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天空遍布乌云,海天之间一片昏暗。雷声不断,隔一会儿便有闪电乍起在不远处,照亮一片翻滚的海浪。

    就在他们走出来之后,身后的木屋禁受不住海浪的冲击,彻底散架。

    “林昊,我…”许晓隽自由的一只手在水面上下扑腾,窘迫道,“我不会游泳。”

    林昊将她的双手带到江河趴着的门板上,单手楼住她的腰,让她的身体平衡在水面上方,开始往陆地的方向划去。

    但涨潮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游的速度,海浪的冲击下,许晓隽和江河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而林昊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他停下徒劳的动作,努力平复剧烈的喘息,对许晓说:“等我一会儿。”

    没等许晓隽回答,他猛地沉下去,消失不见。

    许晓失去依托,极为慌乱,看着摊在门板上的累赘,非常希望自己是晕过去的那一个。

    风浪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眼看四周都已变成一片汪洋,他们的门板就像一片不起眼的叶子漂在海面。就在绝望之际,终于,林昊从不远处的海面冒出来。

    “你回来了!”许晓隽喊道,看到林昊身后拖着的两只救生圈,开心道:“太好了!”

    在林昊帮助下,许晓隽穿过一只救生圈,终于感觉自已对身体有点掌控,不用紧紧扒着那块单薄的门板,她冲着林昊露出个笑容,但马上被一个冷战打断。

    林昊伸手将挡住她眼睛的一缕湿发擦到她耳后,直直地町着她的眼睛,许晓隽被他盯得发毛,问:“怎么了?”

    林昊握住她的手,声音努力维持平稳,但仍听得出来气息极为虚弱:“不要惊慌,不要手脚乱动浪费体力,尽量保持平衡,等风浪小了,就往岸边划……”

    他越说,气息越弱,实在支撑不住,闭眼缓过一阵,才继续说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要做什么?”许晓隽不安地问。

    林昊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将另一个救生圈粗暴地套到江河的脑袋上,拽出他没被铐住的那只胳膊。

    许晓隽急忙拉住他:“只有两个救生圈!”

    “不这样的话,你会被他拖死,”他将江河推下门板,自己伏了上去,腾出一只手拉住许晓隽,“我水性好,可以靠这块板子撑一阵子。”

    “林昊,你不用这样!”许晓隽说,她环顾四周,试图在一片汪洋之中找到点什么来支撑她的华,“这个世界是假的,不是么?”

    林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已经分不了真假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想让你和他死在一起。”

    “我和你……我们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我这个人最怕欠别人,尤其是人情债!”

    林昊露出个惨白的笑容,轻声说:“你不知道,当我回去,看到空车和悬崖边的痕迹,我——”他顿住,垂下眼睛,没有把话说完,接着将语气放得轻快一些,“是真是假,有交情没交情,都不重要,这是我的选择,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好。”

    许晓隽说不出话来,只能紧拉住他的手,以抵抗海浪的冲击。

    但他们的力道在狂暴的潮水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一道足有两三米高的海浪像墙一样砸过来,瞬间将他们拍到水面之下,等再浮上来时,许晓隽只看到水面上七零八落地浮着几块残破的木板。

    “林昊!”她慌忙喊道。

    不见任何回应。

    她连着喊了几声,都是如此。海面宽得无穷无尽。

    “我从没见你为我这么着急过。”一个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江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睁着眼睛,歪在救生圈上。

    许晓隽没有理睬他,自顾往四周眺望。

    “别找了,他死定了,”江河轻飘飘地说,从嘴角发出声嗤笑,语气中尽是嘲讽,“费了这么半天劲,还是我和你走到最后,呵,何必呢!”

    “你的救生圈是他替你套上的,”许晓隽眼神冰冷地看着江河,将套着手铐的那只手举起来,“为了让我不受你拖累。你想我死,他想我活。”

    江河愣住了,原本搭在救生圈上的胳膊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抬起,片刻后又兀自放下,问:“你们......认识多久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同事而已,救我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或是愧疚。”

    “愧疚?愧疚什么?”

    许晓隽懒得跟他解释这个世界的真真假假,以及林昊的种种猜测,扭过头不再理他。

    两人沉默地在海上漂浮着,海浪渐渐柔和下来,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慢慢变得晴朗,只剩一轮明月当空。

    慢慢地,他们半漂半划着,离岸越来越近,月亮升到天空正当中时,成功地划到了岸上。

    许晓隽躺在沙滩上,盯着月亮,一动不动。

    一旁,江河坐着看她半晌,问:“跟我回去吧?”

    许晓隽没反应。

    江河有些恼怒,胳膊猛地发力,将许晓隽的身体拖到自己身下,从上往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在为那个男人伤心?”

