身体也需调养些时日……”

    他话还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下一刻陆曦冲进来,没头没脑地咋呼道:“师父师父,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赵困雪皱眉。

    秦月明眸中闪过一抹警觉,伸手握住案几上的思君弓。

    陆曦功夫随了赵困雪,从山下一口气飞奔至此已累得气喘吁吁,又缓了好一会子才道:“清武大师来了。”

    此次无忧门之祸的风声传入少林,面壁二十余年的“无尘禅师”清武自请出山,参与此事。

    谁知就在无忧门败走东南的关头,裴云光却大张旗鼓地带着弟子履足中原,由不得人不留心。

    之后天涯帮弟子秘密搜寻榴宫旧人,更是让人提起了心。

    不过清武深知内情,一力压下他人对天涯帮与无忧门勾结的猜测,以榴宫旧人之身份前来翻雪门,探听消息。

    赵困雪听过清武来意,斟酌片刻,派弟子去请裴云光与秦月明。

    ·

    除赵困雪建于山顶的“载雪庄”外,翻雪门其他建筑皆错落营造于山腰山脚各处,林木掩映间可见翘角飞檐,亦可见木屋草庐,风格各异。

    门中待客之所名为“生尘居”,位于山脚,是一座白墙黑瓦的高大堂屋。

    行至生尘居门前,秦月明突地住了脚,直到一名翻雪门弟子路过,暗暗投来疑惑的目光,她才深吸一口气,举步踏了进去。

    迎面便是裴云光的怒火:“秦月明,你腿疾犯了,来得这般慢?”

    秦月明自知理亏,敛容致歉。

    裴云光顾忌着爱女病情还需她相助,愤然片刻,终是咽下火气,不再追究。

    “清武大师。”秦月明看向堂中另一人,不自觉咬紧牙根。

    清武已是花甲之年,不过因内力深厚,看起来才将近不惑,只过于瘦削的身躯与沧桑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年龄。

    能让陈花饶冒着得罪江湖中传承最为悠久的门派之一,公然掠人,清武形貌自是不俗。他身负胡人血脉,生得高鼻深目,瞳色漆黑,本是俊朗到略显邪气的一张脸,却因身着粗布衲衣,长年念经礼佛,自成一派沉静气度。

    听到秦月明的问候,清武起身念了一声佛号,有礼道:“秦施主,久仰大名,贫僧在此谢过施主授业之恩。”

    他目光温和,徐徐落来,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秦月明身体紧绷,口中答道:“大师言重了。”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回荡起另一道声音:“……将那个胡人杂种与羌女、回鹘女相配试试,看能生什么样的种出来……”

    “……不知唤秦某前来所为何事?”秦月明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见清武似还欲说什么,忙将视线投向赵困雪,仓促问道。

    赵困雪虽然平时看起来有些天马行空,实则医者该有的细心缜密一点不缺,在秦月明进门之时,他便发现了异样,此时见她不顾无礼于人也要转移话题,更是有所领悟,配合答道:“清武大师是为那十三位病人而来。”

    裴云光霎时抬眼,目光如电。

    秦月明在赵困雪的示意下落座,微不可察地竖起耳朵。

    清武不疾不徐,又诵了一句佛号,道:“贫僧也曾流落榴宫,日前听闻天涯帮寻访旧人,心怀忐忑,故来相询。”

    裴云光狠狠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清武片刻,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对赵困雪一扬下颚:“告诉他罢。”

    “秦女侠?”赵困雪看向秦月明。

    秦月明点点头。

    赵困雪便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清武。

    “竟是如此。”清武眉宇间现出一抹似喜还悲的神色,对秦月明与赵困雪各施一礼,道,“不知可否准许贫僧参与其中?”

    担心被拒绝,清武解释道,“贫僧情形比那诸位旧人好上许多,且已用过《山鬼歌》缓解头痛之症,是最好的试验人选。”

    “言之有理,那些人都病歪歪、疯癫颠的,不如这小和尚精神,试治起来也麻烦,容易耽误燕儿的治疗。”裴云光若有所思片刻,直接拍板道,“就现拿小和尚试验罢。”

    于耄耋之年的裴云光而言,清武的确算得上是“小和尚”。

    他自居武林前辈之尊,又素来跋扈,自顾自定下此事,道:“择日不如撞日,即刻开始如何?”

    赵困雪又看了出奇寡言的秦月明一眼,见她无反对之意,才应承下来:“且容我去做些准备。”

    ·

    那十三位榴宫旧人被安置在东山的一座庄院中,着弟子细心照料着。

    那庄院后院不是平常的花园水榭之类,而是设了一座巨大的香炉,周围摆放了几个厚厚的蒲团,再外围则星罗棋布地摆放了许多小香炉。

    “阿嚏!”秦月明还未进院,便闻得一阵呛人的香味,忙掩住口鼻,皱眉看向另外几人。

    赵困雪、张杏儿师徒不知何时戴上了面巾,裴云光与清武毫无防护,却面色如常,仿佛并未嗅到这奇特的香味。

    张杏儿见状,连忙从药箱中翻出一条与秦月明今日服饰相称的蓝色面巾递了过来。

    秦月明接过,正要戴上,却见赵困雪三两步凑过来,拽过她的手腕一探,片刻后便深深皱起了眉头,转身对自家大徒弟道:“给她换条浸了药的。”

    “啊?”张杏儿赶紧拿出一条又黑又厚的面巾,难掩好奇地仔细观察秦月明的气色,除却稍许憔悴,并未看出其他东西。

    秦月明望着那条所谓浸药面巾,面露嫌弃:“我用普通面巾即可。”

    赵困雪黑着脸抢过她手里的蓝面巾,把黑面巾狠狠甩到她手上:“你是大夫我是大夫,戴上!”

    见他如此态度,秦月明心头有些不妙的预感,也不再讨价还价,皱着眉将那黑面巾捂到了脸上。

    裴云光进院转了一圈,见他们竟还在外面磨蹭,不由心头火冒,厉声喝道:“你们还在外头拖拉什么,速速进来!”

    赵困雪语气慎重地嘱咐张杏儿:“跟着她,看情况不对就叫我。”

    张杏儿连连点头。

    秦月明被他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道:“打甚哑谜,我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赵困雪大步踏进院子,只留下一句更让秦月明满头雾水的话:

    “你要疯了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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