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梅花如期从木盒中取出,比起盛开在枝头时的灵动鲜活,干花显得脆弱几分。

    花瓣薄如蝉翼,失去了水分的滋养,仿佛一触就碎。

    李意清看着元辞章小心翼翼放入琉璃瓶中,才敢隔着屏障触摸。

    一旁的毓心见到茴香跃跃欲试的模样,主动道:“殿下,由奴婢将这琉璃瓶和信件送去驿站吧。”

    李意清还没有看够,可是一想到早一些送过去,柳夕年便能早一日看见梅花,便忍痛点了点头。

    毓心抱着琉璃瓶和信件离开,茴香朝李意清眨了眨眼睛,也飞快地追了上去。

    “毓心,你等等我,今日午后或许有雪,我帮你撑伞。”

    毓心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了句什么,茴香连连点头,两人消失在门框中。

    有毓心在,李意清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剩下的生石灰和草木灰,拿来一个竹罐装了起来。

    元辞章嗓音清冷:“我以为你会再折一朵梅花。”

    李意清将竹罐放在桌角,转头看向元辞章,笑着道:“是啊,我原先是想再折一枝梅花的。”

    元辞章:“那为什么?”

    李意清想了想,“嗯……或许是因为今日晴雪,我想看红梅绽放枝头,还有,我不想你见到我辣手摧花的模样。”

    后面这句话,她说得有些俏皮,语气轻松。

    元辞章用拳头抵住唇边,轻咳一声。

    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眼底无奈笑意。

    她看着元辞章的模样,手指勾起自己披在身前的长发绕指旋转,声音轻盈道:“元辞章,你愿意为我摘花吗?”

    前朝文人环佩玉珏,头顶簪缨,配花游街,掷果盈车。

    李意清无端想到了状元郎策马游街,花落如雨,探花连夜作诗,称自叹弗如。

    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话本中挑逗赶考书生的狐妖,言谈之中率性青涩,却最是撩人。

    元辞章喉结滚动,几乎要移不开眼。

    “自然愿意。”

    李意清嘴角绽开笑容,笑声如银铃,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元辞章正在关门关窗。

    窗外白雪皑皑,关上窗户后,房间暗了两个度。

    李意清看着靠近的元辞章,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你做什么……”

    元辞章的呼吸落在李意清的耳廓,声音低哑。

    “殿下惑我。”

    “胡说……”

    ……

    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李意清的呜咽声被室内的炭火声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回过神。

    这还是在白天!

    还是在书房!

    元辞章垂着眼眸,帮李意清系好细细的带子。

    李意清越想越气,伸出雪白的脚朝着元辞章小腿踹去,“都说状元克己复礼,怎么这点克制力都没有。”

    “那都是旁人说的,和我无关。”

    元辞章不闪不躲,继续帮李意清收拾。

    李意清本还打算编书,谁知道元辞章突然来了这么一遭,腰酸背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便默许他帮忙拾掇。

    最后一件外衫穿好,李意清窝软榻上,懒洋洋地指挥元辞章。

    “我不能编书,你得负责。这篇经学考剩下的,你帮我作注。”

    元辞章没有犹豫,立刻顺着李意清的进度往下写。

    等一篇写完,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意清。

    她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

    元辞章没有再往后写,这一篇李意清已经完成大半,他做个收尾尚可,若是自己贸然提笔往后续写,李意清必然会将功劳算作两人共有。

    可实际上,这字字句句,都是李意清一笔一划的心血。

    他虽然有意与李意清共称千古,可是留芳不必一书。以他的才能,这并不难。

    他站起身,取下旁边衣架上的斗篷搭在李意清的身上,将窗户开了半扇。

    屋内点着炭火,须开窗换气。

    他的分寸把握的刚好,不至于闷着,也不至于冷着。

    李意清迷迷糊糊睁眼,便是正在看书的元辞章。

    她就着趴在桌边的姿势伸手去够元辞章的衣袖,头靠在元辞章的肩膀,声音带着未睡醒的困意:

    “你在看什么?”