    许晓隽直接将眼睛闭上。

    江河气血上涌,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没多久,许晓隽就被掐得满脸通红,接近失去意识的边缘,但始终没有挣扎抵抗。

    几声尖厉的犬吠声突然响起,下一秒,江河的身体被扑倒到一边,与什么东西缠斗在一起。

    许晓隽剧烈咳嗽,视线恢复后,看到憨憨压在江河身上撕咬着,大喜,不等她过去抱住它,又见它放开江河,转头冲回海边,游到离岸边不远的水里,拖上来一个什么东西。

    许晓隽定定望着,终于认出,那是一个人。她挣扎起身,看着憨憨和那团东西一点点靠近,近到足够看清的那一刻,难以置信地问:“林昊?”

    林昊虚弱得像个鬼一样,闭着眼,只微微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说:“声音怎么这么哑?为我哭了?”

    许晓隽仍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真是个活人,一拳捶在林昊身上。

    “唔……”林昊发出声略显夸张的闷哼,捂住肩膀,睁眼看向许晓隽,视线落在她脖子上一圈鲜红狰狞的印记,笑意瞬间退散,撑着身体坐起来,问:“怎么弄的?”

    许晓隽没回答,林昊这才看向一旁的江河,后者从刚刚起就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对上林昊的眼神,也不躲闪,就这么大剌剌地瞪着。

    许晓隽默默伸出手掌挡在他们俩之间,阻隔了两人视线,放低音量对林昊说:“你现在可打不过他。”

    林昊失笑,无力摊回地上。这时,憨憨摇着尾巴凑过来,用鼻子拱林昊的脸,林昊伸手摸它的头。

    许晓隽一把抱住憨憨,脸使劲在它身上蹭了又蹭:“好样的憨憨!”

    “它是你的狗?”林昊问。

    许晓隽点点头:“它看起来憨,其实很聪明,”接着她又长呼出一口气,“幸亏它把你救回来了,我可不想背上这么大一个人情。”

    林昊露出个微笑:“不要放在心上,我说了,我——”

    话没说完,被旁边一阵轻笑声打断,扭头看去,江河在一旁自顾自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收不住,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演变成仰天大笑,伴着突兀的笑声,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

    憨憨吓得收紧尾巴,缩进许晓隽怀里。林昊微微侧身插在许晓隽和江河之间,防备地看着他癫狂的样子。

    与此同时,海天之间的风景急速变幻。

    原本近在咫尺的潮水退去,转眼间已只能望到一道白线,与天空的边界几乎分辨不清。另一边,陆地上原本应有的树木、房屋、道路......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弭于无形之中。

    天空正中,不久前还足以照亮一切的满月,眼下只剩细细一道弯钩,光芒不再,显得格外暗淡。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海浪、飞鸟、风吹过树叶、嘈杂的虫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安静得没有一点生机。

    许晓隽看向林昊,他摇摇头,伸手去握她自由的那只手,手心传递的一丝温度让她微微有了一些安全感,与另一只手上金属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江河终于停下了狂笑,看向许晓隽,周遭变化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我输了。”他说,眼神里没有了疯狂,只剩空洞。

    “晓隽,我只是想看到你对我有更多情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不作不闹,不生气,不撒娇,也不吃醋......”

    “刚开始,我很开心我有你这么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但慢慢地,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许晓隽看着江河,眼里透出茫然,脱口而出:“我没有——”

    但马上又愣住,仿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故意不找你,你从不问我为什么,在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你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借酒发疯,让你在大街上丢脸,你毫无怨言地为我收拾烂摊子。甚至在我故意找茬吵架的时候,你也走开,让我一个人冷静。”

    “呵,”江河自嘲地笑了,看了一眼憨憨,“没想到......最终是因为那条狗。就因为我踢了它,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情绪!”

    说到这,江河脸上浮现出痛苦:“我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打你那一巴掌,但是晓隽,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在你心里不如一只狗?”

    林昊微微皱眉,握住许晓隽的力道大了几分。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是可以有情绪的。”江河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的死活。”江河指着林昊说道。

    “他救了我的命......”许晓隽下意识道。

    “那我只有也把命给你,才能让你露出一点点情绪?”江河不甘地问,没等许晓隽回答,他便带着讥讽的笑意摇摇头,“那我确实比不了,谁能跟一个不要命的疯子比呢,就为了一个女同事?!”

