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得了粥,又着意再看了沈介一眼,似乎想要把这个价值一石的模样刻在心上,之后才千恩万谢地离开队伍,走向了一边的墙根。

    今天难得天气好,墙根下已经晒满了一排人了。

    老翁端着热粥,也凑过去,挤占了最后一个空位,这才开始吸溜他这一天可能是唯一的一碗吃食。

    “今天这太阳,晒得可真舒服。”

    孟霁本是坐在墙根暂歇,谁知坐着坐着,就被一群讨口子挤在当中了,她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以前涧松来信跟我说,这成都一到出太阳的日子,男男女女都是要出来晒太阳的。

    我还道他编些奇闻怪谈来唬我,不就是太阳么,有什么好晒的。如今才知道,竟都是真的。”

    “可不是,谁能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阿哈嗼百忙中搭了一句,“咱们来这么些日子了,能见着太阳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旁边的老翁已经喝完了粥,正在舔碗底,听到孟霁她们的话,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家乡辩驳一句,“冷天是这样的嘛……这……到热天就好了,夏天还是常常能见到太阳的。”

    孟霁随口跟那老翁搭腔,“老丈是本地人?少城还是太城人?”

    老翁用袖子擦了擦碗,“不瞒郎君,小老儿也不是成都人,不过倒也不远,就在城南广都。”

    “那老丈如何来了成都?”

    孟霁发誓,她真的只是闲聊而已,却不想话音刚落,老翁眼底的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

    他把破陶碗抱在怀里,呜呜咽咽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叫那些匪盗抢光了家底,还抢占了小老儿的家!小老儿无处觅食,只能到成都来碰碰运气。”

    李特的确是撤走了,可谁说只有他手上的陇上寇才是盗匪呢?

    此时新任的益州刺史还慢慢悠悠地走在半道上。

    剩下那些郡守县令都曾附从赵廞,尚不知新刺史会如何处置他们,都各自惶惶不安,哪里有心情理会这些贱民的死活。

    成都附近可以说根本就是无人管制的真空区,一时间竟是盗匪横行,不知多少百姓遭了灾殃。

    这种家室倾毁的惨事,孟霁知道不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当下只好干巴巴地问道:“老丈可吃饱了?要不再添一碗粥?”

    老翁正啜泣呢,一听见又有吃的,忙收住了眼泪,递出了自己的碗,“如……如此甚好。”

    眼瞅着阿哈嗼将一勺粥倒入自己碗中,他却是期期艾艾地开口:

    “就……就是能不能……能不能再给个蒸饼……光喝粥实在是不饱腹。”

    说着,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便止不住地朝一旁放面点的食盆看去。

    “那是馒头[1]!只给小娃子的。”阿哈嗼不满地瞪了那小老儿一眼,随着她一扭身,腰间长刀也跟着晃了起来,映着阳光,反射出冷冰冰光来。

    老翁叫这刀光晃了眼睛,一时又生出几分惧意,他讪讪地退回了墙根,一口气把粥喝干净了,方小声嘀咕了一句,“郎君这分派,实在是有些不合道理。”

    孟霁倒不计较他这吃饱了就骂厨子的行为,“老丈是觉得小儿食量小,反而能多领一个馒头,是以不合理?”

    老翁又舔了舔他的碗,“自然是不合理,郎君又如何知道,这饼最后是落到了谁人口中?”

    “我并不在乎饼最后能落到谁的口中,”孟霁靠在墙根上,眯着眼睛仰头对着太阳,“这小儿每日能换一口饼,总好过只换一斗粮食吧?”

    老翁脸色白了一白,眼下城中插标卖儿的,可不就是能换一斗米吗?

    半晌后,那老翁忽愤然叹道:“小老儿活了几十年了,竟是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世道!”

    “若是武侯在世,见成都沦落至此,却不知会作何感想。”旁边墙根上,亦有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叹道。

    一言既出,附近便有好几个人出声附和。

    “是啊,丞相在时,哪里会是这个样子。”

    “莫说丞相在的时候了,就是后主尚在的时候,日子也都还过得去,炎汉一亡,咱们这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哎,要是武侯还在,就好了。”

    孟霁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武侯,是指武乡侯诸葛亮。

    算算时间,诸葛武侯去世至今大概六十载上下,在座若是年龄大一些的,说不定当年还曾见过活的诸葛丞相。

    “武侯在时,益州是什么样的?”孟霁忍不住脱口问道。

    适才那乞丐想来亦是好人家出身,说话文绉绉的,“诸葛丞相执政之时立法施度,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於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风化肃然。”[2]

    孟霁抬头看了看墙根下排成一溜的乞丐,到底是没说出来一个字。

    在那样道不拾遗,强不侵弱的太平年月长大,却要在有生之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个被誉为“人复丰稔”的家园,在一夕之间,滑落到一口饱饭都是奢望的乱世,却叫人情何以堪。

    那老翁道:“小老儿也是好人家出身的!我,我在广都也是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家!”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中再度溢出泪来,竟是连官话都不讲了,说起益州方言来。

    “哪个想得到,临老临了,居然落得个街边边当讨口子的地步!啷个对得起先人板板咯!”

