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了一身假官皮的小娘子怎么站在咱们清音楼前了?”

    捕快为府吏,身上并无官阶,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有时九品芝麻官难见,反而是这群假官手握着“生杀予夺”大权。

    几位淡妆浓墨的姑娘们见季姝来,慢慢聚拢到一处,又三言两语定下了法子,嬉笑地将这重任派给了一旁龟公。

    “谁晓得呢?”

    “无非银子和……男人,反正楼里不缺,快找人去招待了。”

    “行行行,姑娘们我去,你们快梳妆打扮,别立在这儿做花瓶。呦,捕快大人,您是第一回来咱们楼里吧?”

    “快班办案。”季姝面不改色,问,“是否有一身披破麻布的……男孩踏入贵地。”

    “身披破麻布的是没有,但男孩子倒是有几个。”

    季姝的目光越过挤眉弄眼的龟公,巡逻着这奢名在外的清音楼。

    正如同在一张洁净的宣纸上找墨点,想要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找到唯一灰蒙蒙的身影,该是很容易的。

    所以,是她被一叶障目。

    季姝简单做了告辞,靴子还未沾惹那昏暗旖旎的烛光半分,就径直改了步调。

    她刚走出了几步,就寻见一道窃窃的女声,如叱如泣。

    “你做什么?就算有这些,我就能回家吗?快还回去。”

    “赎身?我自个儿会为自个儿赎身。”

    “是阿爹阿娘卖了我,和你无关,我也不恨你。”

    ……

    季姝快跑几步,从前方的小巷子中段转入到岔路,还未等眼前一片开朗,那小贼便暴露在了她眼前。

    她手握雪霜刀刀柄,脚下生风般往前冲过去。

    这时候,那小贼也似有所觉,回头飞速瞟一眼,脚下立刻抹油,身子一扭便从仅容半人通过的墙缝中溜走了。

    也是这一眼,让季姝看清了这小贼的面貌,正如她先前猜测,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只裹着一块破布,就出来装神弄鬼、偷人钱财。

    她冷笑一声,双脚不停的同时,眸子已将周遭摆设扫过一圈。

    这处黯淡无光的小巷子正是清音楼后门处,旁边有一口水井,水井旁停着一辆板车,若留心听,还能听见那靡靡丝竹声与月色同流。

    季姝虽身材不显,却也无法钻入那墙缝中,既然如此,她伸腿一踢,见板车直直前进堵在了墙缝处,又转身,欲绕过一圈,到楼前的巷口,只等小贼自投罗网。

    “捕快大人,刚刚那小偷把赃物落在这儿了,您快来瞧瞧。”

    吴侬软语的一声调子拽住了季姝的脚步,那道声音还在继续道,“您来得正好,咱们清音楼里头正关着一个杀人犯,就等您主持公道呢。”

    季姝偏过头,瞧见一位圆脸大眼的年轻姑娘正站在石阶上,她手中、脚下散落着十来根银制发簪。

    她又往墙缝中望了眼,那里早没了身影,收回视线,这绿裙姑娘正冲着她笑,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神情并不自然。

    季姝走进一步,拾起一根银簪,仔细瞧了瞧,大概确认了是木兰巷子被窃走之物后,点了点头。

    “捕快大人,既然失物追回了,也省得您浪费力气,不如进来歇歇?”绿裙姑娘又笑了,“我是绿泱,这清音楼里的姑娘。”

    前院的丝竹停下了,转而是一阵锣鼓声和叫好声。

    绿泱说:“前边正跳着西域舞,捕快大人可要去瞧瞧?姐妹们排了一个多月呢。”

    “你们楼中压着一位杀人犯?在哪里?杀了什么人?”

    季姝往前走了一步,屋内露出的些许光亮打在了她的面上,她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不告知府衙?”

