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上,文人以梅为题,出口成诗。

    李意清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侧耳聆听。

    若是有一首对得好了,便迎来众人一阵高呼。

    沉浸官场多年的士人也不禁抚掌大笑,更有激动者手舞足蹈,跻身举子,登高而抒豪情万丈。

    “寒梅独绽傲风霜,雪落枝影立苍茫。”

    “孤芳自赏心无惧,得见天开蕴华光。”

    此诗一落,众人不禁纷纷叫好。

    元辞章站在她身边,偏头问道:“可要上前?”

    李意清微微摇头,道:“他们现在诗兴正好,我若去了,难免拘束。”

    说完,她眸光流转,停在了元辞章的身上,“你以前参加过诗会吗?”

    元辞章神情淡然:“一两次,后来就不爱去了。”

    李意清追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元辞章回得很坦荡,“虽然以文会友很是风雅,但我不爱交际。”

    他若去了,免不得要当场作诗一首。

    以他的才华和家世,少不得有人恭维巴结。若是应和,便有更多人上前,若是不应和,就会有人说他恃才傲物。怎么抉择都是难的。

    久而久之,他也顺从本心,极少再去各类诗会雅集,旁人习惯之后,也都默契不再请他。

    元辞章面对举子,已经隐隐呈现前辈的风姿,他道:“我虽然不去,却不认为此举不可取。举子行孤,诗会上结交诗友,一促信心,二来可学待人接物,三者若是真有才华,也可为人所知,乃至于上达天听,不至于明珠蒙尘。”

    他对这件保持中立态度。

    李意清微微颔首。

    世上有借开诗会沽名钓誉之辈,自然也真有寻觅伯乐的千里马。

    说不定现在高谈阔论的一位,未来就是大庆的栋梁。

    *

    两人虽没有站在赏梅最好的位置云台上,却从各式各样的诗词中得知了梅花繁盛之景象。

    来这边赋诗的文人越来越多,甚至是在家中听说这边盛会热闹,特意赶到了此处。

    李意清在赶来的人群中看到了熟人——太子哥哥的老师,周太傅。

    太子出宫在国子学读书,便是由周太傅传授明经科要义,元辞章做过太子伴读,对周太傅自然不陌生。

    李意清更是在皇宫之中,听周太傅教了九年的书。

    两人看到周太傅的时候,周太傅也注意到了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周太傅此行和他们一样,都不打算惊动旁人。

    李意清回了半礼,然后对元辞章道:“没想到连周太傅都惊动了,今日真是热闹。不过眼下云台拥挤,不如先去后院坐坐?”

    对于李意清的话,元辞章自无不从。

    许是人都挤到了云台,后山显得分外清幽。

    一股雪后的松柏味扑面而来,冷冽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后山沿阶而上,几个凉亭坐落其中。李意清望了一眼,一共六个凉亭,只有最上方一个坐了人。

    不过隔着太远,即便能看到人影,也看不清是男是女。

    李意清收回视线,就近找了一个凉亭坐下。

    凉亭中摆放中茶案和棋盘,供人取玩。

    小炉烹着热水,李意清看了桌面一眼,元辞章便主动开始点茶。

    炙茶、碾茶、罗茶、烫盏、注水、击拂,每一个步骤都行云流水,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一盏热茶下肚,李意清身上都暖了起来。

    她品了品茶水,轻声道:“好像放了松针,还有什么?”

    “荔枝壳。”元辞章知道这烹茶法子的来历,“当年岭南岁贡,恰逢太清观断雨道长入宫,他见荔枝珍贵,向陛下请旨要走了剩下的壳,后来形成了这太清观一绝。”

    后即便断雨道长仙逝,每岁从岭南而来的荔枝壳依旧会定时送来太清观。

    “怪不得还带甘味,”李意清点点头,“想到在茶水中加这些,想来这位断雨道长也是个妙人。”

    元辞章幼时见过断雨道长几次,闻言,笑了笑。

    “妙人一词,很是妥帖。”

    两人临亭吹风,待了半响,许三才一路沿着后山找了过来。

    许三一直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又怕碾碎了,故而过来时料峭寒风,却还起了满头大汗。

    李意清看他一眼,道:“怪不得早上没见你,原来是去买果子了。”

    许三放下手中的糕点,朝元辞章看了一眼,才嘿嘿一笑:“太清观斋饭寡淡,可雪中烹茶没有糕点作陪也少了几分滋味。殿下看看看可还喜欢?”

    说着,他打开了三个油纸包。

    一份琼花酥,一份枫糖糕,还有一份梅花糕。

    他问了店铺掌柜,掌柜说店里没有云锦糕,但是梅花糕卖的极好,不少人日日都来。

    许三闻言,便又多要了一份梅花糕。

    “老板说这份梅花糕在京中很受欢迎,想来味道是不错的。”

    李意清看着桌上的糕点,半响没有说话。

    许三本还笑意满面的脸上忽然有些慌张,他紧张地问:“可是有哪里不妥?”

