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来确实有些别的想法,现在阿琢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管有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了。

    裴峋都二十大几了,还是无妻无子,自从声名鹊起之后,确实也有人提起此事,都被婉拒,一直说自己不准备娶妻生子,只想孤身报国。就连皇帝都知道他的这套说辞,确实也不好强人所难。

    皇帝示意贵妃将阿琢扶起来,又赏赐了许多金银安抚,这才将事态平息。又叫了几个孩子来逐一询问了年岁,大家又都欢天喜地地团起年来,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阿琢一边心里盘算着得了多少赏赐,一边想着这个年过的真是不太平,回到家必然要承受父兄和祖母的责问,但是不管怎样,起码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至于裴峋,上次放她出城,她一直不知道怎么聊表谢意,听说他回绝上门的媒人回地很是心烦,她这算是暂时替他解了围,也算是互帮互助,而且,谁叫你给太子出的馊主意,也不怪被引火烧身。

    果然一回到家,阿琢就被拎到祖母院子里。父兄听说了内宫的情形,也都非常诧异,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阿琢把事情地原委老老实实地汇报了一遍,几人才松了口气,原来竟是在赐婚东宫的鬼门关口走了一遭。

    祁晏想到这个头就隐隐作痛,他抚着太阳穴问:“所以你并不是钟意裴峋,只是阻止陛下赐婚的借口?”

    阿琢点点头:“现在这样多好啊,裴峋两头都占,我糊了一个痴心的面具戴着,暂时太子和晋王都不会找我麻烦了,陛下没有赐婚,裴峋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的傻阿琢,”祖母拍着边几道,“你今年17了,能耽误几年啊?有这样一个名声,哪家还会上门议亲?”

    “祖母别生气,我说个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的身体能撑多久谁也没数,说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等到新帝登基,就说我移情别恋了都行,即使怕名声难听,我一直不嫁,在家陪伴祖母父兄,又有何不可。我就不信以后宝哥儿能赶我这个姑姑出去。”

    “你~唉……”祖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有祁穆一直沉思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看阿琢,忽然笑笑,宽慰祖母和父亲:“我赞同阿琢的做法,这局面解了眼下困境,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名声这个东西再重要也好过引颈就戮。等新帝登基朝局稳定,总还会有其他的办法的。”

    阿琢得意的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现在这个局面确实是解了阿琢的燃眉之急,但对另一个人来说,不异于天降横祸。

    年初一的早上本该是阖家迎新的日子,但裴府却异常冷清。裴峋本来就是孤身一人,因着放了下人回老家过年,整个裴府就更显得冷冷清清。他倒也安之若素,自己洗漱吃了早饭,换了朝服依例上朝贺岁。

    只是今日感觉有很多人见到他都在窃窃私语捂嘴偷笑,甚至有人上前恭喜他,他只是想问问喜从何来,人家就笑而不语。

    整个朝会裴峋如芒刺在背,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神情古怪,但又说不出来。

    直到朝会散了,大家三三两两走出宫门,祁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别人都很刻意地和他们俩避开一段距离。

    按理说祁穆品级不如裴峋,但是裴峋实在是疑惑,他忍不住主动问祁穆:“小祁大人可是有什么指教?”

    祁穆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得裴峋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道:“刚刚朝会上,陛下赞扬你的策论,赏了你一斛南海明珠?”

    这件事也很奇怪,陛下知道裴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赏些别的也就算了,今日赏了一斛明珠?这种女人用的玩意儿赏给他有什么用?

    裴峋道:“祁大人莫不是喜爱明珠?”

    祁穆颔首道:“喜爱。”

    裴峋一时语塞,缓了一下道:“那……赠与大人?”

    宫门外祁家的马车已经在等了,祁穆点点头说:“你叫人送到我家吧。”说完转身上了祁家的马车。

    上车之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同愣神的裴峋道:“安平伯的夫人最爱做媒,平日里建安城里的高门婚姻多是她牵的线,明日她会去一趟你的府上。”

    裴峋还在回味祁穆说的什么意思,祁家的车夫已经长鞭一驾扬长而去。

    裴峋看着马车的背影,感觉自己整个脑子都是浆糊,他在说什么?安平伯夫人擅长做媒?到我家给我做媒?是这个意思吗?因为我给他送了一斛明珠?这逻辑有点不太对的感觉。

    裴峋顶多猜到这些,却还是猜的不对,安平伯夫人过来不是来做媒的,是直接给他送婚书的。

    裴峋莫名其妙地看着手里的赤红烫金婚书,听到夫人说:“只因是宫内贵人们都知道的好事,大人这边也没有长辈,省去了问名那些。大人的定礼昨日送到祁家,这方手帕是祁小姐亲手绣的,算是回礼。今日婚书既换,这事儿就算定了。恭喜大人。这祁小姐可是国色天香温柔可人……”安平伯夫人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擦汗,“祁家说了,只先定下,合字与下聘都先不急,祁相舍不得小姐,还要留小姐两年。”说罢诸多事宜,不等裴峋反应过来,就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去,甚至连一杯茶水都没喝。

