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月送完林冰烟回康平殿时,她还略有些发懵。

    税法改制一事有些纰漏,惹得司马昭不愿与起了冲突的林冰烟再有交集,无可厚非。

    但要华月将先前林冰烟已经整理过的奏疏,重新清点造册,这是什么道理?

    华月心中不愿,但见司马昭脸上那道寸深的疤痕,还有他身边那位一脸不忿的贴身小厮,便知这祸根是躲不过了,只得应承下来。

    只是这司马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千头万绪一来,华月便有了些恍惚,脚下一沉,竟未瞧见那落下的台阶。

    秦嬷嬷眼疾手快,忙就着华月的手用力一抬,“我的好主子,可当心。”

    见华月恍惚回神站稳,她才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吞回肚子里,可一见华月紧锁的眉头,便又忍不住地要叹气,“那三王爷从前也受过您的恩惠,怎的今日要这般为难?”

    她又拧了拧眉,“要我说,您就不该管林娘娘,她闯的祸,自让皇后娘娘去摆平,若还不行,便再往皇上那儿报去,何至于您将这事儿给扛了过去?”

    “嬷嬷,你可又糊涂了。”华月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旁的侍妾也就罢了,但林冰烟到底是太子侧妃,有权有势,与华月一样都是东宫的脸面,容不得半分闪失。

    再者,眼下是林冰烟指责司马昭胡乱给淮东的本家扣了贪墨的帽子,起了冲突。

    但林冰烟本家,乃至吴皇后本家到底有没有贪墨,这事又会不会牵涉到司马焐本身,华月还尚不得知。

    与其将话柄交到找茬人的手里,不若自己亲自来查?

    想到这儿,华月也不待再与秦嬷嬷争辩,只朝林舟那处吩咐道:

    “待将祛疤的膏药送给了三王爷,便将之前你们已经整理过的卷宗和账册都抬到惠宁殿来,我逐一再看看。”

    说到这儿,她又思忖了几息,仔细道:

    “殿下推行税改以来,各朝臣送上来的奏疏也都寻来,我也一并再瞧瞧。”

    接下来的几日,华月没了先前的悠闲,日日待在惠宁殿,以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不少。

    幸得虽然不常亲历亲为朝中政事,但凭着少时与皇子们一同上学,也曾积攒下不少治事理论,加之对朝中事又甚是了解,华月翻阅起卷宗和奏疏来,也算得心应手。

    待将近几年税制改革后的课税名录数目一一理清,华月对于淮东一带税收偏差过大的缘由便有了大致的认知。

    本来“丁税”改“地税”的目的,便是让拥有土地的人更多地缴纳赋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如若本就拥有大量田地的豪强隐匿了田地资产,少缴了大量的税目,那么整个地方上缴的赋税,便会大量下降。

    淮东一带出现税收骤降,大抵便是因为地方豪强利用了“地税”的漏洞,通过一些必要的手段,将自家田产隐匿,从而保障自己的利益。

    按理说,大燕运转的这数十年里,地方豪强根深蒂固,也总免不了一些沉疴陋习,出现一些官民勾结,保障权益的事情总免不了。

    只要能说得清楚这些所谓逃税,是地方豪强所为,那是罚是醉,便都与东宫无关了。

    心里有了定论,华月命人将手头上要重新梳理的卷宗都登记造册后,便转到了藏书阁去。

    那里收录了各地山河志,还有各地地界划分,乃至不同田地的户主归属纪要,能为华月核算预估各地实际可收缴的税费作支撑。

    “皇嫂果然心细,竟事事亲力亲为。”

    正当华月潜心飞快地敲打算盘,将一笔笔的税目记录在案时,司马昭的声音忽然传来。

    她蓦地从一摞摞书册堆埋中的桌案里抬起头来。

    一缕阳光自高墙上的窗户射入,穿过书架之间,直找到华月的眼底。

    她双目一赤,忙将没握笔的手抬起,抵在双眉之前,挡去那刺目的日光,只透过一个小缝看着老人。

    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满整个过道,缓缓靠近的姿态仿佛一幢移动的面墙,将华月所在的角落围成一个密闭的小室。

    待她逐渐适应头顶的亮光,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时,才发觉司马昭头上竟连发冠都未束。

    他一身湛蓝色便服,乌黑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绸带简单地拢起缚住,随性得仿似回自己的家一般,是一身的居家服饰。

    古怪的认知让华月心里猛地一跳,只觉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狭小,全然被司马昭的气息填满,危险重重。

    她呼吸一顿,便连忙放下手中狼毫要起身唤人,但转念一想:

    秦嬷嬷方才便替她出去寻山河志了,眼下大抵还没有回来,人不在这边。

    那看守藏书阁的内侍怎么也不见人影?也不见通报一声,便让司马昭这般进来了?

