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本来是准备搭船回越州,因为沿途停靠,估计要半个月才能抵达。但是祈愿来了之后直接包了一整条船,整条船除了船家就只有他们俩和祈愿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护卫。几乎是空船顺水,一路直下,不到五天就已经到了越州。

    裴家在越州固然是声望极高,但这些年来人口凋零,加上多年战乱,没有稳固的政权,很多名仕不愿出仕,所以就像大部分世家一样逐渐隐去了光环。

    裴家大宅盘踞在越州城东北角,几乎占据了整个越州城四分之一的土地,可见极盛时的光彩。

    阿琢捧着牌位站在裴家高耸的大门前,一个老仆一言不发,带着她穿堂过院,直接走到一处院子面前。

    阿琢抬眼看去,“裴氏宗祠”四个大字赫然高悬,

    梁峥此时已经不知去向,阿琢环视四周也没有其他人,她伸手推开厚重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阳光洒进室内,无数灰尘肆意飞舞。

    世家的祠堂沉重而久远,三面靠墙的大小供桌上,层层叠叠安放着无数牌位。四周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先贤画像,屋梁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牌匾,昏暗的长明灯影影憧憧,把阿琢的影子拉得细长。

    阿琢捧着牌位站在中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误入崇山的幼童,在这层峦叠嶂的压迫下喘不过气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阿琢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儿的面庞。女孩儿大约13、4岁年纪,虽然身上穿着素服,但是难掩清丽。

    阿琢猜到这是裴峋的妹妹,也是裴峋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心里涌上一股怜惜,唯一的哥哥去世了,她一定是伤心欲绝,只是现在裴家只剩她了,这样稚嫩的肩膀必须得撑起家族的重担,想必也是在强打精神。

    她走过去轻声问:“你就是阿妍?”

    裴妍点点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我该叫你什么?”

    这……阿琢也有点犯难:“不然,你叫我姐姐吧。”

    裴妍点点头,牵着阿琢走到右侧的小供桌前指着一块空出来的地方道:“姐姐,把我哥哥放这里吧。”

    阿琢看这整条供桌上已经放了四个牌位,中间三个分别写着“先祖”、“先父”、“先母”的字样,另一个却是空白无字。

    她有点疑惑地看看裴妍,裴妍发现阿琢的眼神,她踮起脚尖越过供品,伸手把无字牌取了下来:“这个已经用不到了。”

    转头对门外喊道:“怀义。”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裴妍把无字牌递给他:“拿去烧了吧。”

    小男孩接过正准备离开,“等一下,”阿琢忽然抓住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男孩正是春天打劫阿琢马车的那伙燕蝾残部其中一员,当时他们都被守备营带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过消息。

    男孩朝阿琢行了个礼道:“大人见我无处可去,就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在这里陪伴小姐。大人说这里有先生,可以教我读书习武,以后才能有出路。”

    阿琢见他和春天时已经大不一样,行动举止有礼有节,明显是有人悉心教化,顿时心生柔软:“那天和你一起的其他人呢?”

    “大人给他们安排了生计,都能养得活自己,只如今大家都有事情做了,就不太见得到了。”

    阿琢的喉头泛起一丝酸楚,像是卡住了什么,哽咽地难受。

    原来他真的有好好听她的建议,她随口说的话,他却认真地对待,默默地践行着承诺,即使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

    可是越知道他的好,她就越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瓜。

    天道会惩罚每一个无知无觉的人,诚然不假。

    安置好了牌位后,梁峥带着殓葬的人过来接走了骨灰。

    裴家的墓园就在越州城外圃山上,那里已经早就开好了墓穴。

    阿琢看着众人一起盖上封土,几位僧人盘坐在魂幡下念着招魂的经文,风吹动经幡,掠起耳边发丝,此时的她渐渐又红了眼眶。

    自己是真的喜欢裴峋的吧?不然为什么想起他就难受得想哭呢?

