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随着怀松县的县尉一道来了县衙。

    县衙中,已经在院中摆上两桌饭菜。因着水患原因,桌上的菜色并不出彩,只有简单的两荤两素一汤。

    菜色不多,但胜在量大。

    这对于外出奔波多日的众官而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怀松县县尉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随后添了米饭,开始吃饭。

    期间,怀松县县尉特意走到李意清的身边,替她斟茶道:“不知道殿下亲临,故而没能准备妥当,还请殿下见谅。”

    他这句话说的就有些过于吹捧了。

    菜分两桌,可是无论是李意清和元辞章所坐的这边,还是另一边,尽管已经饥肠辘辘,却还是等她先动筷。

    她不动筷,谁也不敢乱了规矩。

    李意清静静垂眸,伸手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又搛了少许菜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中,对众人道:“不必拘束。”

    怀松县县尉见李意清不理会自己的话,也不恼,只是摸了摸鼻尖,继续殷勤地走到元辞章的身边斟茶寒暄。

    众人见李意清动筷,才纷纷活跃起来。

    李意清有先见之明夹了一碟菜,此刻不争不抢也能吃饱,旁观另一边的元辞章,手速抢不过饿极了的众人,只安安静静吃着面前的饭。

    不过元辞章并不在意这些,无论面前摆放的是山珍海味,还是普普通通的陈米白饭,都一个神色,不见喜悦,也不见忧愁。

    李意清喝了一口汤,在心中感慨道这估计就是周太傅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吧。

    饭后,天色已经黑沉。

    章河渡的众人有些拘谨,不过随着黑夜降临,都纷纷放下了心中的警惕。

    青壮年留在怀松县,老人去舒州暂居,这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可是到了怀松县,原先本可以落脚的人又改变了主意。

    还是将老人亲自送过去,才能放心。

    此刻,章河渡的几人和随行的几个官员坐在县衙门口桂花树的台阶边仰头望着夜空。

    “这里的夜不行,还得是章河渡,一抬头,满天的星星。”章河渡的人双手放松地撑在身后,嘴里念叨着。

    “得了吧,章河渡离这里才多远,就能有两个夜了吗?”官员笑骂着推攘了他一把,“你就是舍不得你那山坳坳。”

    章河渡的众人都笑了出来。

    “我小的时候,走到河边坐着,那满天的星星多漂亮啊,天上一条,河里一条,身边是各种蛙叫声,别提多舒服了。”

    “是啊,随手摘一片叶子就能吹。”

    几人叽叽喳喳的说着章河渡的诸多好处,官员几人也不服气,“你们说的这些我们也有,只是不在山谷罢了。”

    “怀松县有怀松县的好,到了晚间时候,有卖莲花灯的,还有卖酱鸡子的,草编的蚂蚱,竹编的小篓,各式各样,也有趣的很,饭后喊上三两小童一道走街串巷,不必章河渡逊色。”

    两边人夸赞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李意清路过廊边桂花树,听到的就是这些。

    房屋潮湿,里面熏了草木灰除湿。正堂元辞章正在里面议事,李意清怕打扰到他们,主动选择了前去偏厅等候。

    偏厅很小,只点着一盏烛火。

    窗外的夜色清透,月凉如水,使得偏厅没那么阴暗。

    李意清坐了一会儿,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怀松县县尉站在门口朝着李意清微微俯身,然后才慢慢踱步走了进来,也不敢坐下,站着问道:“殿下怎么坐在这边?”

    李意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怀松县县尉自顾自地端起桌上的茶壶,发现是空的后,有些讪讪地放下。

    “殿下看着像是不太像搭理下官,是下官做错了什么事吗?”

    李意清闻言反问:“本殿需要搭理你吗?”

    她刻意加重了“本殿”二字。

    怀松县县尉愣在了原地,不过他脸上丝毫不见不愉,依旧笑眯眯的。

    “怎么会,你是公主殿下,下官怎么敢指责殿下。只是下官着实愚钝,实在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事责怪。”怀松县县尉依旧一脸谦逊的笑意,语气不紧不慢道,“若是殿下能为下官解惑,也好让下官引以为戒,不再犯错。”

    李意清抿唇,转头去看窗外的月色。

    “其实殿下不说我也知道,”怀松县县尉忽然笑了出声,认真道,“无非殿下觉得我过于残忍,将自己的女儿亲手推出去给民众泄愤。”

    百姓的愤怒需要一个突破口,不能责怪官员办事不力,就给他们一个位高权重者肆意欺凌,消解怨气。

    这就是赵子轩口中,县尉“不是办法的办法”。

    李意清:“自己做不好事,让女儿受屈辱,当真可笑。”

    县尉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是啊,舍弃她一个人,换一场安宁,怀松县的百姓都会感激下官的。”

    李意清忽然有些反胃。

    他继续道:“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好歹真的是拿自己的女儿……之前的怀松县县令,可是直接强抢民女,安排两个丫鬟,就伪装成千娇百宠的县令小姐,给人活生生的糟蹋。”

    李意清:“……”

    “这样说,殿下会不会觉得下官可真是舍小家,为大家?”

