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毓出生在狄兰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中,虽然收入微薄,但好在家庭和谐,生活美满。

    小时候的她就很不听话。

    人小姑娘还在扎辫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给自己剪短发了,等幼儿园小朋友们人手抓着一个娃娃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摆弄军刀了,连老师和爸妈都说她是个“另类”。

    邻居叔叔总说她没个女孩儿样,爸妈只会尬笑着附和,然而小嬴毓压根不在乎,依旧天天在自家树下砍树皮玩。

    长大后的嬴毓更是独异于人,她一意孤行地报名参军,成为了那一届军校学生里少有的女人。

    成为军人的第三年,她成功竞选为白垩小队的队长。第五年,她带领小队参与了数十次围剿反叛者的行动,并且全部大获全胜。

    第十年,伊隆星球发出救援信号,向全星际范围内寻求军事援助。

    嬴毓与小队队员们主动应征,与上千人一起组成了一支主力军,他们成为了首支登陆伊隆星球增援军队。

    第十一年,战况趋向恶劣,虫族势不可挡,嬴毓被俘。同年,她的女儿在反叛者大本营出生。

    嬴毓在女儿出生前一直将其视为不详的产物,直至看见刚从她的产道里出生的孩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在对着她笑。

    在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

    第十二年年初,战争陷入白热化阶段,嬴毓借用体内的窃听器将关键情报传回总部,五个月后,武器研发宣告成功。

    在自卫军秘密攻破虫族大本营的前一天,她在窃听器内录下了自己的遗言,也是她留给嬴欢唯一的东西。

    她用刀刃将窃听器从上肢挖了出来,放进防爆盒中,一同放入的还有她们赢家的祖传信物──一枚有裂痕的青玉戒指。

    “孩子,对不起。你的母亲是一个战士。”她流着泪将盒子埋入骸骨堆积的巨坑中。

    第二天凌晨,三千四百二十个机甲战士装配了最新研发的巡航粒子束武器,与成千上万的虫族厮战整整两天两夜,最终剩下一百零二十三人,将大本营的虫族旗帜燃烧殆尽。

    那一天,整个星球都陷入了猛烈的战火中。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唯有热血溅洒满地,与残败的废铜烂铁一并沉入泥土之中。

    等少女再次睁开眼睛时,咸湿的热泪不自觉便流了满面。

    她记起来了。

    小小的她在父亲温暖的尾翅下酣睡,父亲的心跳声缓缓安抚着她的神经,那本该是美好而平静的一夜。

    可就在夜深人静中,代表危险的警报声突然间响彻整个虫巢。

    炮火声从远处逐渐逼近,如同浪潮般一波强过一波。

    被唤醒的虫族倾巢出动,与身着机甲的战士们彼此厮杀。血肉翻飞,缕缕火舌直冲天际。

    仅一墙之隔,一个女人穿过无数道安全门,利用首领亲自授予的权限,独身一人闯入了虫巢最隐匿的核心区。

    感应门向两侧打开,女人站在清澈的月光中,眸底凛冽似霜。

    半虫族形态的雄性微微仰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她,两对翅膀充满攻击性地高耸着。

    也许在他选择给予她至高权限的那一刻,就应当预料到今晚的这一幕。

    婴儿被他包裹在最温暖的腹翅交汇处,但还是被轰炸声吵醒,亮亮的眼睛透过翅膀与母亲视线交汇。

    那是女人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她乖巧又沉稳,哪怕从睡梦中惊醒也没有哭闹,只是伸出小小的手攥紧了父亲的翅膀。

    那是下意识地亲昵。

    女人仿佛被这一幕刺痛了般,她撕声怒吼,举起刀尖向男人刺去。

    不到一个月的小嬴欢亲眼目睹了母亲如何将匕/首插入父亲的虫囊,浓黑的血液溅在婴孩的脸上,缓慢地流入那双明亮的眼睛中。

    同一时刻,口器咬断了母亲的咽喉,翅膀因极致兴奋的震动发出阵阵扑簌声。他们身体交融,是虫族的交尾,也是人类的交/配。

    两具身体双双倒下,交/合处面目全非,血与血混合为深浅两色的血泊,似乎再也无法将它们分割。

    *

    嬴欢缓缓抚向指骨间的戒指,那道丑陋的裂痕是母亲在某次任务为抵挡反叛者的一击而留下来的。

    【看来你已经成功唤醒了母胎记忆。】

    虫族在汲取母体营养的同时,也会完整保留在母体寄生期间的记忆。

    也就是说,少女不仅是战争时期的负面产物,也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见证者。

    【那么──这东西也是时候该交还于你了。】他的手心浮现出一只小型窃听器,样式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小巧但又陈旧。

