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琢知道嫂嫂要去兖州的时候,她正兴致勃勃地逗着小侄儿:“宝哥儿啊宝哥儿,赶紧学叫个爹爹,总得有点本事才好见人啊……”

    嫂嫂却发愁说:“可是大伯去了南边公干,公公事务繁忙必然也顾不上,没有人护送,山高路远,我们孤儿寡母如何去得?”

    现在是只恨阿融年纪小,不然也能顶点事啊!

    姑嫂两人正说着,丫头来说老太太请两人去。

    到了祖母处,才知道爹爹刚走,说的就是去西北的事:“大人刚来这里说了,让我说与你听,看你的意思乐不乐意。陛下极为重视西北边事,加之寒冬将至,特令三司押送一批物资粮草到兖州去,以填充军资。大人想着,将你们托付给他们,走的都是官道,住的也是官驿,且有物资粮草,脚程不会太赶,你们也不是太辛苦,你看呢?”

    嫂嫂乍一听还是欣喜的,只是细想起来又有点胆怯,她从小娇柔弱质,养在闺中,忽然要跟着陌生人远行,没有熟悉的人依靠决断,终是忐忑不安。

    阿琢看着嫂嫂的样子,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想了一下说:“不如让我陪着嫂嫂去吧。”

    二嫂一听,顿时眼睛亮了。阿琢笑着说:“我从小跟着爹爹兄长在军营里长大,行军的日子不知多少,嫂嫂只管跟着我就是了。”

    老太太本想说什么,阿琢到底是闺中女,现在也不比以前征战的时候,朝廷一品大员的女儿总得端秀着,不必要实在不该外出。但是看到孙媳的目光和阿琢的神态,想想倒也罢了,眼下阿穆不在,阿融年纪还小,这样未尝不是个办法。

    阿琢看祖母默认了,眨巴眨巴眼睛,心里偷偷地乐,说起来还是三年前去泉州那次出过远门。她不像是那些从小禁步在家中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从小就跟着父亲转战南北,母亲在世时,尚且约束,母亲去世后,祖母远在乡里,她跟着父兄看了秀丽江山人间百态,眼界早就不是一般闺中女子可比。现下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暂时跑出这华丽的建安,那还不是魂在前面飞、人在后面追嘛?

    阿琢想着想着,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直到真正出发那天——

    “这是本次押送物资的督运,裴峋裴大人,”

    幸亏戴了帷帽,阿琢的白眼才没有被人看到。真是冤家路窄。

    嫂嫂也戴了帷帽,盈盈一拜:“有劳大人!”

    裴峋并不谦虚客套,只略还了礼,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队伍整装。阿琢鼻孔里喷出半个“哼”字,也拉着嫂嫂的手上了马车。

    因是跟随了朝廷的队伍,因此不宜太过张扬,马车不过三驾,但好在温馨舒适,随行的几个人都是嫂嫂娘家带来的陪嫁妈妈和丫头,爹爹挑了十几个护卫随行,到了兖州,就可充做护院。大哥南边的事务忙完就北上到兖州接她,因此阿琢只带了个冬月,想着只要把嫂嫂送到兖州和二哥团聚,她就可以回来了,不必带那么多人。

    坐到车里,拿下帷帽,阿琢逗了会儿宝哥儿,已经觉得无聊,她悄悄掀起窗幔一角,看外面行装已经备妥。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和大哥就特别上心弟妹的防卫,特意挑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从小训练着,长到十二岁最终选定了四个放在身边,大哥取了“停灯向晚、抱影无眠”的字做了名,平日里在建安行走倒也没怎么上心,此次出远门,大哥非得要她带上,她好说歹说只带了向晚一个人。向晚今年年纪不过十八九,却已经可以指挥队伍、独当一面,此刻他正骑马守在马车边。

    那日日近午时终于启程,浩浩荡荡向兖州而去。

    阿琢一行跟在队伍中,昼行夜宿,一路行来,从南向北,天气越来越冷,辎重也让人马疲乏,但不可否认的,裴峋是个能约束手下兵士严明纪律的人,虽然疲惫,但整体行军还算规整,不像一般押运会越走越怠惰,他们一路走来甚至还比预定脚程快了两天。

    这天一早出门天就阴着,秋风萧瑟,嫂嫂怕宝哥儿冷着,已经在车里点了火炉,阿琢仗着年轻无所畏惧,把冬月给拿的披肩扔在脚边,只顾着看窗外的风景,转身看到嫂嫂把宝哥儿的小被子裹了又裹,想了想说:“嫂嫂,我这总是开窗,不开窗又无聊,但怕凉气冲了孩子,不如我到后面的小马车上去,让两个妈妈过来陪你照顾孩子吧。”

    嫂嫂哪里肯,小马车是给妈妈们坐的,到底没有大车舒适,却拗不过阿琢,阿琢直说自己坐小车反而自在,这才能去。

    行至下午,阿琢听到远处的押粮队伍里出现一些嘈杂,本也不以为意,谁知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与向晚说些什么。

    向晚过来回报道:“前面河边有人投河,被他们救下,只是因是女子,有所不便,想看看我们的马车能不能捎她一程到驿馆。”

    阿琢想着必然不能去嫂嫂的车,便道:“你让冬月过去,带到我这车来。”

    向晚领命而去,不一时冬月便领了一个浑身湿透眼含怯意的女子上车。女子嘴唇已经失去血色,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阿琢忙让冬月找了套干净衣服让她换上,又拿来毛巾擦干头发。

    料理停当,女子脸上的血色才渐渐恢复了些许。阿琢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走这绝路?”

