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对。

    “放手。”她看着他,“放手!”

    许是被她犀利的目光慑到,他终究鬼使神差地放开了手……

    “云青山是我长大的地方,那些村民也算是我的亲人,其中还有很多是我救治过的病人。我曾为自己承袭了阿爹的医术能够救死扶伤而高兴,这也是我平凡的日子里最快乐的一件事,可这些在他到来之后全都终止了。那些我救过的人,都被他杀了。

    按照杀人偿命的算法,云青山死了百余人,他该赔上几百次命才够。才现在这样,能算得了什么吗?”

    司云的神情轻微地缓和下来,“那,你是没答应了?”

    “现在我还未和他说个准话。但,过几天我就会答应他。”

    “你……?!”

    “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些乡亲的音容,想起之前我在景王府里每一个孤寂绝望的夜晚……只要他不死心、不对我下手,我可以一直嫁给他,没关系的。但,每一次都不会成。”她看着漫天晚霞,忽笑得如残阳滴血:“不死,不休。我会用尽生命里所有的一切,来报仇。”

    司云怔在那里。

    她眼中的疯狂令他陌生。

    可他方才的那段话、那般对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又何尝不令他自己也感到陌生?

    “那天我在王府放了火,出去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在这世上,心软的人只能被人所伤,只有坚硬如水者,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她的笑容让人悚然,“你读《道德经》么?”

    “我知道了……你……你这是在给他上水滴刑。”

    “司云哥哥。”她转过身来,“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但我以前也说过,若你对我感到疲倦,随时都可离开。以前你为我做的那些我很感激,但无法给你你想要的回报。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也可以报仇。”

    “对不起夭夭妹妹,我方才是有点冲动了,你别怪我。”

    “不怪你。你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司云哥哥,我现在是少阁主,全江南所有的漂亮姑娘,你若有看上的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做主,到时你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的眼中黯然了。“你分明知道,我所求为何。”

    “但这我无法给你。”

    她利落地转身离去,倩影很快隐没在夕阳之中。

    夕阳落山,天幕上迎来了月轮。

    “公子是什么人啊,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谁如此卑微过……”

    “说起来也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盼她可以心软一点吧……”

    “她要真的心软,就不会这么做了。这一回跌下山崖,亏得公子命大,不然早就……”

    傅从和玉冰正在游廊下说着话,不远处无殇走过来了:“公子喊你们过去。”

    一灯荧荧,映着他轮廓分明带着病容的脸庞。这些天他接连伤病,人已消瘦了一圈,两侧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了,眼下的乌青亦显示着他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安慰觉。

    君琰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抬手撕掉了。

    “大婚那天,她不是在别处,而是回了星月阁。”他的声音里压抑着刻骨的哀伤,“所以这件事,沈因初也是知道并默许的。”

    “这正是让属下觉得奇怪的地方。”傅从说:“按理说,与公子的联姻,沈阁主应该也很重视才是,为什么会允许她这样胡来?”

    “一年前的事查清了吗?”君琰问。

    “已经有些眉目了。星月阁那边刻意防着调查,所以进展有些慢……”玉冰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初就是沈阁主将她救出来的,并帮她做了假尸骗了公子。”

    君琰点了点头:“沈因初为什么会救洛夭夭?难道他也是……”

    “十有八九是这样。”傅从道:“但也未必,他也可能是旁支。之前我们的情报错不了,否则公子一年前也不必那样大费周章了。”

    君琰深叹了口气,“沈因初待她之心是真,却也默许她向我报仇,想来是这个原因……”

    “公子,恕属下直言,这件事要不就到此为止吧。”玉冰道:“这一回您可真的把我们吓坏了!”

    “是啊公子,京城里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什么非要这个沈月?”

    “你别跟着我说话!”玉冰碰了下傅从的胳膊,“你这话不是刺激公子么?”

