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战争时,璃月大地上曾有一次最惨烈的战争。

    原本关系要好的三位魔神,一位叛变、一位归于尘埃、还有一位历经风雨厮杀,最终坚持了下来,建立了后来的璃月盛世。

    那场战争中。

    天柱倾折,大地四分五裂,江水倒灌,人们呼号着祈求神明护佑,却只能沦为枯骨。

    大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仿佛,这便是终焉。

    然而世界的规律不因战争而改变,时间也从不为谁停留,即便世界伤痕累累,它依旧坚定而缓慢的向前滚动。

    时间过去了很久。

    魔神遗骨化作风岩,胜者成为传说,败者散于史书。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天上云卷云舒,温柔河水抚平战争创口,碎裂的荻花洲长出蔓草,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回到故地。

    两千年过去,这里,又渐渐有了人气。

    已是春末,霓裳花开尽道边,几根长蕊探出粉嫩花苞,在月华下随风轻摆。

    今夜,是满月。

    望舒客栈的二楼外间,声音嘈杂。

    有名的说书人田铁嘴正在此间讲述一个发生在千年前的老故事。

    “前些日子,鄙人得了一份上古书卷,其中记载了好些闻所未闻的奇事,最古老的,甚至要追述到璃月建港之前。”

    灯火迷醉,说书人展开扇子,挑起十足兴味。

    待茶桌旁有人等不及的连声催促,才又啪的合上扇子,语气极尽神秘。

    “你们可知,在璃月之前,这片土地不止诞生过岩王帝君一位神明。”大抵是内容涉及神明,田铁嘴忽然心虚的望了一眼窗外的满月。

    皎洁月光洒落客栈窗棂,一如往常。

    他这才继续:“相传层岩巨渊那边,曾经供奉着一名擅长织梦的魔神。”

    话音刚落,外面忽涌起一阵疾风,客栈外的树叶被纷纷吹动,不安的摇晃着,发出哗啦啦的抖动声。

    田铁嘴又停下了,他有些不知所错。

    仿佛这是什么禁忌的话题,连神明都不愿听见。

    啪的一声,窗户被看客合上,那些涌动的风与树叶被一齐关在外面。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缓慢燃烧。

    大家都十分期待田铁嘴的故事。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着胆子继续讲述起来。

    “这位梦之魔神,曾与岩王爷关系要好,其所统辖的层岩巨渊又临近如今的璃月,可以说是交往密切。可惜,自从那场残酷的魔神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变了。”

    望舒客栈之外,深蓝夜空铺满稀云,绵延千万里至尽头,一轮明月高悬于天。

    那从荻花州平原拔地而起生长了数百尺之高的巨木,成了望舒客栈建在最高处的倚仗。树与树的缝隙间漏下稀疏月光,客栈里的人多因说书而聚在二楼雅间,平时人来人往的客栈走道上,沉寂到近乎冷清。

    萤火虫在月下轻舞,如同月亮中掉落的仙灵,浸润在寒凉夜色里,也染上一丝幽银。

    透过紧闭的窗户缝,还能隐约听见田铁嘴兴致高昂的说书声。

    模模糊糊,像隔了层水泡。

    “梦之魔神为了争夺神位,先是袭击了北部归离原的尘神,待尘神耗尽力量化作风沙,又西引海水,妄图淹没岩王爷所统领的千岩军。”

    不知何时,一只萤火虫停驻在窗前,似被故事吸引,又或是暂落窗边歇息。

    一动不动着。

    “所幸她平日里积怨已久,手下反目,计划未能成功,而她也被岩王爷的长箭贯穿胸膛,化作万千碎梦。”

    “自那以后,所有被梦之魔神所奴役的生灵都得以被解救。”

    “其中有一名善使长枪战斗的夜叉族少年,你们绝想不到他是谁,他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三眼五显仙人……”

    “嚯!竟然是那位!”

    意想不到的展开,让室内看客一片惊叹,室外宁静不再,尖锐叫好声刺破黑夜。

    那只趴在窗边的萤火虫猝然惊飞。

    原本轻舞的月下仙灵们也很快散开,二楼室外的长廊扶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少年仙人,点足落于其上。

