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夜她一宿未眠,坐在石上看夜间湖山之景。对岸灯火摇曳,风来则火星飘堕暗中,恰似一场殊丽终归于尽。

    春日细雨潺湲,时至今日她已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既苦且涩,既哀伤且欣喜,他照例像上次那样来迎她,就好像之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如他所请,迎亲队伍中没一个是她这边的人,包括随行侍女、喜娘等,也都是由他来安排的。

    新郎官的眼中有着淡淡的欢喜和哀伤,喜服的颜色似乎也跟着淡了,不再是像前几次那样浓烈明媚的红,他整个人也瘦削了一圈,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两人相见,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忽一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语气柔和——“你来了。”

    君琰一时间受宠若惊。

    她竟主动来拉自己的手?

    沈月也不害羞,搭了一下便将手缩回去了,扭头随着喜娘上了花轿。

    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向自己的马儿。

    这回他要骑着疾风亲自给她驾车,看她还有什么机会做手脚。

    “辛苦你了。”抬手拍了拍马背,飞身上马。“驾——”

    心在砰砰直跳,脑子的热的,眼前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的情绪也一直紧绷着,时刻都留意着身后的喜轿,或注意着周遭是否有可疑的人。陆云知他心思,隔空用内力传话道:“公子放心,这次应该不会再出意外了。”

    但愿如此吧……

    如今已不是他第一回走这条路了,这也是一条迎娶她必走的路。一回,两回,三回……他不怕人笑,不怕被人议论,什么也不怕,只是怕她……

    “公子,队伍后面好像有异常,我去看看!”陆云忽打马跑后面去了,无殇也跟着去了。

    异常?当即心下一紧,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匹跟了他十几年的马儿忽然撒蹄狂奔起来!

    烈马拉着后面的喜轿一骑绝尘,将数百护卫全部落在身后!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一阵喧闹,他大感不妙,转瞬便想到这是因为刚才她拉了一下自己的手,一定是她那时在手上抹了什么药,如此这药便借由自己的手转到了坐骑身上!正思量间,疾风却已经奔驰如电,左冲右突地上了山!

    “驭,驭——!”他像往常那样想控制住坐骑却丝毫无用,骏马跟着了魔似的,狂奔着停不下来,身后喜轿的轮子碾过山石,发出激烈的碰撞声,他心下警铃大作,扭头想看一眼喜轿……

    来不及了!

    可疾风好歹也伴了他十几年,和他一起上过战场、踏过刀山火海。

    它原本是匹极难被驯服的烈马,直到遇见了他。

    疾风,疾风……

    这马儿对他而言便如亲人一样。

    可是……

    风刮得脸颊生疼,他终究挣扎着、艰难地举起了刀。

    夭夭,这便是你对我的报复么?我杀了你的乡亲,所以你要逼我亲手杀死我的马儿。

    疾风,对不起……

    抬手“唰”地一下果断下去,然而刀却落空了!

    马儿的速度太快,抬头的一瞬,惊见疾风的前蹄已经踏出了山崖!

    紧接着耳边“轰隆”一声,身后的喜轿紧随其后,和他一起,重重地摔了出去!

    两人急速坠落。

    他拿着刀努力想要刺到山崖边缘。

    途中有许多交错缠绕的树,为他们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很快,整个身子霍然间冰凉如冬,莹洁的水花和泡泡密布在眼前,耳朵一下子很疼——是掉进水里了!这种感觉好生熟悉,他已不是第一回……

    紧接着又是“啪”地一声水响,看见那红衣身影也掉了进来。

    夭……

    他不能说话,吃力地抬手想要接住她,意识却是先一步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河上画舫中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杆,耳边听得双桨寂然打着河水的声音。不远处许多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如火的鲜明,她的心笙如纸般薄,一手撑着左边脸颊,整个身子倾斜着卧在船头,在一点如豆的灯光下看着男人的睡颜。

    守了许久,男人终于醒了,一睁眼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或黄泉之下……

    “醒了呀。”沈月露出一个倩笑。

    他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即刻问:“你还好吗?”

    “你都没死,我又怎会不好?”

    他喘了喘气,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抬手,手是软绵绵的……

    一时间怔然看向她,声音有些沙哑:

    “婚礼那天你借由我的手把药转移到疾风身上,让马儿受惊,你我一同落下山崖,同时又安排了人在下面接应?”