    裴峋看着婚书上并排写着的裴峋、祈愿两个名字,又看看手里被塞进的一条手帕,那鸳鸯是绣的栩栩如生不错,但你说这是祈愿亲手绣的?打死他也不信,他可是看过祈愿拿着长剑刺杀姜宥的样子的人,他才不相信她会坐在家里绣花。

    安平伯夫人走了以后,一个年轻男子从房梁上飘下来,正是梁峥。他凑过去也看了看那个婚书,忍不住笑了。

    裴峋冷眼看着他,他止住笑道:“原来这世间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啊!”

    裴峋想起昨夜太子和自己说的话,“既然安遇对你情根深种矢志不渝,我也希望成人之美,不管如何祁家不会偏向到晋王那边就行了”。

    裴峋出仕就是郗幸的学生,也是备受郗幸的重视。但是时间一久就能感受到晋王的行事作风处处受到贵妃的影响,因为贵妃自己出身底层,更急于摆脱印记、彰显尊贵。秉着怕被别人轻视的偏见,处处挟威斥训,对有用的臣僚还算抬举,对低阶的宫人则视若草芥。她们知道底层的百姓痛什么,却觉得这就是百姓们应受之苦,而自己的显贵则是天命所归。但说到底还是非常典型的,脱离了底层百姓的高层统治者。

    当裴峋逐渐看清了这一现实之后,他便转而去观察东宫。

    太子幼年就跟随陛下东征西讨,甚至皇后也是薨在行军途中。太子自小目睹了天下战乱百姓流离,所以极为不忍百姓之苦。心怀悲悯才能济世渡人,对百姓之苦感同身受才能理解最基层的管理奥义。现在这个世情,百姓最需要的并不是开疆拓土,而是休养生息稳固根基。他们需要的也不是晋王那样的统治者,而是知道他们的痛楚,让他们在百年的战乱后能稍稍喘一口气的君主,先汉正是靠着文帝、景帝的休养才绵延国祚数百年。太子每每谈到理政,总能面省前朝覆灭之鉴,对前朝赋税、田亩等等积弊叹息不已,叹息的并不是王朝覆灭,而是叹息百姓又要苦于颠沛,王朝兴衰更替,总是避免不了的民生凋敝人口锐减,只有与民休养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太子不会当天下是获得权力的工具,不会当百姓是安于命运的蝼蚁,他知道君主是百姓的保护者,对裴峋来说,这就足够了。

    出仕十年,也是陛下定都开朝的十年,裴峋看到陛下的种种仁政,看到市井一天一天繁忙起来,看到国家一点一点开始有了希望,每一天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如果这样的江山交到贵妃母子手上,先秦、先隋二世而亡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所以他一点一点转变立场,在没有人察觉的时候开始暗中辅助东宫。

    过去的几年,他借助郗幸的信任,默默地为太子铲除了几股势力,也建立了一些渠道,这些太子根本不必知道,也无须他的支持。太子太过仁厚,容易心软,这样杀伐决断的事,他来做,若有骂名,他来背。

    至于阿琢,确实是他向太子提出的建议。枢密院当然必须要拉拢,祁晏的能量超乎寻常。一个手握军权却不依附任何人只忠于陛下的枢密使,已经足够可怕,更遑论他还与陛下有着从龙的情谊,在南北征讨的几十年里,多次救过陛下性命。陛下曾说自己可能猜忌任何人,却独独不会猜忌祁晏,独独这一点就能看出祁晏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上次的监军和这次北上兖州本是观察祁宗,却意外让他见识到祈愿,她聪慧果敢,善良、坚毅且有决断,加上祁家的背景,正适合太子这样柔软温吞的性子。他私心里的幼时滤镜,也觉得也只有这样的她才能配得上那个天下最至尊的位置。

    他愿意将她抬上高台,看着她光芒万丈,虽然这条路可能会有一点曲折或是艰难,但只要有他在,这件事终将成功。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幼年时就已经发下宏愿,今生不会娶妻生子,如今看着手里的婚书有点不知所措,像个烫手的山芋让他扔也不是接也不是,陷入两难。

    他真是一点儿都想不通,祈愿为什么那样说,如果说要他相信祈愿是真的钟情自己,还不如让他相信那个鸳鸯真是她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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