    “原来……是位女捕快。”绿泱下意识松了口气。

    季姝微微蹙起了眉。

    绿泱一边解释着,一边又笑,这次的笑容与先前不同了,露出了几颗整齐的牙,嘴角扬得低了些,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差距,她却说不出来。

    “月光一照,我还以为是位清俊郎君,没想到,也是位俏娘子,和咱们楼里的姐妹比,也不差呢。”

    绿泱顾左右而言其他

    “没有杀人犯?”季姝直白问。

    “杀人犯?”绿泱恍然大悟般,“捕快大人,您想瞧,我便带你去看看。”

    *

    清音楼极大,最上层成排漏窗的是花魁娘子的居所,只有达官显贵能求见一面;下一层有和合窗的则是当红的姑娘们,也需一掷千金才能一亲芳泽;其余普通姑娘们的住所便随意些,所接待的客人也就鱼龙混杂。

    绿泱如今的屋子,是有和合窗的,但她说,指不定过两日,就能往上挪一挪。

    为什么呢?

    因为先前的花魁娘子逃走了,成排漏窗的屋子也便空了出来。

    “而那个杀人犯,就是放走花魁娘子的人,他是楼里的画师,专门给姑娘们画像的,这作出的画,则卖给恩客,这一来一回,楼里能赚到钱,姑娘们也能攒点碎银子。”

    绿泱在前边走。

    来往的小厮见她都恭恭敬敬,等瞧见了她身后的季姝时,却满脸不解。

    而季姝置若罔闻,问:“所以没有杀人?”

    “怎么没有杀人呢?”

    绿泱声音轻快,“咱们清音楼的花魁可是渝州城内多少贵人的心头好,这宝贝不翼而飞了,贵人们的心不就痛如刀割了吗?”

    季姝愣了愣,只喃喃道:“原来是,杀人诛心。”

    她们再走了几步,绕过一处回廊,便到一处破竹屋前。

    绿泱只道:“人便在里头,捕快大人,您要拷打、要取乐都无妨,反正咱们楼里没人管的,我也只告诉您。”

    季姝这次没做答,而是推开了竹门踏了进去。

    那位“杀人犯”正被五花大绑放在了角落,凌乱的青丝挡住了面容,犹抱琵琶半遮面,可仅仅是露出的下巴和喉结,就足够动人。

    季姝此时才明白,那句“取乐”是为何意。

    “你叫什么名字?”

    季姝轻声问。

    没有回答。

    她走上前,蹲下了身,眼前的人似乎在阖眼安睡,可全身却不自然地发抖着,她伸出手轻轻撩开了面纱般的乌丝。

    那男人露出了真面目,真是肤若凝脂,面若桃花,正与这清音楼相得益彰,季姝停顿了许久,忽得,那相伴多年手侧的老茧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视线中。

    她烫着般收回了手。

    半息后,季姝才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用手背去碰他的额头,果然烫的惊人。

    外头夜色正好,可惜满街的灯光压得月色只剩下朦胧一圈。

    竹门又被推开。

    绿泱惊诧道:“捕快大人,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季姝一手抓着竹门,声音像是挤出来的,她道:“傅臻发热了。”

    “许是因为这两日夜里冷,又没吃什么,这才着了凉?”绿泱迟疑地答。

    “绿泱,去请大夫。”

    绿泱一怔,见她满眼认真,甚至有几分肃然之意,不自觉便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语,先往外走了几步,就拎起裙角小跑了起来。

    季姝回到了屋内,环视四周只有一些清扫杂物,心中仍有几分焦灼不安。

    “傅臻,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季姝捧起了他沉沉的脑袋,“我是……小姝。”

    他该是听见了,艳色的唇微微张开,却未能发出半个音来。

    季姝凑近了听,这才瞧见傅臻的额间、脖间都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又觉得他皮肤苍白的过分,可两颊红得吓人。

    隐隐约约间有一股脂粉香漫在她鼻尖,不沉闷也不轻浮,像是一簇养在玉瓶中的花,勾得她有几分晕头转向。

    她捏起袖子,擦了擦傅臻的脸。

    那抹红非但没被擦去,反而更润了些许。

    幼时的傅臻长得便出挑,人人都说他是观音座下的莲花童子,不像凡尘俗世人,只八年未见,这仙童却坠了道,长成了半个妖。

    季姝若有所思,下一瞬,却心无杂念了。

    那双淡若春水的眸子对上了她的眼。

    傅臻气若游丝:“该是我快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你呢?”