    元辞章:“黔西南送来的一本古籍,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帮大学士修书。”

    李意清点头,走到对面坐下,看见元辞章只写了一篇,微微有些意外。

    她没有再多想其他,冬日里的墨即便在点着炭火的室内也干得很快,她伸手磨着墨,用银耳匙舀了一小勺清水添进去。

    浅淡的墨色缓慢变得浓稠,直至可供书写。

    *

    今年的皇宫并无年宴,元家和孟家的相继陨落,京城之中人人自危。

    李意清乐得清闲,过了上元节,如期回到书院继续编书。

    周太傅除夕夜在家中摔了一跤,虽然石阶不高,可是周太傅年迈,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下得来床。

    李意清和元辞章看望过两三次,周太傅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巴倔强:

    “不算什么大事,都是你们师娘过分忧心。我这副身子骨,少说还能撑个八年十年。”

    周夫人对着周太傅的脑袋狠狠一敲,而后略带歉意道:“意清,辞章,他老糊涂了,郎中说这身伤少说要静养一个月。”

    李意清看着周太傅捂着脑门的模样,保证道:“师娘放心,太傅腿伤要紧。”

    和元辞章离开后,李意清去了城中最好的一家木坊,订了一架木质轮椅。

    直至三月,周太傅回到书院。

    编书的工作临近尾声,周太傅看着李意清的手稿,眼底漫上一抹满意。

    他将手稿放在一旁,看着李意清认真而专注的模样,出声道:“……你们,可知道去哪上任?”

    李意清小声“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减慢。

    “昨日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舒州。其实早在大年初一我就去宫中见了父皇,父皇也透了底。”

    所以这个结局,算不上难以接受。

    周太傅诧异:“舒州,竟然不是庆州?”

    “边陲动乱,听说庞大学士那边举荐了和州知州程子敖,说他堪当大任。”

    周太傅虽然远离朝堂,却不代表看不清这朝中局势,立刻低骂一句“一丘之貉”。

    李意清没有听清:“太傅,你说什么?”

    周太傅摇了摇头:“庆州好也不好,好在能建功立业,不好在刀剑无眼。舒州虽然穷苦些,但也算是个不错之地。”

    李意清也是这样想的。

    她将最后一页纸递给周太傅,“太傅,最后一卷已经完成。您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搓着自己的手腕,活动僵硬的手指。

    周太傅接过最后一页纸,和前面约莫半寸高的纸张放在一起,抖落整齐后,细致地一页页看起来。

    等他看完,他干枯的手指压在最上面。

    “不错。这是你第一本自己完成的书,署名……李意清?”周太傅念念有词,目光锁定在李意清的身上,“东汉班昭续《汉书》而得字惠班,东晋才女谢道韫字令姜,虽然当世不兴女子取字,可你足以当得。”

    李意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太傅道:“老夫不才,帮殿下取一个字可好?”

    李意清:“先生请说。”

    “清者,意为纯净不染。”

    至清者无浊,若是叫做无浊,取意相近,搭配意清,也算妥当。

    周太傅在心中默念一遍,又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过于刚硬,怕是会引得李意清不喜。

    他嘴唇翕动,又自己摇了摇头,“我此生一共只取了三个人的字,一个是我年少时就带在身边的学生,另一个是你的皇兄,你的字,且容我再想上几日,再想上几日。”

    李意清:“先生,不着急。”

    “怎么不急,过些日子,就要送去书局印刷,”周太傅瞪她一眼,“你且等着,等我确定最终的结果,便传书告你,祭拜孔庙先师,求陛下下旨晓谕京城。”

    “先生,应当不用这么麻烦吧。”

    “怎么不用,此为起始,于你,于天下女子。”

    周太傅做好决定,不再征询李意清的意见,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

    李意清看着他包得厚厚的腿,什么也没有再说。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京城迎来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滴落在青瓦的屋檐上,顺着曲形的瓦片滑落下来。

    元辞章今日当值还没有回来,从户部远赴舒州,不少要事都要交接,今日怕是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

    李意清站在门口,回首看着落在地面上的雨水,吩咐身边的小厮去给驸马送一把伞。

    吩咐完,她转身走进了公主府的长廊。

    长廊上层层叠叠的蔓叶将雨水遮挡大半,只剩下少许水珠顺着叶片之间的缝隙滴落。

    正堂中,毓心一脸严肃地给沈林把着脉。

    沈林像是在公主府中水土不服一般,隔三岔五受些或轻或重的伤。

    二皇子和原先的伤新旧累积,好不容易到了除夕左右能下地正常行走,可是好巧不巧,一脚踩空,掉入几丈深的枯井,好在已经荒废,里面并没水源,他被人救起后,发了高烧。

    前来禀告的府上下人神色古怪:“殿下,公主府后院西南角几乎都没什么人去,沈林居然会摔在那里,您不觉得奇怪吗?”

    当时的李意清正在忙着手头上的事情,听到下人的话,神色平静道:“沈林来自渔村,难免好奇心过重,以后派人多盯着一些。”

    随后,沈林在府上养病的这段时日,或是踩到雪堆摔倒,或是被门挤压撞到,一连半年,几乎都在床上度过。

    公主府的嬷嬷们都在私底下讨论过,沈林还能坚持多久,才会向李意清请辞。

    李意清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这些传言,她看见新增一块纱布包裹的沈林,熟稔地问:“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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