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鼓声响起,敲锣的立马跟上。

    那敲锣的敲完过后,举起手上系着红绸的棒槌,厉声大喊:“中场!”

    喊罢中场,立刻就有人在鼓旁边的香炉里重新点上一炷香。中场休息约莫半炷香,上半场一炷香,下半场一炷香。

    场下的少年听见号令,立马停下脚步,纷纷往观礼台和连廊这边走。

    崔彦林一身灰褐色圆领锦袍,头戴方顶头巾,身长玉立。长发被包裹住,衬得他眉目更加深邃。

    他迈出腿正朝连廊那边走,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厮飞快撞到。

    那小厮走得匆忙,似乎忙着去做事,并未看到如此大的一个崔小公子。

    崔彦林被他猝不及防一撞,那小厮端着的一盆冰水尽数倾倒在他身上。仍旧紧张着的腿被这样凉的水刺激着,竟是猛地一抽。

    接着就仰翻在地下了。

    陈吉才从他随侍小厮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颈处和脸上的汗水,便看见崔彦林扭曲着脸捂着腿在地上打滚。

    饶是他神经再大条如今也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形了。

    他有些气恼,上前扶起崔彦林,忙问:“怎么回事?身上怎么是湿的?可看清是谁做的?”

    崔彦林伸手往那小厮方向一指,哪里还看得到一个人影?!

    崔彦林疼得面目发白,冷汗如雨下,就着陈吉的搀扶慢慢朝着连廊处走,一瘸一拐。

    李勤此时正在和妹妹李瑜说话,看到李瑜说着说着脸色变了,猛地回头,看见艰难朝他们这边来的崔彦林,也急得攥起拳头。

    “彦林,你这是怎么了?”

    几人连忙上前查看崔彦林的伤势,有女眷在场,或许崔小公子也觉得羞涩,便强装着推脱无事。但李勤察觉他浑身湿透,又不便利更衣,吆喝着叫人拿些干净的帕子茶水过来。

    而旁边早有一只干枯黄瘦的带着茧子的小手伸上前。伸手那婢子将腰身放得低低的,恭敬无比道:“公子请用。”

    此人正是折枝,就连秦明月都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端起的茶水,又是什么时候拿出的这么一大块帕子的。只看见崔彦林好看的眉头皱了下,随即什么也没说,接过了帕子擦了擦汗。

    一杯茶水下肚,崔彦林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李勤已然忘记自己曾经刁难过这个婢子的事情了,如今看着折枝,还觉得她似乎有些眼力见。

    幸亏日头毒着,否则任谁被这盆冰水一浇,不生场病头疼脑热一回才奇了怪了。

    “是林觉那边的人做的是不是,这群不要脸的东西!”

    李勤气得发昏,虽然他有时候做事也挺没脸没皮,但以往都是他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陈吉沉吟片刻,看着崔彦林高挺的鼻梁上冒出的一层细汗,有些担忧发问:“彦林,下半场你还能做球头吗?要不然让我或张正禾来做球头,你在场下歇着,或当个散立便好?”

    众人都以为崔彦林会拒绝,坚持带伤前去,却没想到他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不知道想到什么,沉下声来回答了陈吉一个好。

    陈吉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安排。他抿了抿唇,又道:“那你好生歇着,等着哥哥们给你赢下来魁首。”

    如今看到崔彦林那副样子,输球事小,就怕那群人为了赢球不要命地往他身上撞。上场到了末尾,这群人见他们安平社领先了几个比分,便眼红了开始想法子绊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儿郎撞过来,那劲可别说有多大。

    崔彦林好歹也是左相的小儿子,赛场上无伤大雅地撞撞,不伤了还算是好。现在身上带了上伤,半炷香时间哪里好的透彻,那群人不知轻重地再撞,难交代的只会是他陈吉。

    崔彦林今年才十之又四,比在座的公子小姐年纪都小些,只是因为他身量高,让人会误以为他即将及冠,再不济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了。

    当然,在座的人不包括折枝。

    此刻她正辛苦地给秦明月扇着扇子,又看见坐着的崔彦林微微颔首,乖顺地朝陈吉点头。

    说实话沈折枝对于上辈子崔彦林的小少年时期的印象并不多,唯一那么一两次便是在秦家见到的。第一回是在替秦明月捡球之时,另一回印象便没有那么深了。

    只是崔彦林向来是个做事持之以恒的人,今日没有上场的确让折枝有些意外。

    并且方才他接过自己帕子的时候,那微皱的眉头,和眼底划走的情绪,让折枝实在捉摸不透。

    半炷香燃尽,队员尽数来到了场上。

    儿郎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崔彦林坐在凳子上,竖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上的水迹。