    *

    昏昏沉沉的傅臻被往来小厮当做绿泱醉醺醺的恩客藏到了房中。

    季姝将傅臻放在床榻上。

    马不停蹄赶来的大夫见多了事,面不改色上前把脉,嘴中念念有词。

    季姝退出了房间,绿泱一脸好奇地迎了上来。

    “捕快大人,这傅郎君是您旧识?”

    “是。”

    一个字的回答,干脆利落。

    绿泱像是想起了什么,也不再问。

    两人停在屋外。

    片刻后,季姝开口。

    “你们的花魁娘子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你说韵娘?三日前吧?反正我是三日前听说的。”绿泱答了后,眸子慢悠悠一转,恍然大悟,“捕快大人是想为这画师主持公道了?”

    “是。”

    绿泱定眼瞧了她许久,嘴角的笑似嘲似感慨,她貌似随意道:“这傅画师来楼里五六年了,听说是毛遂自荐,但寻常人家的儿女都不会往这地来。”

    季姝认认真真听着。

    “渝州城里第一位女捕快名号我也听过,普通人家也养不出大人您这样的飒爽英姿。”绿泱继续道,“既然连血缘亲情都不存在,您何必伸手管一位寻常客的麻烦事呢?”

    季姝听着、听着便清楚,是绿泱误会了什么。

    她与傅臻的确幼年相识,却不是同绿泱揣测一般,八年前的二人,顶多辨人美丑,哪知男女情意。

    “我同他,只是儿时玩伴。”

    若非要解释,那倒还有一层关系。

    “我父亲曾害他家破人亡,我算是他仇人之女。”

    季姝轻描淡写地道。

    “呦……原来是这样。”一向左右逢源的头牌姑娘讪笑着。

    果然是能顶着世俗眼光去府衙做捕快的人,绿泱心生敬意,于是在接下来的问答中,十足配合。

    *

    在绿泱记忆中,傅臻的确是楼里不寻常的存在。

    “寻常画师来楼中谋职,要么为钱财,要么为佳人,可我瞧不出来,傅臻是哪种人。”

    绿泱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说他为钱财,外头有官家小姐请他作画,却都被他拒了。若有他是为佳人而来,楼里不少姐妹也愿意同他共度春宵,就连韵娘也对他青眼有加,可这位傅画师,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才惹祸上身。”

    “惹祸上身?”

    这便是,傅臻被指认为“杀人犯”,被押在破竹屋的原因?

    “嗯,韵娘离开前,只见过傅臻。韵娘离开后,他既不肯透露二人之间的谈话,又不愿见其他人,只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楼里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总得给韵娘的恩客们一个交代。”

    绿泱又当玩笑般,同她讲了在楼里盛传的几种说法。

    季姝若有所思,反复琢磨着这几句话。

    有时,证据并不重要,些许怀疑就能封藏真相。

    但有时,证据很重要,合理、真实的证据能够将怀疑打消。

    所以,这是傅臻的无妄之灾,还是罪有应得?

    季姝想要相信证据,但总想起八年前那道形单影只的背影。

    “捕快大人?”绿泱唤了她一声。

    “嗯,我在听。”季姝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这是什么房间?”

    绿泱闻声望去。

    清音楼三楼,一排琉璃彩云绘窗之间,有一扇木门格格不入。

    “是谁在那扇木门上贴了天王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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