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攥住她的腕子,力道却并不大,不至于握痛她。即便如此,姜清窈还是有些惊愕,下意思挣了挣,不想他察觉到她的抗拒,愈发用了些力,甚至带着她的身子都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踉跄了一步。

    她仰头,险些撞在他下颌处。夜色浮动,唯有那月光透过枝桠投下的稀疏的影子在两人脚边不断摇晃。姜清窈有些辨不清他的神色,只清晰地听见眼前人沉沉的呼吸声。

    “五殿下,你——”她双颊浮起一阵热意,一路蔓延攀上了耳廓。这样亲密的距离,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动作,总让姜清窈想起那日在山洞之中,谢怀琤也是这般救了自己。她唇角擦过他掌心的触感真切得仿佛就在昨日。

    姜清窈的心狂跳了起来,正欲问他此举意欲何为,却冷不防听见谢怀琤沉沉出声:“......为什么?”

    她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何事。

    谢怀琤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的语气低沉,隐约藏着脆弱和痛楚,尾音则流露出一股茫然无措。

    “......什么?”姜清窈怔怔反问。

    谢怀琤低眸看她,却又在即将对上她目光时仓促转开,只定定瞧着一旁婆娑的树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近我?”

    姜清窈胸口一窒,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

    “你明明知道,我如今是多么狼狈窘迫。凡是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会同我一样被人厌弃,被人冷待,”谢怀琤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而你,家世不俗,深得圣宠,怎么看都不该同我这样的人再有所接触。”

    她心尖一颤,轻轻开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如今境况有所变化,可你还是......还是那个五殿下。”

    “不,”谢怀琤冷冷勾起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琤了。若你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么多年过去,前尘往事我俱已忘却,我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想来是姜姑娘远离宫闱多年,偏生又太过念旧,才会错认了我吧。”

    “你明明有那样不俗的出身和家世,不该同我这样的污泥搅和在一处,”谢怀琤目视着她,“如今,人人都可随意践踏我,欺侮我,我苟延残喘才活到今日。我与你,注定是两路人。你若是再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试图在我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那么于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嘲讽:“姜姑娘聪慧伶俐,自然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不再做出那些愚蠢之举了吧?先前你相助我的人情我也已还清,你我往后再无瓜葛。”

    话音一落,谢怀琤很快松开了对姜清窈的桎梏,语气恢复到先前的漠然:“方才是我失礼了,姜姑娘莫怪。往后,还请姑娘当我是生人,再不要轻易靠近了。”

    他一低头,看见少女手中握住的纸卷,便伸手轻轻夺了过来,淡淡道:“多谢。”

    少女沉默半晌,问道:“从前的事情,殿下都忘了吗?”

    谢怀琤喉头酸涩,面上却丝毫不显,语气生硬道:“我说过,所有往事我都已经忘了。”

    他不敢去看姜清窈的神色,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然而刚迈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少女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却又带着坚定的意味:“殿下方才说得不对。”

    他步伐一顿,缓缓站定转过身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姜清窈再度走近他,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你如今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琤,是吗?”

    她用这样又轻又柔的语调念着他的名字,谢怀琤的心陡然乱了跳动,好一阵慌乱,片刻后才定下神来:“是。”

    “可我不这样觉得,”姜清窈道,“不论是现下的五殿下,还是从前的五殿下,即便经历了不同的事情,身处不同的境遇,可不变的还有很多很多。”

    “我一直记得,昔日与我日日一同在萤雪殿念书的那个小小少年,会为了书上一句不通的文辞而百般思索,会为了怎么也无法射中的箭矢而倔强地练习,即便掌心磨出血泡也不肯放下弓箭。”姜清窈慢慢地说道。

    谢怀琤眼底掠过一丝愣怔,很快被无边的冷意覆盖。他冷冷道:“那又如何?如今的我,不会再这样了。”