    孤男寡女的在这处,若被人瞧见......

    狐疑间,司马昭走近的步伐依旧不停,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叫华月心里一急,便赶紧地只想起身福礼或是做点什么。

    然因她已连着在那矮榻上坐了一个时辰,盘曲的腿早已麻木无知觉,在慌乱的动作间,一个没站稳,膝盖便猛地磕在矮桌上,身子随之一倾,将面前最近的一摞书册全推倒了去。

    司马昭见状,剑眉一挑,长腿便是一探,顷刻就要来到华月面前。

    而心生了抵触的华月一惊,忙惊呼一声“别过来”,便在慌乱中强自撑住桌角,勉强站稳。

    司马昭被华月的动作惊得随之一愣,本来面上还见温和的神色霎时凝霜。

    他半眯着半眯,冷冷地看着华月局促却佯装镇定的模样,好半晌,才缓缓地道:“听说,你在找这本山河志。”

    此时,华月才发现司马昭的手中握着一张牛皮地图,上面画的正是她方才差了秦嬷嬷去寻的山河志之一——淮东县山河图。

    见华月怔愣,司马昭只挑了挑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自嘲了下,才将手里的山河志图放下,又顺手将图画展开。

    “这图绘制于十年前,地貌或许会有些变化,但地界地形却大同小异,你若要看田地的大小数量,这图已经够用了。”

    司马昭指着山河图上的各式图标,尽量通俗地解说着。

    他声线低沉,声音极慢,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但却能让人分明地从中感受到一种被人排斥的无奈伤感。

    华月微微一怔,又略颔首,“多谢王爷指教。”

    大约是为了缓解这片刻的尴尬局促,她作势重新坐回了矮榻上,拿起先前测算出的淮东一带地税收缴数目,与山河志上的田地面积一一对比。

    “税法改制,土地并非本质。”这时,司马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淡淡,但说教的意味明显。

    华月闻言,在山河志上游走的指尖一顿,微微抬起头,挑眉看向司马昭,思忖了几息,回道:

    “赋税的收取,最终还是要落到人头上,那么,人自然还是缴税的根源,只是,太子殿下推行的地税法,目的在于减轻人的负担,将重点转移到土地上,是以,税法改制的本质应是土地。”

    说罢,她轻笑了一声,又重新低下头,将先前预估的土地税目和司马昭带来的山河志圈出来,又指给他看,继续道:

    “这些年来,‘丁税’的征收导致人口的减少,对这些田地的使用造成了大量的浪费,如若按土地收取税负,那税收应是成倍增加的,那么税制改革的本质如何不是土地?”

    司马焐听罢华月一言,先是沉默不语。

    他看着华月略显疲惫的面容上仍晶莹闪亮的杏眸,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但在华月意气风发的面色转沉之前,开了口: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将土地与人做了割裂,这是皇兄这次税制改革最大的弊端。”

    他顿了顿,躬身伸手,点了点华月先前圈起来的山河志图上面的一座小山标记,道:

    “人心不足,便如蛇吞象,豪强若是逼迫农民低价卖了良田,便可抵消了赋税的差额,你道那些农民最后会去哪里?山上的土地虽然贫瘠,但也是土地,依然要缴税,如此一来,贫民的负担不仅不会被减轻,还会造成人人有地可充分缴税的假象。”

    大燕百姓的土地分配原有一套公允的机制,良田与贫瘠的土地皆有定额,由各地县衙裁夺,又怎会胡乱地在豪强和农民间分配土地呢?

    华月不信司马昭所言,转身便要去取身旁书架上的县衙志予以求证。

    然藏书阁的书架毕竟陈旧,华月只不过是轻轻抽出一本厚重的书册,那木架便失了平衡,整个倾倒往下。

    猝不及防的华月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闪避。

    而警觉的司马昭见状,迅速将长臂一伸,揽着华月的腰将她带离最里面的书架,可剩余的一排书架都因旁处的震动一应倒塌。

    千钧一发之际,司马昭只得揽着华月一个旋身,在书架全部倒塌前,躺倒在了过道之外。

    而此时,本已消失的内侍竟突然出现,恰恰立在相拥而卧的司马昭与华月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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