    他在这里不知站了多久,周围夜色因他的存在而更加深邃。

    这位少年仙人不是别人。

    正是田铁嘴说书中提及的三眼五显仙人,魈。

    原本魈只是平常的休憩在望舒客栈顶端,长久与魔神残渣战斗,难免会有受伤之时。

    而荻花洲是他唯一愿意逗留的地方。

    却是不知,千年过去,人类的兴味已经延伸到了八卦神明隐事,而他也不自觉的从高处下来,闪身来到近处。

    连他自己也不知缘由。

    只是听闻有人提及了那个人。

    那个,久远到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名字。

    梦之魔神。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了。

    他以为,在无休止的争斗当中,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已经磨损。

    如今偶然想起,过往竟如历历在目,被强迫吞下的残酷美梦,在夜晚中独自承受败者残念的痛苦。

    痛苦不足以将他击败。

    真正击败他的,是谎言。

    她将未来诉说得那样美好,在绝境中为他筑起一道名为希望的墙壁,让他相信所有痛苦都是值得的。

    并为此拼尽全力战斗。

    与许多魔神不同,梦之魔神并不强大,她没有移山填海的能力,她只是,会织梦而已。

    她向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美梦,所有的谎言只为野心服务。

    她是织梦者,也是野心家。正是那些由谎言编织的梦想,一步步洗去他的天真,将他淬炼得冷酷无情。

    得知真相时,他曾是痛恨的,恨不得杀了她,亦或是自戮。

    可真名掌握在她手中,自己除了听命于她,什么也做不到,那是他最灰暗的日子。

    如今机缘巧合重新想起,魈以为,自己会愤怒。

    可心中却意外如荻花洲外流淌的河水般平静。

    月光散碎在河面,晚归的艄公用竹竿搅乱月色,阵阵渔歌浅唱稀释在夜色中。

    是因为这平静祥和的璃月吗?

    所以镇压了心中戾气。

    魈想不通。

    他只是难以控制的回忆起来,从初见梦之魔神所经历的一点一滴。

    那些强烈的情绪也如渔歌般稀释了。

    痛苦蒙上一层名为回忆的纱,变得不再清晰。

    千年累积的杀业在周身盘旋,招致不祥。

    玛尔巴斯。

    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遇见了她,如果不是幼年时不听族中长老相劝,不顾外界魔神交斗而执意溜出族地,也许一切也不会……

    这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将将升起,便被他强大冷持的心境镇压。

    思考过去无意,他能做的只有现在。

    为了变强,他早已将懦弱的自己舍弃。不再怨天尤人,将种种因果推至他人身上,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由自己亲手造成,根本无需推及旁人。

    魈,已为此赎罪千年。

    夜风不祥的涌动,拂乱高空的树枝,客栈前昏黄的灯笼串、铺子前的酒旗,全都在不安定的晃动。

    有至深至暗的怨恨随着风,徘徊在魈的耳边絮絮低语。

    “冷漠清高的仙人,呵呵,你一定有后悔的时刻吧,无时无刻压抑着自己的欲望,这样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低下头吧,重新审视自己,不过是同我们一般的残渣。”

    “像所有死去的魔神那样,你的心性早已在悠久岁月中磨损不堪,又何必再苦撑着呢?”

    “你的身体里潜伏着恐怖的巨兽,别再抗拒,你要学着接受,这样才能快乐。”

    属于魔鬼的话语盘旋在耳边,寻着他片刻松懈的缝隙,引诱他堕落。

    坠落吧,高高在上的仙人,凭什么我们化作枯骨,而你依旧做你万人敬仰的仙,这无边无际的泥沼正等着你,而我们沉溺在深渊中,一点点看着你坠落。

    幽咽的孽障化作恶绿浓烟,自他周围盘旋升起,不断的包裹他,侵蚀他。

    月光凄美的笼罩着荻花州,渔歌依旧,晚风习习。这世间诸般美好,他却是感受不到了,因为业障已经阻断了他的五感,使他只能听见耳边杀戮的哭喊嘶叫。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无力反抗的他,只能在梦之魔神的操控下,一次次对无辜之人落下屠杀。

    死前的他们诅咒着他,怨恨着他。就连死后也化作报业,千年来一刻不停的缠绕着他。

    少年仙人的手掌克制得攥紧,一点清明自额间显露,声音冷厉。

    “我说过,我不需要快乐。”

    那决绝,仿佛他每一次落下长枪屠杀般利落。

    对待敌人的凶残,也同样应用在他自己身上。

    从无宽恕自己的可能。

    仿佛是被他的坚定心性所打败,缠绕他的报业暂时退却了,如青烟般蜿蜒消散在夜空下。

    只剩一声浅浅诅咒:“总有一天,你会……”

    余下的话,也消散在风中。

    但,夜的浓深并未消失,不祥的风笼罩望舒客栈,有什么恐怖存在被远古的故事唤醒,像一头终于睡醒的巨兽,从荻花州的地脉之下涌出。

    少年模样的仙人转身,戴上了狰狞的面具,只在客栈前留下一闪而过的决绝背影。

    客栈外刮起强烈冷风,呜咽着拍打窗棂,像是心有不甘的怨鬼想要千方百计钻进来。

    二楼雅间的蜡烛在同时间一齐熄灭。

    烛芯熄烟袅袅升空,屋内光源消失,顿时陷入黑暗,唯有外面的湛蓝月光落上窗纸。

    田铁嘴停下说书,惊恐的握紧折扇,一种糟糕预感油然而生。

    忽然,一只庞大的鬼怪被月光勾勒的剪影映照在窗扇上,它太大了,月光将它每一处狰狞形体都铺展在窗上,眼处一双空洞充满压迫性的俯视一窗之隔的渺小人类。

    所有人都笼罩在这渐升的阴影下。

    一时间忘记呼吸。

    静到极致之时。

    强健的手臂举起,蒲扇大的手掌攥成拳,“咚”的敲击在窗户上。

    “咚、咚、咚——”

    规律而恐怖的节奏重重压迫在众人心口,室内所有人都安静如鸡,瑟缩在一起不敢发出分毫声响,眼珠死死瞪着被鬼手敲击的窗户。

    那窗户已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随着一下下的敲击,窗扇被凿得向内凸,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碎。

    要被那只鬼手破窗而入!