    斯人已逝,往昔难追。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决定在此刻将那段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感情一同埋葬。裴峋或许未曾欣赏自己,但这已无关紧要;她已坦然接受自己对他有情。

    都不重要了,毕竟,他已离世,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画上句点。

    晚上吃饭的时候裴妍一直看着她,看得她有点奇怪:“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裴妍笑着说:“我哥哥有一坛珍藏了很多年的酒,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们把它喝了吧。”

    说着就牵着阿琢的手来到一处庭院,院子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院子里没有水流,却在角落里栽了一株柳树,此时正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季节。

    裴妍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锄头,在柳树左边的墙角下“吭哧吭哧”挖起来。

    “这个院子是谁居住的?”

    “我哥哥的酒,自然是埋在我哥哥的院子里。”裴妍一边挖一边仔细地翻找。

    阿琢不由自主地走向里屋,仿佛那里是有什么魔力吸引着她一般。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素净的几张桌椅,一张梅枝纹的架子床上挂着浅青色的床幔,床边的帐勾上挂着一柄长剑,长长的剑穗一直垂到枕边。窗前的书桌上还放着一局残棋,仿佛人还没有走远……

    阿琢环视四周,她似乎能看到年轻时的他在这里生活的样子,写字、下棋、在院子里舞剑……

    “啊,找到了!”裴妍清脆的声音响起,“姐姐,你快来看!”

    阿琢走出房门,看到裴妍刨开了一个硕大的地洞,赫然冒出一个封好口的酒坛。

    她和裴妍一起费劲巴拉地把酒坛完全刨出来。裴妍跑到房间里翻出两个酒杯:“这是我祖母在我哥哥小时候就埋下的,祖母说等到哥哥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喝……反正现在也用不到了,我们把它分了吧。”

    阿琢看着杯中酒,一轮明月荡漾在酒色里,香气扑鼻,没喝仿佛已经醉了:“好香的酒……”

    裴妍咂巴着嘴巴:“我祖母娘家是酿酒世家,虽然传男不传女,但是她老人家一手酿酒绝技,这可是她去世前酿的最后一坛酒了,喝完就没有了。我早说反正大哥也不肯娶妻,还不如早点拿出来喝掉,现在他也不在了,便宜我们俩了。”

    “你大哥……为什么不肯娶妻?”阿琢小酌一杯,脸上泛起一片浅浅的酡红,真的好香啊这个酒,她朝半空中招招手:“向晓!”

    向晓翻身出现,阿琢递给他一碗:“你尝尝。”

    裴妍目瞪口呆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向晓,闭了闭眼,又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喝酒喝出了幻觉。

    向晓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阿琢询问的眼神等待着他的评价,他皱着眉头道:“还行。”

    “还行?”裴妍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怎么能叫还行?”她小小的个子站起来仿佛气场两米八,拦住向晓,“你有没有喝过别的酒啊?……不行不行,你再尝一口……再尝一口……”

    裴妍没拉住向晓,眼睁睁看着他翻墙逃走了。她耷拉着脸大叫:“梁峥!”

    梁峥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真是多事,两个小姑娘能出什么幺蛾子,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在房顶上看着。向晓离开之前特意经过他身边,眼神示意他‘管好她,别来找我麻烦’。

    梁峥探头向下望去,只见裴妍的脸颊泛着红晕,虽然喊起人来中气十足,但是脚步已经摇摇晃晃。

    他认命地闭闭眼,翻身落地,一把扛起裴妍,一边歉意地和阿琢打了招呼:“她醉了,我送她回房,祁小姐你也早点回房休息吧。”

    阿琢点点头,也站起来往回走。梁峥看她步履还算稳健,肩上的裴妍还在不断翻腾,也就放心地离去了。

    阿琢拎着酒坛,本来是想带回房间,可是这酒实在香气扑鼻,她忍不住路上又喝了几口。人说酒能解千愁,果然是个好东西,好像醉了一点确实不那么难受了。

    只是一坛酒重量不容小觑,走着走着,她就觉得沉重无比,渐渐就提不动了。她放下酒坛,蹲在路边喘粗气,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巧走到了“裴氏宗祠”的大门口。

    因着点着长明灯的缘故,厚重的大门门缝里透出些微的光亮,阿琢看着那些光亮有点恍惚,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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