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站住。

    他终于醒了,他也知道她的身份了,但她想让他自己来挑明。

    笑了笑,又走回来,转身看向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此刻饱含了说不清的渴望、欲念和无望,深深看着她……

    她回来了,他的夭夭回来了。他想念了她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她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可是……

    “沈小姐,多谢照料。”

    既然她不愿和自己相认,他若强求反而会妨碍到她,不如索性和她一起装糊涂吧……

    “无妨,九爷也曾救过我,咱两算是扯平了。”沈月笑着,语气疏离地问:“可好些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又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在梦中说过什么不该讲的话……

    “九爷对那位洛姑娘可真是念念不忘,连梦里都喊着人家的名字。”却是她率先开了口,面上仍是那抹不达眼底的笑意,“若神明有知,您对她如此心心念念,日后也定会团聚,就像我和秦公子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样。”

    “……咳咳咳!”

    “诶,你还是披件衣服吧。”她没有过去,站在那里看着他,语气不咸不淡。

    比身上的痛、心里的煎熬更让他痛苦的,是她刀子一般的话。她如此说,多半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还是这样说……

    他的夭夭,不会原谅他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继续阴阳怪气地道:“听说你曾为了给张王妃治病养洛姑娘取血,那种法子我曾听闻过,是一种南疆秘术,有奇效。如今你又为什么不可以重复呢?再养别的姑娘取血,让洛姑娘还阳嘛。”

    “……”

    君琰看着她……这下名字变了,身份变了,连性情也变了么?

    “哈,我说笑的,九爷当个玩笑听听就罢了。”说着继续开玩笑:“您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想来您又是把我当成洛姑娘了吧?大概从前您就是这样看着她,后来却要取她的血,我可不想也像她那样——沦为九爷的玩物。”

    君琰闭了闭眼……忍下心中一阵波涛汹涌。

    终于,他缓过气来,声音沙哑地说:“这段日子多谢沈小姐,你快些回去吧,别让秦璐等着急了。”

    她莞尔一笑:“多谢九爷体恤,沈月告辞。”

    直到看着她的身影出了房门,再看不见了,他才吐出几口血来。

    几个堂主闻声赶来。

    “不是刚醒吗,怎么又吐血了?是不是那个沈月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陆云一脸的愤懑,“我就说不要让她来!”

    姚寂道:“她不来,公子连醒都醒不过来。”

    “公子好好休息一阵子,这段时间不要再见沈月了。”傅从拿来了情报单子用石头压在桌上,“这些东西等公子缓过来再看。”

    玉冰:“傅从说得对,公子现在不要再想她了,对您康复无益。”

    他的眼睛里一片空落无神……四名属下关切的目光,他仿佛一下也看不到,只一直怔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姚寂,她恨我。”

    ——许久,他们才听见他沙哑地说。

    “恨我……”

    姚寂上前扶住他,“公子,您别再想她了!”

    “真好。”他慢慢地笑了,抬手一把擦去唇角的血迹,眼眶通红,“恨,总比视而不见的好。”

    沈月并没有让君琰多歇息几天。

    七日之后,听闻他的病情已有好转,她便差人送去了与秦璐大婚的请柬。

    “婚礼定在下月初八,届时若九爷没走,还望您能赏光前来。”静儿亲自来送的喜帖,按照应有的礼数,恭恭敬敬地说道。

    ……一定要去么?

    为什么,还要他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大婚。

    可是,这是夭夭所请。

    他是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的。

    “好。”许久他才挤出一句话,“你转告沈小姐,我一定来。”

    听说沈因初马上也要回来了。星月阁少阁主大婚,必然是空前绝后的盛大排场、全城万人空巷地围观……

    他曾在脑海中想象过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时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夭夭,本来就很美,穿上嫁衣时会更美,那样美丽的她本该是属于他的,但他却把第一次的凤冠霞帔给了另一个女人。他甚至开始怀念从前他们吵架的时候,那时她就像个张牙舞爪又委屈得不行的小兔子,看起来凶,但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嘴上不饶人,可满眼都是对他的在意。

    时过境迁了。

    从一开始沈月就是有备而来,她要玩弄他,要报仇。

    ——所以,她还是在意他的。不然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他笑了。

    接下来的半月,他拖着病体去处理大户买田的后续事宜,四哥的回折下来了,字里行间颇有催促之意,同时亦对他所报诸官员之贪贿行为做了批复。君朝雨的意思他早有预料——这般得罪人的事情,让他君琰一人来干就够了。

    圣旨很快就会一道过来,看样子他得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了,那么那个婚礼,他也是不得不参加了。

    星月阁内,静儿同沈月说着最近的情况。

    “朝廷有旨意,今年的情况不一样了,”她将两张记账的纸拍在桌上,“我们没法给他们分利。”

    “奴婢是这样去回话的,可……”

    “清河边的血案让我们损失了部分粮米,再拿余者按市价去买田,我们本就是个不赚不赔,若再分利与他们,我们就是血本无归,星月阁不会做这样的生意。九爷作保,往后我们的上面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宫里。至于先前的那些人,合作就到此为止吧。”

    “这么说会不会得罪了他们?”

    “实话实说罢了。”沈月抿了口茶,“不是我们不讲从前的规矩,是上面有人来了。我们若如此,也没法和上面交代。照我的话再去回,他们不是傻子。”

    “是,小姐。”

    很快,这件事发酵了起来,从江南直到京城,顺着一藤蔓,所有在上头的大小官员,皆挨了打。九公子奉旨行事,断了他们贪贿之财路……与此同时,沈月曾给他看过的那些账本也被誊抄一份,四个大箱子由锦衣卫押着,密送进京。

    京城就要地震了。

    掀起这场地震的人,是景王君琰。

    这是很让人不解的。

    谁都知道,他不多久就要退隐江湖……为什么非要在走之前搞事?