    许晓隽看向林昊,其实她也有同样的疑惑,林昊为她做的是不是太多了。而林昊只是低头不语,许晓隽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更用力地握住。

    光线越发昏暗了,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所处的小小一块天地被微弱的月光照着,大海和陆地都消失了。

    “晓隽,我决定放弃你,也放过我自己了。”江河喃喃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吧嗒”一声,铐住他和许晓隽的手铐打开,掉落在地。接着,整个世界顷刻间更加昏暗。

    林昊冲江河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而江河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颓然地跪坐在那里。

    最后的光线里,许晓隽将憨憨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它的背安抚,林昊则将许晓隽和憨憨整个环在手臂里。

    一切陷入完全的黑暗。

    许晓隽的意识逐渐朦胧。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本轮意识模拟彻底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黑暗中,林昊回答:“是。”

    “结果已保存。意识主体即将回归现实世界。期待与您的下次相见。”

    ——————

    叮铃铃——闹钟响起。

    许晓隽在床上猛地一颤,接着,又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几秒钟后,她紧闭着双眼,缓缓伸手,摸向身边柔软的枕头和被褥,像是确认了什么之后,眉头舒展开来,就这么静静听着手机闹铃——平日里一秒都不想多听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悦耳。

    她缓缓睁开眼,熟悉的白色窗帘映入眼帘,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照在她的床单上,点亮了窄窄一条小雏菊碎花。

    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终于不是那条该死的隧道了!

    她兴奋地翻身,在下一秒被浑身上下爆发的酸痛钉在原地,动作下一子像开了0.0001倍速。举着想被打散的胳膊去拿手机时,手腕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叫出声。她举起胳膊看,手腕处没有伤口,肤色也正常,但疼痛的位置确实是之前在“梦”里被江河用手铐铐住的地方。

    关掉闹钟后,她点开微信,顺着消息列表往下划拉,划了几次,才找到一个头像——一个黑底白线画的小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点开,里面是好几个礼拜前林昊请求添加好友的记录。自那后,两人从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她在输入框编辑:你还好么?

    想了想,觉得不明不白,删掉,重新输入:你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么?

    又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过于暧昧,又删掉。

    反反复复几次后,她摊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组织不出一条可以解释眼下状况的句子。

    这时,微信消息声响起,江河发来一条消息:下班有空么?我把憨憨给你送过去。

    许晓隽蹭地坐起来,觉得全身酸痛好了一大半,分手后,无论许晓隽怎么劝说和请求,江河死活不愿意将憨憨还给她,这会儿居然主动提出要送回来。

    她毫不迟疑地回复:有空。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处,某个窗帘紧闭、昏暗不堪的房间里。

    林昊“唔”地一声在床上缩紧身体,攥紧身下的床单,抵抗身体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的疼痛。

    缓过一阵后,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试图找到那个晚上看到的那条消息,但怎么也找不到,似乎那消息只是他醉酒那晚出现过一秒钟的幻觉。

    那一晚——这一切开始前的晚上,很可能也是这一切的根源。

    那天白天,他去茶水间,碰到许晓隽和同组的安妮一边接水一边聊天,听到许晓隽被求婚的消息。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

    后面的话没有进入林昊的耳朵。他在一瞬间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钟从头到脚罩住,整个人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仓皇失措,只有两个字在他周边来回回荡:结婚......结婚......结婚......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下的班,也不知道怎么去的酒吧,更不记得怎么把自己灌到烂醉。只记得久未进食的胃在酒精和情绪的双重刺激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痛到极致、意识濒临崩溃之际,一条消息在他手机上亮起——

    之前他就已经收到过几封这个“意识奇迹”发来的志愿者招募邮件,都没当回事——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倾注在寥寥无几的人和事上面,这类邮件发到他的邮箱里,只会被当作骚扰邮件,连扫一眼正文的几秒钟都懒得奉送。

    但那条消息不一样。

    【弥补现实的遗憾,直抵隐秘的念想。】

    “隐秘的念想”——这个字眼击中了他,这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在那个身体脆弱、意识薄弱的当下,他似乎是向自己的内心投降,接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邀请。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点了什么“报名参加”之类的按钮,但随着他失去意识后醒来,就已经和许晓隽一起,出现在那条幽深的隧道里了。

    本来,他应该为许晓隽的突然分手而感到无比开心的,但这份开心被一丝隐隐的担忧冲淡了——意识模拟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会对现实产生影响,不,应该说,这场意识模拟几乎就是现实的缩影。

    江河追杀他们,是因为许晓隽在现实中真的和他分手了。他们去到的隧道、海边和小岛,就在所处的尧海市周边,地势风貌一模一样。甚至他那晚的胃疼,都被不打半分折扣地复现在了意识模拟之中。

    昏暗的房间里,林昊看了眼手机,距离上班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他无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些害怕面对许晓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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