    李意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捏了一块琼花酥。

    “你做的很好,这些糕点,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许三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殿下喜欢就好。”

    元辞章却没有许三那般放松,他目光落在李意清身上,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却又不知道具体哪里出现了变故。

    脱离掌控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思考很久,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香的糕点。”

    李意清和元辞章同时向来人望去,只见来人一身墨白色的长袍,头戴玉冠,相貌干净。

    见两人看来,他微微弯腰,语气谦逊,“某唐突,只是初来京中,还未落脚,眼下有些饿了。”

    李意清不笑的时候神情冷淡,明艳非常。

    她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眼,像是认真的审视。

    这个人身上,有几分像元辞章的影子。倒不是说面容,而是说穿衣和神情动作。

    京中人人皆知状元郎爱着墨白竹袍,或是晕染渐变的月白长袍,身上一股隐幽的青竹气息,干净而舒适。

    后来御马游街后,京中兴起过一段模仿的痕迹,从服装入手,穿松柏青竹,以示同样品行高洁。

    而眼前这人,却不但衣服极像,连带着神色都有几分刻意而为之。

    元辞章性子平静冷淡,情绪稳定,那股恰到好处的清冷与疏离在他身上就十分合适。眼前之人学了他的疏离,却一直在笑,看着像是想示好亲切,实际上只让人觉得端着架子放不开的扭捏。

    不过他说初来京中,那就难说是何缘故了。

    李意清缓缓收回视线,没有言语。

    许三道:“这位公子,太清观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但是一顿斋饭还是有的,您若是不知道路,可问问三清殿的道长们。”

    许三心直口快,这份糕点可是他家公子特意嘱咐他去买给殿下的,怎么什么人都想来分上几口。

    这果子本就精贵,这么一个大男人,那岂不是几口就没了。

    许三话音落下,来人神色变得十分精彩。

    他语气有些受伤,“这位小哥莫不是以为我来蹭吃蹭喝的吧?”

    许三没搭理,意思很明显。

    来人有些憋屈,不过还是克制了下来,他朝李意清和元辞章两人拱了拱手,“某今日冒然搭话,不料酿成误会,实在非我本心。还请两位给个机会,日后定好生赔礼道歉。”

    说完,他身后站着的小厮递上来一张名帖。

    见没人伸手去接,也不见外,顺手放在了桌上,主仆俩一道转身离开。

    许三见人走远,小声嘀咕一声,“什么以为,可不就是来蹭吃的。”

    李意清却将视线落在了名帖上,那帖子素雅,右下角画了芦苇。

    苇叶交折之间,有一枚青绿色的铃铛。

    她前不久才看到过。

    “……”

    李意清微怔,而后看向元辞章,“是颍州孟氏。”

    元辞章的神色也肃然了几分,如果是孟氏,那么糕点想来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意图是他认出两人,有话要说。

    看年纪,应该正是孟氏的孙辈佼佼者。孟居澜。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孟氏行事,不会无的放矢。

    李意清将帖子打开,看见孟氏的印章。

    他临走前,说了声日后赔罪,是打定了主意再见两人。

    思虑了一番,李意清打算回去将遇到孟氏的事情传给顺成帝。

    一番搅扰,两人都没了用茶果的心思,远远走近云台,见人山人海,歇了挤进去看花的打算。

    元辞章有些歉意:“是我草率,没有思虑周全。”

    李意清摇头,笑了笑。

    “赏梅本就是悠游闲散,转换心绪,我今日心情很好。况且也看见了山下红云锦簇,盛大壮观。”

    下山路上,天上开始飘起小雪。

    好在雪势不大,两人回到马车上时,雪就停了下来,倒像是天气故意想在他们身上留下些痕迹似的。

    雪落在身上寒凉,李意清上了马车后,元辞章问道:“可要转道去京郊的庄子,吃顿热炉子。”

    李意清看他一眼,知道他还记挂着温泉这件事。

    成婚后毓心算过,她有两处庄子,元辞章也有两处,两人光是在郊外就有四处庄子,根本不担心没法在城门落锁前回来。

    李意清心中有些意动,不过并没有答应。

    她道:“我想先去城南转一圈。”

    元辞章不懂她为何突然想去城南,但是她都说了,元辞章便和马夫重新说了地点。

    李意清心里挂念永昌河的情况,问道:“现下河道如何了?”

    “如果冬雪来得晚些,永昌河的淤泥差不多都能被清完。”他看了眼李意清,轻声道,“虽然下了雪,但昨日领工的工头说,这点雪不算什么,还想继续做。”

    “一天二十五个铜板,对城南的百姓,足够一家老小一日的开销,他们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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