    老翁越说越委屈,却是把碗往怀里一揣,扒着墙站起身来就要走。

    孟霁见他情绪不大对劲,跟着站起来,多嘴问了一句,“老丈这是往哪里去?”

    “我去少城,去孔明庙!我找丞相他老人家告状去!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莫得一个说理的地方!”老翁头也没回,远去的背影,就像是个受尽了委屈,想要去找长辈寻求安慰的孩子。

    墙根上便有好多个人爬起来,跟着那老翁,一同去了。

    “等我,我也一同去找丞相!”

    “我也去。”

    “还有我。”

    ……

    几乎是眨眼间,墙根下便空了一大半。

    孟霁望着众人的背影,久久不语。她又能说什么呢?违心地宽慰一句,过了这个坎儿,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可她十分清楚,现在远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等到西晋乱起来了,梁益会完完全全被朝廷放弃,直到四十多年后,东晋的王师才会来收复蜀地。

    而那支王师千里迢迢带给成都百姓的,只有一把火——

    届时偌大一个成都少城,都将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哦,这么说也不准确,孔明庙还是幸免于难了的,被烧毁的,只有百姓的民居而已。[3]

    阿哈嗼顾不上去研究自家大王为什么心情又不好了,她快要忙疯了。

    白天她要分发粥饼,晚上就着灶膛的一点光亮,她还要计算当天的开支。

    “大王,咱们带出来的钱用得快差不多了。”

    阿哈嗼用细炭在木板上写写画画了半天,方同孟霁汇报道。

    她其实并不识字,是以她那些奇怪的符号都是自创,除了她自己,没人看得明白。

    “现在来乞食的人越来越多了,城中的粮米却是越来越贵了。”阿哈嗼蹙起了眉,是以她那双细细的眼睛,便跟着眯成了一条缝。

    孟霁正跟众部曲围着灶台吃晡食,他们今天的晡食是汤饼,汤里撒上一把茱萸,热辣辣的一碗,每个人都吃得是西里咕噜的。

    “剩下的钱,还够用多久?”孟霁把脑袋从碗里抬起来。

    众部曲也把脑袋从碗里抬起来。

    灶房里那此起彼伏的,斯哈带喘的吃食声便停了下来。

    “要是咱们现在回南中,路费倒是还足够。要是继续施粥,咱们到时候也得一路讨口回去了。”

    阿哈嗼苦恼地搓了搓脸,于是残留在她手上的炭粉便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阴影。

    马海阿图“扑哧”一声,率先笑了出来,他笑得浑身发抖,把碗里的汤都撒在了地上。

    其余部曲也跟着笑。

    阿哈嗼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她家大王。

    孟霁忍着笑,给她指指脸颊。

    她这才反应过来,却是当即大怒,举着木板就朝笑得最夸张的马海阿图砸去。

    “让你笑!让你笑!”

    “诶!怎么光找我,别人也笑了,你看克惹,他后槽牙都笑出来了……诶……别打……”马海阿图捂着脑袋满地躲。

    “好了,都别闹了。”孟霁清了清嗓子,止住了这个混乱的场面。

    “大王,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呢?沈郎君到现在也没一点音讯,咱们还继续找吗?”阿哈嗼忧心忡忡地问道。

    “沈郎君当然要找的,”马海阿图拿抹布擦了擦刚刚不小心浪到自己衣襟上的汤汁,方正色看向孟霁,“要不然咱们别施粥了?省一省,或许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或者要不然,咱们先回去一趟,带足了银钱再来找沈郎君?”另一部曲提议道。

    阿布克惹抱着碗,没敢说话,只是试试探探地举起一只手来。

    他是部曲中年龄最小的,在队伍里从来只有听话的份,此时见阿兄阿姊们商量,他也想插个话。

    可他这手举起来,也没哪个阿姊阿兄留意到他,他便又只好怯怯地把目光投向孟霁。

    直到看见大王朝自己鼓励地一点头,他这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咱们不用担心,算时间,阿呷应该快到成都了。他应该会带钱来的。”

    “这是什么傻话,”马海阿图大巴掌敲在阿布克惹的脑袋上,“阿呷又不知道咱们会施粥,他如何能料到咱们眼下缺钱花了?再说了,便是他当真未卜先知,大王的银库,又岂是他能随便支取的?”

    阿布克惹刚刚鼓起来的勇气,便如退潮的海水,“嗖”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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