    “听着,”君琰开了口,声音又哑又倦,却透着坚定:“沈月是新婚之夜被人掳走的,是我们这边的布置不够周密导致的,本王再还她一次婚礼。”

    “什、什么?!”两人同时一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无论对谁都要这样说,包括皇上,这是命令。另外再备份薄礼,待本王病好,便亲自去星月阁致歉。”他不再给二人置喙的机会,闭上眼,摆了摆手:“我倦了,你们都下去吧。”

    比身上的伤更糟糕的,是心上的伤,他担心她会不会答应再嫁他。只要她答应,只要她肯给他一点希望,他会拼尽全力去祈求……与心上伤同时存在的,却是他在朝野中变得愈发艰难的处境……

    原本他是皇上最信任的兄弟,一只脚在朝堂,一只脚在江湖,无人敢动,无人敢惹,可自从下江南办了这间差使、承诺了大户们不会有人分利之事,他便调动各种人手打击贪腐,一时之间将朝野官员都得罪了大半。从前与他交好的、不交好的,现在一个个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皇上那儿弹劾他的奏折,也一下子多了起来——虽然君朝雨知道他忽被针对是因为什么。

    姚寂说,这是他应了沈月的话,将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处境之中,可他说,这也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与沈月何干?

    他君琰从来不怕得罪人,也不怕死。

    除非是关乎非常重要之事。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只有两端,一端是大楚的朝廷与百姓,一端是洛夭夭。而自个儿的性命,是不被算在内的。

    在这个大楚天下,比他大的只有皇帝,他也只会在皇帝面前伪装,在其他人面前,便是装都懒得装……即便得罪了个干净,亦视他们为蝼蚁,在那儿等着他们来杀。

    没有什么人,能迫使他低头。

    除非是他心甘情愿地低头。

    比如,为了夭夭。

    夭夭如果要他死,他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在死前仍不能见她安乐——报仇容易释恨难,这个道理他很早以前就懂了,远比她要早上许多许多年,所以亦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如若自己现在偿还罪孽之行,能将她心里曾经受过的创伤慢慢抚平,那便是令他,最为欣悦之事。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有一个喜好是听雨。

    读书时听雨,病中听雨,梦醒了,仍听雨……

    秋雨连下了三晚,江南一夜入冬。

    西湖的绿,早已被云收去了,被雾笼去了,亦被晚霞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如被泼了彩墨,中央的青,明净澄澈,缬射云日的银光,远处则晃着深紫的暗纹,她坐在湖边,穿着那身浅紫色襦裙,眼睛里流露出了她自己也不懂的悲伤。

    还没有认识他的时候,她坐在这湖边,满眼都是欣悦,而今再来到这里,满眼唯余物是人非。湖山还在,亲朋却已不在,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就仿佛她从前生活过的世界,不过是云雾交织着的幻梦一场。

    “小姐,九公子去找阁主了,阁主想问您,还……要不要答应他。”

    眼中一瞬情绪变幻,那缕悲伤被遮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沈小姐一如往常的淡然神色。“应啊。为什么不应?”

    她站了起来,“只要他有那个财力和精力,婚礼再办一次自然是无妨。”

    静儿觉得自己一向都不是很懂她……

    但她也不需要多么懂小姐。她只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做好主子们交办的事情,为小姐排忧解难就好了。

    “上回大婚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她微微翘起唇角,笑意模糊:“相信这一回,不会那么倒霉了吧?”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回话。”

    “我今天要回去得很晚,若阁主问起,你就帮我遮掩过去,就说我已经睡下了,知道吗?”

    小姐没说去哪里,那自然就是自己也不该问的了。静儿想着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是否要叫几个暗卫陪您?”

    她思忖片刻。“让功夫最好的那个随行……不,让那个功夫第二,但是是哑巴的,随行。”

    “……是。”静儿心里琢磨不透小姐要去干什么。既然要让哑巴侍卫跟去,想来是有什么秘密了。“那小姐,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夜晚,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只有一个地方是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

    人潮涌动间,出现了一个披着深紫色斗篷的少女。

    这里的人装束都有些奇怪,有的是残疾,还有的是从异域来的。他们躲藏在此做些灰色买卖,官府一般是不会过来的。

    紫斗篷在一个摊位跟前停下了。

    “姑娘,要买些什么?”独眼小贩热情地招呼:“我这里,有七日含包散、断肠草、情花毒、十香软筋散、鸩毒、砒霜、鹤顶红、生死符、钩吻、滑石粉、三尸脑神丹……”

    少女的眼眸极是清冷。

    “你帮我选一种,不会叫人死,但会叫人痛苦不堪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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