    “咚、咚、咚——”

    同样频率的敲击声自另一侧窗户响起,不知何时,几乎所有可以透光进来的位置都被鬼影包围。

    混合着男女模辩的嘶哑声音从四面发方响起。

    “再多讲些故事,我们很喜欢听。”

    田铁嘴恐惧到极点,冷汗簌簌从额头冒下,旁人都在催他快讲,说不定鬼怪们餍足之后就会离开。

    可只有他知道,自己早已舌头打结,半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敲击声停滞片刻。

    “不讲吗?”

    随即,更猛烈的响起,由咚咚咚转为了砰砰砰,砸得屋内摆设震颤跳动。

    “为什么不讲,为什么不讲!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结局!”

    似哭似诉的声音包围了客栈,天也一时阴暗下来,月光消失,鬼影仿佛融化进黑暗里,一时分不清究竟在哪儿,只有那连续不断的砸击声提醒大家,它们没走,它们就在这里。

    在生死关头的威胁下,有人想起爹娘,有人想起平生未得的志向,有人想起曾经的恋人。

    哭嚎与哀求混杂着鬼怪的怒吼,乱成一片。

    嘈乱的声音中,田铁嘴听见一道从天边飞来的声音,那样清澈坚定,如同分海的神针。

    “靖妖……傩舞——”

    几乎是同时,窗外一片青光大亮。

    在肉眼难辨的画面中,一名少年仙人的剪影自天边落下,快速连闪于四面窗户之间。

    所过之处,鬼怪消弭融解。

    甚至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只剩最后一只鬼怪服诛,痛苦的声音徘徊于空气。

    “我们…不过是想听故事。”

    魈的翡枪贯入地面化作流光消散在手中,他沉默垂视鬼怪化作硝烟的空地,一双金瞳无悲无喜,过了许久,轻声低语混入风中:

    “抱歉,职责所在。”

    那些守护过璃月的英雄,千年前英勇战死,魂消于大陆,记忆与执念却被深刻记录在地脉当中,年复一年的困在往事之中,它们是残影,只有过去,没有未来,更不得往生。

    在执念中逐渐磨损,变得面目全非。

    失了人性,只剩凶性。

    一旦借着月圆之势重出,便有可能危害人间。被仙人的利刃贯穿消散,是唯一的结局。

    鬼影消失,四下里一片清静。

    获救众人恍如隔世,再经不住折腾,失了力气,萎顿倒地,愣然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

    足矣撕裂空间的急絮风声响起,众人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屋内已多了一名战袍少年,他微微垂眸看向众人,叮嘱道:

    “如今月圆之夜,厄念将出,尔等速速离去。”

    话音刚落,他即将再次消失,田铁嘴勉力爬起,激动的向前急走几步,却止步于数尺之外。

    少年的身上有种令人无法靠近的冷冽气质。

    “上仙可是降魔大圣?”

    魈脚步略略顿住,既未承认,也未否定。

    推开客栈的门,一帘银月光辉洒落遍身,狰狞鬼面寸寸浮凸在月色中,少年仙人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那些魔神往事中因果缠绕,不是凡人可以随意提及的,往后,莫要再讲。”

    撕裂空间的风声响彻天际。

    田铁嘴视线一花,屋内已没了少年仙人的身影,他急急的追到客栈外。

    只看到高挂天边的月盘正中,一道远去的影子闪过。

    田铁嘴瞪大了眼,那出尘仙姿,矫如潜龙渊跃,那位是世间最后的夜叉族,本是生于天地的自由精灵,却只能终生困于杀戮之间。

    他不由得心酸眨眨眼,黯然叹道:

    “霹雳手段,慈悲心肠……世人皆说,降魔大圣以杀渡生,只是,千年来与杀戮为伴,又有何人能来渡他脱离这无边苦海。”

    高空之上,疾风猎猎,拂乱少年的鬓发,他视线垂向荻花洲东侧,那个名为地中之盐的残破小岛。

    岛上散布的无数白砂在月光下像是有了生命,流动着向环形祭坛最中间聚合。

    月圆,每个月令中最特殊的一日。

    再撞上人类触碰因果禁忌,形成了一股厄念漩涡,唤醒了沉睡此地的魔神残渣。

    纵然盐神生前温和,爱民如子,经历千年磨损,恐怕也再不复曾经。

    魈的翡枪毫不犹豫,冲着祭坛中间那个还未具形的影子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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