    李瑜看着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有些心疼,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崔小公子,你这衣裳……你可带了随侍小厮前来?让他搀着去换了罢,身上也算爽利些。”

    崔彦林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偏着脑袋往那场上望去。

    李瑜还欲开口相劝,却被赵敏拉住。

    只因为那端着铜盆前来讨彩头的丫鬟小厮终于来了她们这边了。

    两个小厮在后面端着铜盆,头埋得低低的,一只盆上系着红绸,另一只盆上系着蓝绸。只见前面的丫鬟开口指了指铜盆,里面碎银铜板已然不少。

    林觉那队如何也算是旧居第一的蹴鞠球队,讨得的彩头已经堆了高高一座山。

    而陈吉那队,作为今日的主家,虽略有逊色,但也算不少。至少对于折枝来说。

    折枝虽然见过这群贵族少年少女骄奢淫逸的场面,但还是被他们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场景给震慑住了。

    钱山……那可是钱山啊!!

    难怪乎杜甫有那样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们这群在底下刨食的人,穷尽一生或许都赚不了那么多的银子,竟被这些富家公子轻飘飘地就打赏出去了。

    赵敏痴迷蹴鞠,场上哪队赢对她来说都意义不大,她只赏给赢面大的人。

    她略微思忖,如今安平社势头看似最猛的球头已经下了,想来是没什么赢面了。于是将手中的银锭放在了奉先社的铜盆当中。

    李瑜自然盼着自家哥哥那一队能够赢,还未等问话便将手中的碎银子放入铜盆中。

    一相对比,奉先社的铜盆掷入银锭而无声,而安平社的铜盆却听着叮当响。

    富的不显山露水,穷的叮当响。

    两姐妹赏完彩头,摇着扇子齐齐朝秦明月看来。

    秦明月毫不客气解下腰间系着的荷包,看要投入哪个盆中时却凝住动作,看向场上。

    林觉恰好一个转身,将皮球踢进了风流眼。

    方才落后的比分此时扳平。

    众人觉得秦明月虽方才说了林觉长得不大喜人,但好歹也是心中钦慕了他那样久,一定会将银子投到奉先社铜盆当中。

    怎料秦明月将手一松,银锭子悉悉索索落在了系着红绸的铜盆当中。

    秦明月见众人惊诧的目光,颇为骄傲地昂着头,“如何?本小姐这一百两,全赏给安平社,愿安平社能夺得桂冠,不枉费本小姐一片苦心!”

    折枝也有些惊讶,望着秦明月兀自发笑。

    秦小姐虽无心机,但总知道谁对她好,谁给脸不要脸。

    从前她腆着脸上前示好,也未曾见到林觉感激过她。可若是她甩给一条狗一块肉,狗都懂得朝她摇尾巴呢!

    折枝从一众目光中,察觉到有人朝她看来。

    她不动声色偏过头,却对上崔彦林那双幽深的眸子,似乎隐含笑意。

    折枝心一惊,将头埋得更低。

    她听见崔彦林的声音响起。

    “秦姐姐慧眼识珠,依彦林看,安平社必定能赢。”

    秦明月点了点头,当是崔彦林为安抚她说的些好听话罢了,便不再言语。

    怎料崔彦林仍继续开口,倏地站起身子,脸色又变得有些苍白。他朝秦明月艰难笑笑:“秦姐姐可能将身边的女使借我一借?”

    他到底是有些行动不便,“虽不妨事,但彦林还是想看完这场比赛罢。此处不宜观赛,彦林想换个位置。不知道秦姐姐能否割爱?”

    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这样对别人说话,向来是让人难以拒绝的。

    秦明月虽不想借出折枝,但想到前些日子崔彦林救了折枝一命,也算帮了他的一个忙。

    身旁站着的李瑜恨不得自己上前搀扶他,可惜男女有别,在场的丫鬟们中又只有折枝年纪最小,最让她放心。

    她摇着扇子朝秦明月笑道:“崔小公子说什么借不借的话?左右只不过是个丫鬟,你想差遣便差遣了。秦姐姐大方贤淑,自是不会计较。”

    于是折枝就这样被他借过去了。

    她顺着他的心意朝连廊边上去,虚扶着他的手。

    可是他的手却实实在在搭在她的手之上,虽然隔着一层粗布,她也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

    手指洁白如同根根分明且细长的莹玉,指尖却现着点点粉色。

    折枝吞了吞口水,这崔小公子的手可真是好看。

    崔彦林看似一瘸一拐,可实际上并未让折枝承担什么重量,仍旧挺拔如松,气度非凡。

    到了连廊尽头处的木桩子前边,视野果真清晰些了。

    崔彦林停驻于桩子前边,眺目看向场上一个跃动的青年。

    过了很久,崔彦林才开口,声音清越。

    “你可知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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