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陛下的身体究竟是越来越难以支持,朝中本来波谲云诡的斗争忽然陷入黎明前的宁静。陛下辍朝的间隔越来越长,有的时候甚至一连四五天都见不到陛下的身影。

    祁晏已经越来越感到暴风雨欲来的紧绷,他授意枢密院的五房都盯紧了自己手里的线报,特别是京畿附近的驻军异动更是增派了人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贵妃几乎把持了陛下身边的守卫,没有她的允许没有人能接近陛下,晋王也多次留宿内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贵妃母子打的什么主意。

    朝中的大臣们私下议论纷纷,但东宫却平静地像是一汪死水。据说太子每日除了处理政务,便是摆弄东宫里的那几亩田地,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

    这日陛下精神好了一点,让人呈上过去几天的奏表,说要看一看。

    宫人还没及时送来,贵妃就急匆匆赶到,只说陛下身体要紧,这些政事有郗相在,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这偌大天下,还能因为你少看了几件奏表就崩坏了么?

    皇帝看着贵妃,面带笑意,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

    贵妃这才意识到急匆匆赶来竟乱了发髻,她娇嗔地埋怨了一声,坐到镜前让人给自己重新上妆。

    皇帝看着贵妃的背影,轻轻咳嗽了几声道:“你把裴峋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贵妃犹豫了一下,今日又有几个老臣求见,都被她以陛下身体的理由拒之门外。这个时候,实在不该再见外臣了。可是陛下抱恙这么久,若一个臣子都不让见,不仅落人口实,就连陛下自己恐怕都会起疑。

    裴峋是郗幸的学生,也算是半个自己人,贵妃思虑再三,轻轻朝内侍点点头,内侍这才忙着出宫去宣。

    等到裴峋赶到内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陛下又睡着了。

    裴峋静静地等在外室,看到庭院里一枝杏花蜿蜒曲折地伸向天际,皇宫里的天都是很小的天,再波澜壮阔的史诗到了结局都回趋于平淡。

    阳光透过杏花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外室的青石板上,裴峋的目光自杏花上收回,转而望向紧闭的寝殿门扉,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内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打破了这份宁静。裴峋转过头,只见一名侍女缓步而出,向他行了个礼,轻声说道:“裴大人,陛下醒了,请您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味。陛下半边身子靠在软榻上,神态略显疲惫。

    “臣裴峋,参见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裴峋起身。

    “今日叫你来,你可知道朕要问什么。”

    “启禀陛下,枢密院月前就已经严令各地驻军原地驻守,不得擅离,只有……”裴峋有点犹豫地看了一下皇帝。

    “你说吧,朕听着。”

    “京东的武卫营驻防2000人,本意拱卫东都垣城,本月初九忽然私自调动向西移近;驻扎淮水南岸的虎成营也渡水,目前扎营北岸;河间军也分了两万人的队伍昼夜急行,目标暂时还不明……”

    随着裴峋的讲述,寝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些调动虽然不起眼,但是联系起来看就昭然若揭。

    皇帝闭了眼:“裴卿,你的策论独步朝堂,是因为你把事情看得太透彻了,人性确实是承受不了考验的。但这件事,就算是朕输了吧,就这样算了罢。”

    裴峋看着皇帝,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道:“臣深知世事复杂,很多事并非一人一物之力就能改变,但是此时的妥协,关乎天下民生,实非臣愿。陛下现在仅是龙体不振,并非意志萎靡,但触目所及仅在方寸咫尺,难道忘了外面的天地辽阔了吗?”

    他快步走到窗边,拉开帘幕,窗外下午的阳光瞬间撒了进来,杏花的影子在寝殿内的地砖上斑驳颤动。

    陛下看着满眼的日光,又看向空空的妆台,铜镜此刻也亮的灿烂,他嘴唇翕动,仍然神色犹豫。

    裴峋跪在地上道:“陛下无所不知,当然知道长久以来臣拿着郗相的名义在为太子办事,臣也不敢隐瞒陛下,现在已经到了如此局面,陛下还看不清吗?若是太子当政,晋王只要不反,定当无虞,可若是晋王当政,只怕东宫臣属皆无完卵。”

    说这番话的裴峋是在冒着杀头的风险,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叱诧天下纵横捭阖的政治家了,晚年的皇帝斗志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他现在想的更多的是自己身后这些汲汲营营的人们。

    裴峋这番话一出,皇帝仿佛醍醐灌顶,整个人顿时仿若一振。是啊,他是开朝的君王,不是偏安一隅的诸侯,除了眼前这一方宫室,外面还有他的儿子,还有他的百姓子民,什么是最好的方式已经不言而喻。

    裴峋继续说道:“臣今日出了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陛下,”他磕了个头,“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裴峋,这个年轻人,他不像自己,不像郗幸,不像祁晏,也不像他身边的所有人,他更像是年轻的时候的他们的结合体,他坚持的比他们当年更清晰,守望的也比他们现在更遥远。

    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是在拔擢的策问中,他的答卷每每都能直击要害一针见血,裴峋这个名字仿佛带了某种锐气,他曾问他:“你可知,这朝堂之上,即使是皇帝,皆需学会妥协和顺从,这里是交织着权力与欲望的漩涡,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裴峋的回答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他说,

    “臣虽卑微,愿以身证道。”

    以身证道!