    李意清用手虚虚地掩着唇,闭了闭眼睛。

    怀松县县尉道:“殿下出手救了小女,下官还没有和殿下道谢。殿下放心,小女回来以后,我已经好生安抚,现在已经无碍。”

    李意清抬眸审视着他。

    怀松县县尉亲手给女儿罗织一个地狱,而后装成慈父模样,温声安抚。

    他坦坦荡荡地直面李意清的目光,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理直气壮,不知反思。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父亲。父亲你在吗?”

    门外女孩的声音轻轻软软。

    怀松县县尉露出一抹“我就知道”的笑,而后道:“好瑶儿,进来吧。”

    虚虚掩盖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今日早上才见到的女孩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梳洗整齐,端着茶盏出现在面前。

    女孩约莫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不施粉黛依旧清丽出尘。

    她的身后,站着赵子轩。

    女孩看见李意清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惊喜地看着李意清。

    怀松县县尉看出了女孩的急迫,出声道:“瑶儿,不可无礼。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女孩顾及着礼数,收敛了几分脸上的喜悦,朝着李意清俯身行礼。

    “民女崔瑶,拜见公主殿下。”

    李意清抬手轻轻扶起她,接触的一瞬间,她手腕上挣扎受的伤还是露了出来。

    那截手腕更是瘦弱得可怜。

    李意清道:“不必多礼,现在还好吗?”

    “还好,当时的场景骇到我……民女了,后来父亲母亲陪伴着我,教民女好受多了。”

    “是吗?”李意清微微笑着,没有拆穿怀松县县尉的慈父面具,“你安全就好了。”

    崔瑶乖顺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朝着李意清盈盈下拜,“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殿下解救,否则……否则。”

    李意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怀松县县尉站在烛火的阴影中,脸庞被光线分成两半,一半在光里嘴角噙笑,看起来和气极了,另一半藏匿于阴影,神色看不分明。

    隔壁的元辞章说完了事,准备在偏厅接李意清一道离开,忽然发现小小的偏厅挤满了人,于是乎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李意清看到元辞章的背影,轻声道:“夜深了,今日之事不必多想,好生休息。”

    崔瑶重重点头,全然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

    “殿下放心,民女明白的。”

    稚嫩的面容上笑靥如花。

    李意清“嗯”了一声,笑着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她走到元辞章的身边,两人简单交谈几句,携手一道离开。

    李意清离开后,怀松县县尉和颜悦色对崔瑶道:“瑶儿,你先回去,父亲和子轩有话要说。”

    崔瑶懂事地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盏,福礼后转身退出偏厅。

    怀松县县尉冷哼一声。

    赵子轩还在怀松县县尉的手底下做事,因此并不敢直接对上他。

    “你倒是好本事,越过本官直接跟公主攀交情,看样子是想拿本官当垫脚石,踩着一步一步往上爬啊。”

    怀松县县尉发出一声冷笑。

    赵子轩垂着眼,“下官不敢,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民意汹涌,下官只希望能稳住局势。下官是靠着大人的提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会有二心……请大人明鉴。”

    老匹夫,官职不大,官威不小。

    赵子轩忍着鸡皮疙瘩说完,在心中暗自腹诽。

    今日知道李意清身份之后,他确实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告了县尉一状,名义上打着为县尉好的旗号,实则巴不得能把他拉下马。

    也不知道他进来之前县尉和於光公主在说什么,晚间时候他明明刻意观察了,公主殿下对县尉的态度不能说是不理不睬,至少也是冷淡至极。

    怀松县县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见他一如既往谨小慎微的模样,敲打道:“子轩啊,你是个聪明人。你发妻生产后身子不好,一直都靠上好的参片养着,若是没了我这边的进项,一个搞不好,就是天妒红颜的下场。”

    妻子是赵子轩的软肋。

    赵子轩不可避免的颤了颤。

    怀松县县尉这才满意,对于手底下这些人,与其说以能力服之,他还是更喜欢这种手握把柄的感觉。

    “这就对了嘛,子轩。”怀松县县尉放轻了声音,像是蛊惑,“虽说天妒红颜,可你也不希望这样的惨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怀松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咱们只管自扫门前雪,哪能救得了那么多人。说到底,还是人各有命,有些人的命啊,就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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