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五十岁提前退休,却偏偏闲不住。

    某天,突然对华裔老公和一双儿女宣布:我要系统学习中文!不能做这个家里唯一说不囫囵中文的人。

    她年轻时就已精通多门欧洲语言,婚后也日渐习得一些中文,自认为掌握一门外语不在话下。小小中文,轻松拿捏。

    结果听了两天课,铩羽而归——中文比想象中难太多了吧。

    什么“两个字是三个字”?“一个半小时是三个半小时”?

    上帝啊,她数学和逻辑也一起不好了。

    好在,好在她遇到了经验丰富、非常会教的龙老师,小小身体里蕴藏着大大能量。

    于是她不仅上语言课,连龙老师的所有中国文化课都一并报了名。

    也好在,儿子最近没有拍摄项目,可以随意使唤,每天接送自己上下课,不用自己奔波。

    今天是儿子第一次进来这所中文学校。

    当然,是被她拽来的。

    不扛摄影机的日子里,安宴经常窝在家里的影音室。

    那天伊莎贝拉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在看一部中国古装剧。

    “诶,你喜欢这种啊?”伊莎贝拉惊讶道,顺势提出,“我们下周有节课刚好讲中国传统服饰,你和我一起去听嘛。好不好,我的小宝贝。”

    安宴想都没想:“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可以,人人都有拒绝的权利。”伊莎贝拉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她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拒绝你的拒绝。”

    “……”

    没办法,自己的妈妈,只能宠着咯。

    可安宴的确不那么想上课,说真的,要是感兴趣他会选择看视频、听网课,而不是傻傻坐在教室里,不能暂停、快进或关闭。

    于是他灵机一动,当晚约了家上菜超慢的餐厅,硬生生让两人迟到一个多小时。

    跟在急匆匆的妈妈后面,他面上不显,内心偷笑很大声。

    通往教室的走廊上,落日余晖从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照映到脚下,衬得他心情更好了,脚步都不由得欢快起来。

    到教室门口却是一顿。

    投影上,金色图案点缀着红色华服;投影前,曼妙女人身着旗袍,尽显风姿。

    她循着伊莎贝拉的话语望向他,红唇微启,打量的黑眸里写着惊讶。一缕发丝从盘起的发髻脱逃,划过微微上翘的桃花眼角,垂坠在玲珑小巧的耳旁。

    却仿佛化作一支箭,朝他射来。

    感官无限放大的时候,时间会无限变慢。

    安宴想起前些日子在影院看到的《花样年华》海报。

    在当今欧洲,这是最受欢迎的一部王家卫电影,甚至说是最受欢迎的中国电影都不为过,时不时就会重映。

    海报右上角,苏丽珍身穿红色旗袍侧卧,微微低头,目视前方;周慕云俯身在她膝前,左手覆上她的脚腕,头偏向左,眼眸低垂。

    高饱和度正红底色上印着双语片名,金色颗粒质感的衬线体大字铺满海报:

    「IN THE MOOD FOR LOVE 花樣年華 」

    英文片名的意思是,正好想爱。

    此刻,面前和身后都是金红交织,同色没有相斥,反而引得他颈上金红相间的丝巾紧了一下,扼住呼吸。

    安宴克制着拼命想要松动的表情,走到伊莎贝拉旁边坐下。学生理所应当地看着老师。

    以为自己刚才表现得足够淡定,却忽然发现。

    糟糕,门忘记关了。

    -

    一堂课两个小时,七点半到九点半。

    一般来说,渐入佳境后,龙秉月都会感觉课越上越快,不知不觉就到点了,讲得意犹未尽。

    今天却截然相反。

    后半小时不断被拉长,再拉长。

    时间线上多出了若干新的锚点,好比视频播放器进度条上的标记打点,显示出剧情密度。

    大学的教育理论课讲过,教师的眼神交流可以传递积极的情绪,提高学生的注意力。龙秉月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每当视线扫过学生,都会捕捉到一束灼灼目光。

    伊莎贝拉的儿子坦然地和她对视,大大方方,丝毫不避。带一点漫不经心,一点若有所思。

    大手托腮,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着脸颊,另一边胳膊横放在桌上。托腮的手稍微离开脸十厘米,就是标准的中国小学生课堂举手姿势。

    搞得龙秉月老担心他突然举手捣乱。

    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他这副打扮也不咋像正经上课的风格,八成是拗不过妈妈才来的。

    直到PPT翻到最后一页,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教室的门再度打开,外面天色变暗,玻璃幕墙上深蓝取代橙黄,偶有开灯的房间,闪耀出星星点点的白。