    这样的回答让他都不敢相信竟然出自一个士族子弟。但他如今却真的跪在自己榻前践行,只为了证自己的“道”!

    皇帝看向窗外,看着沙沙的花影,嘴角慢慢地勾起笑意。

    其道不孤,确实是东宫幸事。

    差不多同一时间,枢密院的密报也像雪花一样飘到祁晏的案头,他按下这些密报,

    虎成营和武卫营不足为虑,半月前枢密院就已经密调了河西3000精锐戍卫混入京畿的守备营,只是那支河间军在彬地实战多年,恐怕不好应对。加上之前祁穆从巍州回来后分析的异常情况,现在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河间必然是要掺和进这场权力中枢的更替中了。

    他揉着眉心思索,怎样才能伤害最小地度过这次的风波。今日三公入宫请见,又被贵妃挡回,东宫闭门不出,晋王府却每日进进出出人来人往。晋王每日在宫里的时间比在王府里更多。

    这不仅是权力的过度,更是策略的博弈,试探与猜疑,每天都在上演,就看谁演的更好。

    六月初九,辍朝已经大半个月的陛下忽然宣布上朝,就连唯一能正常进宫奏对的郗幸都有点奇怪,昨日进宫时陛下还难以支撑,只说了几句话就罢了奏对,只交代中书省处理好东南水患赈灾等事。今日怎么突然开了朝了?

    这几日在宫里也未见贵妃,郗幸不禁有点奇怪,好在晋王府一切如常,各府行事也没有异动。

    到了朝前,陛下还没到,他看向四周,今日居然是个大朝会,不仅是祁晏,连几位未领职官的开朝国公也来了。

    郗幸越发觉得今天是不是会有大事发生,他悄悄叫来一个小黄门,询问今日是哪位首领大监当值,小黄门却支支吾吾,说并不清楚。

    郗幸拿着玉笏正在沉思,忽然演乐已起,陛下驾到,众人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是被抬进大殿的,他歪坐在软榻上,仿佛气若游丝,手里拿着一方手帕,掩鼻咳嗽。

    郗幸看随侍在陛下身边并不是平时的宫人,反而有点眼生,顿时觉得不好。他看向太子,他神色如常,低眉顺目,并不抬头。可见他对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惊讶,他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陛下了,怎么会一点儿都不惊讶?

    还在犹疑之间,陛下停了咳嗽,回首示意宫人,宫人展开写有明旨的明黄布缎,当庭宣读:“……久缠病榻,暌违社稷,……着,太子监国,绵承国祚……”

    郗幸听着听着,顿时不好,他看向晋王,晋王也是一脸错愕,毫不知情,反而是太子,镇静如常,仿佛听的只是一桩寻常旨意,可这是监国啊!

    郗幸有点沉不住气,朝臣、兵力、后宫,优势尽皆在他们手中,怎么会沦落到太子监国?他甫等旨意读完,陛下问出那句例行公事的“众卿可有异议?”,

    他立刻整笏出列:“臣郗幸奏请陛下——”

    皇帝却挥了一下手,示意宫人继续,宫人又拿出第二份旨意,当庭宣布:“中书省侍中郗幸,身膺重任,不思报效,骄纵怠政,令改朝夕,聚众结党,悖忤上意,今当庭失仪,冲撞朝堂,图谋逆意,着即廷杖三十,所授官职,悉数革除。”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臣皆惊愕不止。

    殿外的羽林卫持杖入殿,左右两人架起郗幸往殿外拖去。晋王大惊失色,对着皇帝慌忙下拜:“启禀陛下,郗幸老迈,纵有过失,实乃无心,陛下,还请陛下宽宏,他只怕受不住廷杖之苦……”一边说着一边战战兢兢地对着朋党使眼色。

    但是那些党人也不傻,这两条旨意分明是针对晋王争储之心,点明了郗幸“结党”,晋王是郗幸女婿,自然可以为他说话,他们凭什么呢?此刻发声不就做实了是郗幸一党了么?

    一时间,满座公卿,竟无一人敢为郗幸发声,朝堂之间只回响着殿内晋王的哀求和殿外郗幸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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