    否则他想象不出他们又一次大难不死的理由。

    她没有即刻回答,看来是他说中了。

    “是你还给我下了药,让我不能运功。”

    “对啊。”沈月柔柔一笑,“君琰,看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吗?”

    身上实在绵软无力,他费了好久的功夫,才终于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婚礼当天马车坠下山崖,如今在所有人眼里,你,还有我,都已经死了。”她冲他微笑,“反正你不就是想和我在一起吗?如此也算是如你的愿了。之前那样的玩法,我腻了,现在想换个新的。怎么,只允许你逼迫我,不允许我算计你么?”

    “……”

    “给你吃了那药,最少一百天内你无法运功,就算强迫自己也不可以。你知道我是医者,我既知道什么药可以救人,便也知道什么药可以毒人。

    现在的你已经变得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连个常人也不如,手下人也都和你断联了,你接触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唯一能在一起说话的人就是本小姐。

    江湖上以后就没有九公子了,有的只是,你君琰——我的,仆人。”

    她的语气松快,笑容轻佻,直视着他此刻的目光,“今天本小姐心情好,带你来湖上泛舟,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一副我欺负你的神情?”

    “不……不是的,夭夭,”他脑中登时乱了,并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做。“我怎么样事小,你要也跟着消失了,那星月阁……”

    “这还不用你来管。”她抬起一根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你要做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伺候好本小姐,明白了吗?”

    她如此神情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要他做她的仆人?

    如果这便是她所愿的话……

    “咳咳……”

    湖上的风吹得他身子发冷,她见状也不作出什么关心之举,继续笑着道:“乖乖伺候我一百天,我便当真嫁给你。”

    他缓了缓神,眼中有些茫然,声音轻飘飘的……

    “真的?”

    “当初你锁我一百天,如今我也锁你一百天,不多也不少。这就和你立下血契。”

    “……不用这样的。”

    “要怎么做还由不得你。”她已经拿了文书过来,“南疆秘法,立下血契以后,来日若违背契约会被反噬不得好死。我不信任你,也不需要你多么信任我,我们就用最保险的办法来吧。”

    “你……”

    他想说,不用立这个血契他也是愿意伺候她的,愿意被她束缚,可她终究还是与他生疏至此。

    别说一百天,就是一百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啊……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弱者是没有资格谈条件的,现在这句话也同样送给你。”

    “……”他没再多说话,刺破手指滴下了血。

    “这就对了。”她娇娇一笑,“一会儿回去,我要你……”

    他正等着她的下文,她却欲言又止,那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不知她的想法到底如何,只是此时此刻也没有与她湖上赏景的心情,顿了顿,开口问道:“既然你愿意这样和我待在一起,那又为什么不能接受让我娶你?”

    “那不一样。嫁给你是要做你的夫人,我现在是要你做我的下人。”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平时不是很霸道的吗?”她冷笑一声,“九爷目中无人惯了,如今忽被人算计沦为阶下囚,你是不是很懊恼啊?”

    “并不觉得懊恼。能每天都看到你,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对我来说都是愿意的。”

    他说着抬手想去触碰她,手刚伸至一半,被她狠狠打了下去。

    “注意你的分寸!没我命令不准你碰我,只能我碰你。念你是初犯,这次不予计较,若还有下回,我便……”

    “你便怎的?”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做到那一步。

    她看着他的眼神,忽然间了然了他的想法,“你打量着我不忍心是不是?!

    对你,我还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那便……任凭你处置。”他此刻浑身无力,身子也很虚,已对她放弃了抵抗。

    她这时又伸手去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笑着:“当日,我确是将药粉弄到了你手上,再由你手上转去马儿的手上。如何?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马儿,滋味是不是很好受啊?”

    他曾为了战争能最终胜利弃剑进城、为敌军所擒……

    那时候,即便面对对方的酷刑和各种羞辱,他也从未折节,直到自己人取得最后的胜利……头可断血可流但骨气不可灭,哪怕处于劣势骨子里也依然高贵,是他从小就刻入骨髓的信仰。

    可是到了她这里,他的信仰好像崩塌了。

    一点一点地崩塌,最后溃不成军……

    只是因为对面这个人是她。

    他竟也愿意,对一个人摇尾乞怜。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他竟心痛得恨不得要寻死。

    这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吗?

    “对不起。”

    她等了许久,想要看见他脸上的痛苦,却最终竟等来了这样一句。他将痛苦全数咽了下去,依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分毫。

    沈月变了脸色。

    半晌……

    “谁稀罕你的道歉?!”

    “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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