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白香居的管事钱氏看见跟着夏荷离开的小厮返回才吐出一口浊气。

    钱管事将手往怀里一揣,瞅着急匆匆凑上前的小厮问:“怎样了?她们可走远了?”

    小厮垂着脑袋回答:“放心吧管事,小的亲眼见她们拐角往朱雀大街去了,看着没影了才敢回来呢。”

    钱管事闻言放了心,却不着急着进门。

    至于拐进朱雀大街,是折枝让的。而进了朱雀大街,她就让夏荷指挥着车夫将驴车先走,一炷香时间再回来接她们。

    “一炷香?是不是有些久了些?”

    折枝心道自然是要多等些,若不多等些,那背后之人又怎可能出现呢?

    但她不能说这些,只是摇头答应:“我们此次前去,不能再坐车马,只能走着过去,约莫需要一刻钟左右。即使走去了,也不好打草惊蛇,须得先观察观察再伺机动作。”

    言之有理。

    夏荷便跟着折枝躲在墙角支起的茶摊子之后,被几块布匹挡着,眼睁睁看着那钱管事没进门,反而往另个方向走了。

    过了些时间,便见钱管事恭恭敬敬迎回来一位娉娉袅袅的女子,带着帷帽,身姿纤瘦。

    那女子帷帽之下露出尖尖的下巴,唇色嫣红,而肤若凝脂。

    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婢女,手上拿着一堆东西。有些折枝认得,有些折枝不认得。但都是些精致费钱的玩意儿,全是秦佩买来让她消气的。

    折枝暗自腹诽,如此一来有好些日子了,秦尚书竟然还没哄好他外边的美娇娘?

    夏荷扯着折枝的手忽然攥得用力些,她有些不确定地发问:“折枝,你觉着,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有些子发抖,想来心中应该是有了不敢言之于口的定论。

    折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缓道:“姐姐莫急,我们再等等。”

    急什么?

    申时秦尚书才工部回来,这几日他同李氏说要去酒楼应酬,怎知他到底是不是去应酬?

    夏荷心里虽然忐忑,可还是决定要等下去。

    左右交差又不急于一时。

    没有差错回去自然得早,有了差错反倒不用急着回去,左右人没回来就是有问题不清楚。

    不论这个女子是不是她想的那样,私宅里未经夫人准许怎能住其他人?

    折枝招呼茶摊老板上了些茶水和果子,往桌上一放。

    “姐姐,晌午没用过东西,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夏荷捏着茶碗,心思凝重,只是朝折枝又问。

    “折枝,若此事真如同我心里想的那样,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兹事体大,素来最是沉稳的她反倒拿不定主意。

    说出来这些话,她又觉得自己可笑。

    自己慌了神,怎么就去问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折枝却反问她:“夏荷姐姐,我只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夏荷抿着唇想了半晌,答道:“我是夫人身边的,事事当以夫人为上。”

    “如此一来,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折枝往嘴里塞了一块果子,细细嚼碎。她伸出干瘦的手指在木桌上敲敲,终于抬起那双她时常低垂着的眼,目光如炬。

    “敌不动,我不动。”

    *

    海棠花瓣纷飞,浮在假山后的碧水塘里。

    蜻蜓点过,溅起一圈涟漪。

    宋白棠今日本在白香居中安安静静做她的绣活,才绣了一对鸳鸯,就被身边来的婢女听松打断。

    听松给宋白棠递了碗汤,有些无奈地看着宋白棠,出声劝慰道:“娘子,老爷上回说过不让您再动绣活了,您怎么总是不听劝呢。”

    她仔细伺候宋白棠喝下,“这是奴婢去小厨房煮的决明子红枣汤,您趁热喝了。上回您便说眼睛不大舒坦,怎么就又忘了呢。”

    宋白棠眼见着听松将她手上的鸳鸯扇拿走,塞到另个婢女寂月的手中,却没言语,直到将汤水喝净才说话。

    宋白棠望着碧水塘泛起的涟漪,心中波涛起伏,有些惆怅地问听松:“你说,我不和行之回秦家,是对的吗?”

    听松连忙擦了擦宋白棠嘴角的汤渍,吩咐寂月将东西都放走,才转过身宽慰宋白棠。

    “娘子此话倒是没得理由。若是进了秦家,上头有正头娘子管着,哪里有在这白香居的逍遥自在?”

    “可是……”宋白棠泪眼婆娑,几欲滴下,“可是子舒也因此和行之有了龃龉……我只是不想做小,试问哪位良家女儿愿去与别人做妾?”

    不想做小,难不成做大?