    女子眸光低垂谢过阿琢道:“多谢小姐搭救,我娘家姓何,只因丈夫亡故,没留下子女,父母也不在世了,我只好投奔兄嫂,但兄嫂图财,要将我嫁予富户为妾,我不愿意,因此轻生。”

    阿琢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外面车队熙攘,原来是驿馆到了,便忙着张罗嫂嫂的房间饮食,没有在意。直到晚上饭后,阿琢在二楼的窗口,看那个何姑娘的身影躲开所有人悄悄朝驿馆门外走去。她看了看向晚,向晚点点头,身形也没入黑夜。

    驿馆门外就是一条河,河对岸便是连绵的群山,在墨色的天际画上波澜起伏的轮廓。

    阿琢披上一件披肩,双手抱着胸,缓缓走向河边,河岸边的大树上挂着向晚,大树下坐着何姑娘。向晚看阿琢来了,便隐去身形。

    阿琢在她身边坐下,同她一起看着脚下翻滚的河水:“姑娘,可听见什么声音?”

    何氏环视四周道:“只有秋虫鸣叫。”

    “姑娘可知有多少秋虫?”

    “这……自然是不计其数。”

    “你看这群山,”阿琢仰着头,看着墨玉般的夜色上蜿蜒的群山,“万籁生山,山容万籁,天地之大,人也如同这蜉蝣秋虫,有的深耕田野,有的仰卧树梢,有的游弋江河。天地辽阔,如山如海,容得下万般境遇,只要自洽,便如这万籁,一音虽稀,亦可汇成洪流。”

    何氏眼圈泛红:“我知小姐的意思,只是人到底不如秋虫自如,我如今无父无兄无夫无子,哪怕是为人奴仆,也会受尽欺凌,弱质女流,如何在世间立命。”

    “即使是蒲柳,也坚韧如丝。百年乱世,兵戈频起,世间女子,没有父兄夫子,自安自身者不计其数。越是亲人都不在的,越是要连着他们的份一起活得更好。他们的去,不正是为了我们更好地留么?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无法预知未来,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我说个更直白的话,你若是死了,他们在人世唯一的寄托也就没有了,只怕清明之时,枯坟寂寞。无人洒扫。”

    何氏看着阿琢,眼神闪烁,似是有所触动。

    阿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要你心怀希冀,自然走得好这旅程。这世间,生你我而来,必有容你我之处。”她微笑着看着何氏,“陛下开朝之后量各地物力鼓励营生,前面就是禹州,禹州盛产丝绸,城内办有官营织造,收留了无数织女绣娘,姑娘若是愿意,我可以为你写信引荐。生活自足应该不难。只是自足之后,如何自洽,还需姑娘自己想得通,若是不通,谁也帮不了你。”

    何氏坐在地上若有所思,阿琢也不再多言,转身朝驿馆大门走去。

    驿馆的大门边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巨大银杏,此刻金黄的扇叶挂满枝头,秋风一过,便悠然落下几朵,已经铺了一地,踩上去发出晰晰索索的声音。

    阿琢走到树边,停下脚步,扭头道:“听了这么久,大人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裴峋的身影从树干的阴影后走了出来,他长身玉立,轮廓在驿馆大门灯笼的映照下如同谪仙。

    “小姐真知灼见,开导人也是别具一格。”

    “她若是自己想不通,我说的再多,对她也就如同这些秋声一样,没有意义。”

    裴峋手指抚上腕间:“小姐此番言论,可曾对别人说过?”

    阿琢斜睨他一眼:“大人不必嘲讽我,我可不是爱对人说教的那种人,不过是关乎人命,才多嘴几句罢了。”

    “这样啊……”裴峋嘴角微动,垂眸浅笑。

    阿琢看他没再说话,也觉得自己有些幼稚,讪讪地行了个礼告辞回房间了。

    裴峋立在树下,看着她的背影。远远看去如同一幅描摹精美的壁画,让人不忍破坏。

    第二天一早众人正准备登车,何氏走过来同阿琢道:“昨夜多谢小姐开导,不知小姐昨日说的引荐一事,还是否作数。”

    阿琢笑道;“自然作数。”

    她唤来向晚,写了信,交给他,让他在驿馆另外雇一辆马车,连着何氏和信一起送到禹州织造府衙上。

    何氏眼眶发红,叩身拜谢道:“经小姐点化,才知自己狭隘,小姐说得对,这世间,生我而来,必有容我之处。小姐大恩,日后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阿琢把她扶起来:“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对我来说,比什么报答都好。”

    他们走后,车队正式启程,一直走到下晚,向晚才回来,说是人与信都送到了,禹州织造承诺必好生安置。

    阿琢坐在车里,看着车外荒烟蔓草。束缚女人的条条框框何其多,失去了便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失去的是依靠,也是囚笼,换种活法,又何尝不是天高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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