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朝雨带着赫连雪第二次下江南来了。

    上一回为探访民情,这一次是要视察水利、考察河工。

    阖宫之中,风头无两的从来最数梦妃,皇后也不过是摆设而已,君朝雨除了让她直接住在紫宸殿,平日里还会教她兵法国政,越发如胶似漆。只是有一点他们彼此都知道,那就是她得吃凉药,不能有子嗣。

    来到浙江,便又想起他那曾经威风八面的九弟,不忍故地重游,又忍不住要故地重游,一番慨叹,物是人非。

    “前几天有暗探地上情报,说发现了七星后人的行踪,朕犹豫来犹豫去,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九弟生前朕答应过他不开天机库,现在他人已经走了,朕还要信守这个承诺么?”

    “一切但凭陛下本心而已。不过妾身以为,这东西还是忘记了的好。”

    “此话怎样?”

    “实不相瞒,前几个月燕国皇帝与妾身写家书,也提到了这件事,妾身也是这样劝他的。天机库谶言,百年都未曾消歇,一代代君主为找这个东西不知赔了多少人力财力进去,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退一步说,即便真打开了,有了那东西也未必是好事,说不准四个国家都会一起毁掉。陛下是高瞻远瞩的贤明之君,该比妾身更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才会犹豫,不是吗?”

    她对自己倒是毫无隐瞒,他想。现在她说的话,正与他之前得到的情报不谋而合,她确实也劝了燕国君主放弃此念。

    “原本是打算这样的,只是一有情报来了,朕这心里又有些痒痒。就像之前沈月的事情一样,朕因为九弟一直摇摆不定,事情最后却落得那样的收场。”

    “陛下日理万机,要考虑的太多,要平衡的也太多,纠结犹豫非陛下之过,反而是深思熟虑的表现,是不是?”她抬手轻轻将他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目光缱绻如春。

    “哎……那便罢了。不过这东西朕放弃了,其他人也不可肖想。”

    “这是自然的。燕国那边有我呢,南疆和西戎之前一败暂时还没那个实力,陛下也不去要,这谶言过个十几年自然就会消弥了,到时也算是陛下的功德。”

    “……但愿如此吧。”

    地下宫殿里几乎没人了。

    沈月守在君琰身边等他醒来。

    有些无聊,她拿了他的笛子来吹,不会,只发出几声残音,榻上的人似乎听见了,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

    不得不说司云哥哥这毒下得有点狠,她解毒还很费了一番功夫,怕自己一个没看住他真的死了,只得日夜都守在他这里。

    这里的白天没有和煦的暖阳、碧蓝的天,晚上也没有皎洁的月、疏淡的星,有的只是偌大的空间内微茫的灯火,灯火晕成了繁热的光圈照着黑暗里的人,她心里带着几分涩意、几分清冷、几分柔软,回想着与他之间的一切。

    算来他待在她这里,也已经有八十九天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几十天里,她对他各种摧折玩弄,他竟也都坦然受之,没有不满也没有反抗,唯有妒忌。

    等到了第一百天,血契就要应验了。

    第九十二天他终于醒了,刚醒时气色还是很虚弱,那毒委实不轻,她又给他用了些药、漱了口、吃了点东西,脸色才勉强看上去好一些。

    他醒来,发现她竟一个人待在他身边,周遭寂静如水,瞬间觉得情势有些变化,便欲询问。

    “这毒不是我给你下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这句话。”她又端来一碗药,“喝了。”

    他欲言又止,接过她拿来的药,二话没说一饮而尽。这碗药好生清凉,饮下去感觉喉咙都润了起来。

    “我让他们都走了,这里如今不剩下几个人。我说过你做我的下人满一百天我就真的嫁给你,这话不假。”那双翦水秋瞳凝视着他,却早已没了昔日的灵气,有的只是空落,“今天是第九十二天。”

    君琰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如今他也渐渐失去了那种欣喜的劲头,看着她,好像自己昏睡的这几天又没见到她因而想念非常,要将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不说话,只是看她,她也不觉疑惑,继续说道:“你的毒差不多解了,第一百零一天我就会给你解药,放你走,约莫一个月内可以恢复武功,到时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至于娶我这件事,若你不想了,我这里亦是无妨的。”