    凭她这身份,若不是得秦佩垂怜,本是连做秦佩的妾都够不上格的。

    哪有那样纠结?她只不过是不想放弃在白香居的快活日子,又偏偏为自己找个说辞,特地来彰显她所做不过都并非她愿意的,只不过时也命也,她抵抗不得。

    听松叹口气,上前为宋白棠扇风。

    “娘子莫要苦恼了,公子也是爱重您这个姐姐的才会与老爷起了争执。”

    她话锋陡然一转,“老爷不是说今日要前来陪您吗?想来快到时候了……”

    她话还未曾说完,就见秦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身后跟着的小厮青崖,手中提了一把东西,竟是拿也拿不下。

    既有京中冠芳楼的胭脂水粉新品,又有芙蓉斋里极难排到的糕点。

    秦佩握上宋白棠的手,眼里满是疼惜。

    “棠儿,几日未见,你又瘦了些。”

    宋白棠却在此时闹起了脾气,她甩开秦佩的手,转过身去,拿个背影与秦佩相对。

    她婉声开口,声音哀怨不已。

    “妾欲与君绝,不若此生不复相见……行之,你既打了妾的弟弟,那便如同打了妾……”

    而此刻,白香居的院墙外,折枝带着夏荷偷听。

    此处低矮,又靠近碧水塘的凉亭,故而里边有什么动静是可以听到些的。

    种种话语,都让夏荷心惊肉跳。

    她硬生生把自己的指甲都掐进肉里才抑制住快要惊呼出声的本能。

    “呸!真是不要脸!”

    这等子话也好在青天白日的讲!

    折枝拉着夏荷赶紧离开,害怕有人发现她们正在此处偷听,一路躲躲藏藏到底是来了与车夫约定好的地方。

    果然见到那车夫等在原地,正在一个书斋门口。

    折枝拉着夏荷往那驴车那边去。

    那车夫随口过问了几句。

    “两位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事情可还都办妥了?”

    他自是看到夏荷脸色不怎么好,便多嘴问了一句。

    夏荷明显还沉浸在方才的情形当中,惊恐得忘记了回答,倒是旁边坐着的折枝替她答了。

    “小姐上回说了想吃这边的天香楼的酱鸭,本是想捎带一些回去的。怎想快排到了店家才说已经售罄,又不好空着手回去罢,只能带些果子回去,又多等了些时候。”

    果然见折枝手中拎了个纸包。

    夏荷才从恍惚当中回神,一双眼看向折枝时早多了几分欣赏之色。

    她方才竟还想着直接回绝那车夫让他别管多的,只管赶车便好。

    如今回了神想到才是不好。

    尚且不知这车夫和老爷有没有关系,即便是没有,别人好意问问,骤然回绝失了体面,惹得车夫不快,倒还真说不准会不会去悄悄告密。

    至于果子,是方才在茶摊没吃完的罢了。

    夏荷埋怨道:“小姐哪稀罕你这果子,府上自有厨子,哪样的糕点果子做不得?”

    折枝眨眨眼,也叹了口气。

    “姐姐的话有道理,我虽想讨小姐欢心,却也不想马屁都拍到腿肚子上。”她顿一顿,看向外边赶车的车夫,看着年纪不小,“不知哥哥家中可有妻儿?左右小姐也看不上我等买的果子,不若哥哥将这些果子带回去给嫂嫂侄儿吧!”

    车夫笑着应了,赶车也愈发卖力。

    天晚欲雨,阴云笼罩在城中。

    折枝撩起车帘,才发觉有细密的雨丝飘在空中。

    还未入夜,天却是已如入夜一样黑了。

    又是一炷香功夫,车夫已经将驴车赶至了侧门。夏荷先下了去,留下折枝将果子递给了车夫。

    和车夫又寒暄了几句,折枝目送她离开,才转身抬起手准备进门。

    雨丝本是微凉,却迟迟不见滴在她的手上。

    折枝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少年的桃花眼潋滟无双,宛若深潭泛起的碧波,轻易也勾起人心底里的涟漪。

    “姑娘好巧。”

    折枝慌忙低下头,却不敢看他。

    纵使上一世见惯风月,可遇见他这样干净的少年还是慌了神。

    她声音弱弱,有些难以隐藏的惧怕。

    “奴婢……奴婢不敢当。崔公子,您怎么在这?”

    崔彦林并未解释,也并未问她为什么对上自己时会怕,只是将手上的油纸伞塞在她的手里,不容她拒绝,便从她身侧移走。

    “雨渐大了,姑娘莫要着凉。”

    “崔……”

    崔彦林回头,见到折枝撑着伞望着她。

    许多年前动恻隐之心之时,他并未注意到她究竟长何模样,甚至都不知她姓名。

    直到后来一次,祁阳王府宴请众宾客。觥筹交错之间,他遇见姗姗来迟的折枝娘子。

    折枝娘子不喜言笑,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中分外明亮。接着她盈盈施礼,感恩他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何时救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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