    一阵寒风吹刮,方才还高悬天幕的月亮瞬息间被乌云盖住,天地间变得墨黑一片,愈发让人冷得发抖。姜清窈轻轻战栗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离开。

    “姑娘,这天怕是要下雨了,不如早些回去吧。”侍立在远处的微云捧着伞走上前来,低声道。

    她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珠便砸了下来。微云慌忙撑起伞,姜清窈的鬓发略有些湿意,然而谢怀琤却直直地伫立在雨幕之中,一动不动,衣衫袍袖很快被风雨彻底浸湿,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冷意。

    “你去那边的亭子等我。”姜清窈低声吩咐微云。

    微云心细,随身携带了两把伞,闻言便撑起另一把伞退了开去。姜清窈握着伞柄,望着谢怀琤,道:“我知道殿下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该用......那些阴差阳错的意外折磨自己。”

    谢怀琤的眉眼沾满了水珠,他怔怔抬头,耳边回荡着那句话:“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

    曾几何时,有人指着他连声咒骂:“你有今日,皆是你自作自受!”

    “若不是你曾经那般肆意妄为,又怎会连累你的母妃?”

    “你今日被厌弃,便是拜你幼时种种行为所赐!”

    “若不是为了你,你母妃怎会落得那般田地?”

    这般言语曾让他夜夜噩梦缠身,万分愧悔,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许,他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日冬祈,他意料之中地再度被留在了宫里。年年如此,谢怀琤忽然有些厌倦。他自知自己背负着不祥的名头,一切祈福都与自己无关。待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宫城,他独自一人走到了烟波池畔,望着那广阔的水面,自心底浮起一个苍凉的念头。

    那些日子,他原本就被旧伤折磨得夜不能寐,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因此,谢怀琤想,倘若自己就这样坠入湖水,彻底断了气息,怕是无人会在意吧?父皇只会如释重负,宫中其他人对他更漠不关心。他的生与死,原本就是一件最不值得提起之事。

    他闭上眼,缓缓迈出一步,又一步。此刻宫中无甚人烟,只要再踏出一步,他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湖底。

    可偏偏此时,他听见了少女清凌凌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过来。

    她的轻声笑语让谢怀琤心头发怔,脚下的动作倏而缓了下来。略微迟疑的间隙,少女已经走近,发现了他。

    “五殿下?”她的声音带着疑惑,轻柔地唤了他。

    ......

    听惯了那么多厌恶的话与诅咒,然而此时,她却说,那些都不是他的错。谢怀琤缓缓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他却毫不在意,任凭周身被雨水浇透却一动不动,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姜清窈隔着雨帘看他,却见谢怀琤抬手抚去眉眼间的湿润,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冷肃:“姜姑娘,不论你是因何缘故、有何目的接近我,都不必白费心思了。”

    姜清窈嗓音发涩:“我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谢怀琤的语气重了些,“若只是为了幼时的情分,便不必再说了。”

    “我已忘了,你也忘了吧。”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姜清窈沉默半晌,低声道。

    这句话让谢怀琤面上神情猛然一凝。许久,他唇角轻扯,语气满是不在乎:“我本就是孤身一人,是生是死无人会在意。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往后,你实在不必同我有任何牵扯。”

    “便如今日这场雨,”谢怀琤转过身去看向深浓的夜色,“我本就该淋雨,而你不同。”

    最后一句话被密密的雨声盖过,只余下他略沉重的呼吸声。谢怀琤没有听见姜清窈的声音,想着她一定是走了,便自嘲一笑,抬步便欲离开。

    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忽觉得耳边一静,那连绵不绝的雨帘被悄然隔绝开在他身畔,原本浸入骨髓的湿冷仿佛也随之被温热的呼吸笼罩覆盖。

    原本吵嚷的四周仿佛都离他远去了,独独能听见少女清浅的呼吸。谢怀琤身子微微一僵,缓缓抬眼。

    他的头顶原本该是漆黑的、凄冷的夜幕,然而谢怀琤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把伞。

    ——为他挡住了漫天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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