    龙秉月在门口和学生们一一道晚安,而今天最后进来的两位学生,也在教室留到了最后,不知道在座位上聊些什么。

    安宴低声对伊莎贝拉说:“你下楼抽烟吧,我跟老师聊几句。”

    伊莎贝拉以为他果真对中国传统服饰有兴趣,得意道:“我就说吧,你喜欢。知子莫若母。”

    安宴不置可否,顺手正了正丝巾,等龙秉月和伊莎贝拉也互道过晚安,才慢悠悠晃到她面前。

    这次没忘记把椅子推回桌子下方。

    龙秉月已经切换到下班状态,就等着赶紧回办公室穿外套。

    毕竟,不到20度的夜晚,教室人走气凉,她穿短袖旗袍是真的冷。

    她稍微揉搓了下手臂,就被哆啦安梦注意到,变出来一件西装外套:“龙老师需要吗?”

    看到她睁大双眼,原本欲将道别的轻松神态定格住,他以为自己突兀了,又补充道:“我是伊莎贝拉的儿子,安宴。”

    其实话语内容没什么,绅士做派,龙秉月心里只有感谢,不觉得冒犯。

    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

    这个丹麦人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在和她讲话,甚至还有个中文名?

    “谢谢你,不用啦。”她很快调整好状态,也用中文回复,“我办公室有外套。”

    安宴点点头,收回递外套的手。也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他得长话短说,直入主题。

    “老师,接私活吗?”语气怪勾人的。

    “什么私活?”龙秉月也的确被勾起好奇心,下意识反问。

    “伊莎贝拉的中文家教。她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最合适。”他靠近了一些,声音也变得低沉,像个挖墙脚的,“报酬不会比这里低,还可以提供食宿。”

    好一个令人心动的offer。连她可能问的问题都提前给出了答案。

    可惜的是,“我是留学生,签证要求每周工作不能超过37小时。不好意思呀,我也很喜欢伊莎贝拉,但是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她轻轻地叹气,耷拉着嘴巴摇了摇头,是真在遗憾。如果伊莎贝拉要在家里学习,以后或许难在中文学校见到她了。

    安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怕什么,对外就说你是伊莎贝拉的干女儿,教亲人称不上‘工作’。”

    同时以退为进,递出一张名片:“你考虑好了联系我,好吗?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当然,考虑不好也可以联系我。”

    龙秉月接过,垂眸看见安宴的本名:Jens Andersen。

    按照丹麦语发音,读作宴斯·安诺生。

    常见的白人姓氏,不止丹麦,很多欧美国家都有。唯丹麦语独特,这里d不发音,和其他语言的“安德森”不同。

    这个童话国度最出名的一位Andersen,在中国家喻户晓,而他的姓氏通常被译作:安徒生。据推测是民国时期依照方言译的。

    似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抑或被问过多次同样的问题,安宴再次提前解答道:“和童话作家没有亲缘关系,让你失望了。”

    龙秉月笑了。

    在有“攀关系”文化的中国,恐怕自恋的人会说:“我姓孔,孔子是我老祖先”,或者“我也姓龙,咱们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他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视线下移,第二行小字是“Cinematographer”,电影摄影师。

    原来他不是模特,不是被拍的人,而是拍别人的人。艺术家这副打扮,也合理。

    名片设计简洁,正面没有其他文字信息,背面同样是两行,印着手机号和电子邮箱。

    安宴不耽误她时间,先行离去,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来,语言切换到英文:“对了,找你是我自作主张,伊莎贝拉还不知道。我不想她天天奔波……”

    顿了一下,“还总要带上我。”

    真是孝顺的好大儿。

    看来之前猜测正确,他是拗不过妈妈才来的,本人不一定对课程内容感兴趣。

    但这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是怎么回事?

    龙秉月带着疑惑锁上教室门,回办公室之前,习惯性地从五楼走廊的窗户望下去。

    高挑的人影从楼里走出,已经穿上了外套。伊莎贝拉摁灭烟头,又从烟盒里抽出新的一支,朝他勾勾手。

    原来是烟鬼伊莎贝拉。

    龙秉月不意外。在这里生活快一年,街头随处可见女性抽烟,体感比男性烟民多。起初还有点文化冲击,渐渐就习惯。

    安宴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动作熟练地给伊莎贝拉点火,自己却没抽。

    就在放下打火机的同时,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回眸望向五楼。

    距离有些远,龙秉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生出偷窥被抓的慌张,连忙后退几步。

    心情平复才后知后觉,走廊窗户已经关上,而上面装的是单向玻璃,外面看不到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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