    且他断的还不只是一个人的财路,而是全官场的人。

    一时之间,风云变幻,险象环生。

    但君琰早就习惯了。

    他九公子的仇家遍布江湖,所遇追杀无数,留下骂名无数,也曾在病中绝望着不愿醒来。既然己身已无足惜,为何不用这条命去为朝廷和百姓换取更多的利益呢?他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就算这些从一开始,都有沈月的设计成分在其中。

    他也觉得很好。

    继续,没有太多的希望,却也还没有十分绝望地活着。

    还没绝望的那一分,是因她对他的恨。

    恨他就还是在意他的……在意他,又为什么嫁给别人?是因为太恨他了。他如此想着,脑中逐渐成了一团乱麻……半个月没见,他又想她了。

    雨过天晴,这天沈月去了佛寺。

    她还是穿着那件浅紫色衣裙——这是沈小姐最常穿的一件衣服,一脚刚迈进佛堂,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君琰也会来佛寺?

    这尊杀神来佛寺干什么?

    真是不巧。她默了默,正打算退出去,他却已经发现了她。

    “沈小姐,别来无恙?”

    她只好定住了脚步,笑了笑:“九爷也来礼佛?”

    “哐当”一声响,他将一大锭银子掉进了功德箱里,回声好大。

    佛堂安静得很,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周围礼佛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一老僧带着十几个小僧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一脸的肃穆……

    咳,这是作甚?

    她是隐瞒了身份前来的,那么僧人们摆出如此大礼来迎,必定是因为他了。

    住持笑容和蔼:“阿弥陀佛……老衲在这里二十余年,像施主这般礼佛的,还是头一回见。”

    君琰自嘲般一笑,“杀人放火的生意做惯了,想来即便捐功德,佛祖也不会庇佑我这种人的吧?”

    此人语气云淡风轻,眉宇间却是难掩的煞气,周身气场强大,想来确如这姑娘方才所称呼的——他便是九公子。

    一众僧人都明了了,没有人敢回话。

    沈月看了看他,接口问道:“既如此说,怎么又施了银子?”

    “小赌怡情。”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住持很快告罪而去……

    寺里变得很空旷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袅袅的香火气……

    她开始后悔今天来这里了。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来佛寺。

    “沈小姐。”他出声叫住她,“既然碰上了,就一起走走吧。”

    两人良久无言,来到外面的草地上,慢慢走着……

    “你来求什么的?”他问。

    “姻缘。”她说道,“我和秦公子的姻缘。”

    “是吗?”

    他闻言心里堵得厉害,面上却不再显露。

    这些天他脑中思绪烦乱,晚上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到底要不要成全他们。

    刚醒来的那会儿他心里觉得应该成全,因为自己曾经伤害了她,而今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没有资格再夺走。可这几天他又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那个秦璐实在是配不上夭夭。而且,更可疑的是……

    他现在想来,觉得之前她在他面前与秦璐亲密的行为,可能多少是有点故意的成分在。

    ——会是这样吗?

    她冷不丁看了他一眼,却被那怀疑而犀利的目光击中,一时心里被敲了一下,不明他在想什么。

    “这些天和沈小姐的相处极为愉快,你曾说,要与本王做朋友,可还作数?”

    他忽然这样说,她也没有多想。“我说过的话自然是作数。”

    “在朋友面前,可不需要什么皮里阳秋的本事。”他轻轻地掠了她一眼,“你和他下月就要大婚了,还需再求么?”

    沈月顺溜地接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婚后还有婚后的事,世事无常,我希望能和他白头到老,万事顺遂。”说话间却不由加快了几分脚步。

    君琰却也跟了上来,步步紧逼。

    她停下来了,看着他挑眉一笑:“还不知九爷届时会送我们什么贺礼呢,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可以。”他迎着落日站着,轮廓分明的脸被暖光渡上了一层柔色,“无论我送的什么,沈小姐都会喜欢么?”

    她笑看着他:“只要您祝福的心意是真,送什么自然无所谓。”

    “你就不好奇我方才求的什么?”

    “请说?”

    “我向佛祖,求了一点气运。”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语气微颤:“本王从来对别人的热闹不感兴趣。拖我入局很容易,将我请走却很难,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这一瞬,君琰仿佛又变回了以前的君琰。

    生病刚醒来那一会儿的憔悴与彷徨消失了,他开始慢慢正视自己几近疯狂的欲望与渴求……

    这些年来,朝堂上的风风雨雨见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小女子手里,亦心甘情愿,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

    她这时候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淡淡的,苦意悠然。

    他亦找回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四目相对间,他的眼中蓦然一片雪亮,这几分熟悉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将他自“丧妻”以来种种压抑着的感情全数勾惹了出来……不,他不对,他之前想法不对,君琰从来不该是一个忍让退却的人啊。

    明明知道秦璐不好、配不上她,为什么还要放任她去选择这个人?!她即便要选别人,也不该是这样的人,就算司云也比秦璐好啊……她这到底算什么?对感情失望了一次,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吗?

    一时间心潮急剧起伏,她仿佛窥见了他眼中迸发而出的欲念,不由心下一慌……

    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九爷你……你放肆!佛祖面前你要干什么?”她睁圆了眼直视着他,君琰微微气喘着,她挣扎的模样仿佛刺痛了他。

    这一瞬,从那双从来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她竟看到了鲜活的喜怒哀乐。君琰的心已经化成水了。他忽然启唇,微哑着道:

    “你不能嫁给秦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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