    “想。”他轻轻抬起了手,至一半又僵住了,悬在那里,好想有许多话想和她说。

    她这时瞧他的目光,又与方才不同了,从那片空落中泛起了一丝伤感,宛如寂静的湖面里被投下一颗石子……

    沈月抓住他的手放了下去。

    “有些话我得提前告诉你。

    成婚之后,我会是一个没有喜悲、不知你意的空心人。”

    “嗯……”

    “只是你房中的摆设。”

    “……嗯。”

    “你还可以再娶几房美妾。”

    他盯着她。

    “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吗……”他抬起那只没有力气的手,轻柔却也倔强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轻轻一拉近前来了,双目有些湿润,那双从来冰冷迫人的眼睛,在这一刻如坠入黑暗迷障。“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我说——”她依言照做,凝视着他破碎般的琉璃眼瞳,“婚后你可以再娶几房美妾,我不会介意的。”

    他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放,眼中光亮随着她这句重复的话,又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又要救我呢?”

    他不理解她看着他中毒受伤却又救他只为玩弄折磨,正如她不理解他伤她负她又为她愿意付出性命是为什么,两人之间如隔云烟、如隔轻纱,始终只有那么一层,却谁也捅不破,伸手想将那纱帘拨开,却是越拨越乱。

    “因为你是我的仆人,我要对你做什么都是只凭心情。”

    “那这样看来,我的运气还是很好的,这么多次都大难不死……还得多谢你每次都心情这么好,嗯?

    沈月。

    与其这样被你玩弄,我真的宁愿你直接杀了我,或是毒死我。”

    “是啊。”她却蓦地笑了,“你是这样的想法我难道不知道吗?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做出让你更难受的选择啊。”

    “你……”他无奈地叹了一声,阖眸一瞬,再睁开时他看到了她不同于从前的笑容,那笑里是带着泪的。

    “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相信,从前的洛夭夭确实已经死了?”

    “不。”他却给了她否定的回答,抬手轻轻给她拭泪,一如最初……

    他知道她口中的区别指的是什么。

    洛夭夭清秀,沈月漂亮;洛夭夭天真,沈月复杂;洛夭夭孤身一人,沈月众星捧月;洛夭夭柴米油盐,沈月十指不沾阳春水;洛夭夭一身素衣,沈月华服百千;洛夭夭盼望他,沈月憎恨他……

    可在他心里,洛夭夭和沈月始终都是她,唯一的她,她会不顾感染的风险去瘟疫现场治病救人,会爱憎分明地将所有的感情都施予同一人,也会无论面对何种处境都韧如小草般活着,去爱、去恨。哪怕山穷水尽也不会轻言生死的,是她。

    君琰此刻的神情让沈月有些看不懂了。就好像,她现在说的话根本不能打击到他了。

    “无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会把她给找回来的。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会用尽所有去弥补,哪怕这样会痛苦一生,这也是我欠她的。”

    “我不是她。”她依然倔强地说,“而她,已经不需要了。”

    “要是真的不需要,又为什么不放过我?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一个解释……相信这个解释,过不久就会有人给你的。”

    “是吗?你口中的‘过不久’是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好像,皇上又来浙江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桌上,给你的情报。”

    她这才发现桌上的情报信,忙过去看了。

    扭头又看他:“眼力不错,这上边的字都能看见。”

    “夭夭。”他的声音又有些沙哑了,整个人都透着疲倦,已不复最初的霸道和意气,仿佛被人蹂躏过后的破碎之玉,恹恹待在角落里,呼唤着他一直珍视的曾经。

    “你是怕皇上来了,你再娶我会被发现?”她走过来说,“又为什么要让人知道呢?或许,你在这里娶我也可以。”

    她指的是这座地下宫殿。

    君琰知道第六次娶她以后两人双双坠崖,他被她抓来关在这里之后,外面的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皇兄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如果他们忽然“复活”,让皇兄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后果可以想见——夭夭怎么着也是个欺君之罪,他就算再有什么能耐,也没可能护住她了。

    “那我们就换两个身份。”他却提出了新的建议,“以新的身份去嫁娶,去生活。”

    “新的身份?”

    “我那几个属下还是可以知道的,他们不会说出去,让他们帮我们做两个假身份不难,我们依然可以走在阳光下。我要娶你,就必须光明正大地娶你,岂能委屈在这地下宫殿里成婚?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

    她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也有些勉强,“我无所谓,就交由你做主吧。”

    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一点光亮……

    “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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