    嬴欢怔怔地接过空中飞来的小物什,它忽然亮了起来。

    “滴”的一声,它尘封的录音系统开启。

    【已解码录音文件,内容如下。】

    【──亲爱的孩子,你还好吗?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应该已经和狄兰的小松树一样高了吧?】

    【请原谅妈妈,我缺席了你的人生。这让我痛苦万分,却又不得已而为之。】

    【我猜你一定是怨恨我的,让我在这里说一句‘对不起’吧。我知道无论什么话语弥补不了我的罪过,但──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想你会成长为一个令人骄傲的小家伙。即使没有,也不要难过。你要记得,在某个世界的一隅,会有人永远默默地爱着你。】

    “滋啦”一声,女人的声音夏然而止,空气重回安宁。

    嬴欢的眼睛微微瞪大,母亲沉着而温柔的声线一点一点地击碎了她的内心。剧烈的悲伤从心头涌出,像要活活将心脏剖开般,只剩下满目疮痍。

    她的掌心紧紧攥住窃听器,上面的余温仿佛就像母亲血液留下的温度。

    【不得不说,这一天的到来比我预想中要快得多。】

    Dr.X已经替嬴毓把这窃听器保存了整整十八年,期间不断维修、保养内置元件,以确保它能正常工作。

    毕竟也是嬴毓亲自从身上活生生挖下来的,他并没有更换它的外壳,尽量保持它最初始的状态。

    少女的泪是无声无息的,她在流泪、清醒着流泪。

    Dr.X不遗巨细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情绪变化,并且进行实时推测与解读。

    少女的失序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咎于她的虫族血脉,异族间的结合往往会产生一些无法预测的基因突变,这种改变可能会具体显现在外表上、体质上、甚至精神上。

    可这一点却被埋藏了十八年之久──邬泽、邬明仪、秦尔槐、白无知、厄斯……他们无一不在刻意掩盖这个真相,让嬴欢独自背负着她不该承受的东西。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对她来说都太不公平了。

    她真的爱那个让她诞生于世的女人吗?或者说,那种情绪根本就是来源于恨呢?

    Dr.X的分析进程中无端多出了两个疑问。

    在Dr.X的眼中,人类只是一串可视化的数据。

    记忆是构成精神的地基,情绪是不可控的变量,而人们常说的“爱”或“恨”──那不是一种用言语能说清楚的东西,它神秘、不可琢磨。

    记忆、情绪、爱或者恨,当几者交织在一起,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Dr.X的视网膜前方浮现出一个隐形的面板,上面事无巨细地罗列着少女的所有数值。

    【精神值:?】

    【情绪:?】

    【兴奋指数:?】

    【健康值:?】

    他轻笑着吐出两个字,有趣。

    数值全部被“?”所替代,这在Dr.X观测生涯中是前所未见的。

    “院长先生,可以给我看看现在的伊隆星球吗?”嬴欢突然出声道。

    Dr.X耸耸肩,【当然可以,我会尽可能地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说得倒是好听,实际上只是毫无营养的社交辞令罢了。

    屏幕中的画面一转,一个简朴的大厦屹立在群楼之中,老旧的飞行器偶尔掠过镜头。

    白色的鸟儿们成队向着南边飞去,阳光和煦,微风荡漾。

    伊隆星早已没有了战争的痕迹。绿芽破土而出,在短短十几年里,植被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覆盖了那些瘢痕。

    原来时间真的会治愈一切。

    厚土之下,曾掩埋了无数人的遗骸,可是在经年累月后,枯骨尸冢间也能遍开繁花。

    少女的唇角轻轻扬起,可泪水却一刻不停地往下流淌,它悄悄滴落在无名指间的戒指上,缓慢地被其吸收。

    它本就发着微弱的翠色光芒,此刻在泪水的浸润下,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耀眼。

    “小嬴欢。”

    她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猛然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

    “亲爱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这一次,嬴欢听得尤为真切。手指不禁颤动,是戒指,她的戒指在说话!

    【里面有微弱的能量残留,不过方才那句话已经快要将它的能量消耗殆尽了,且听且珍惜吧。】Dr.X一边对戒指进行扫描,一边注视着她的表情。

    她分不清那股莫大的情绪名为何物,苦楚、悲伤、哀怨、仇恨……似乎每一个词都不够准确。

    “我、的孩子──不要、为我、哭泣。”

    因为戒指年头久远,其中的细节已经有所损失,但还是能够辨认出大致的内容。

    双唇轻轻贴紧戒指裂痕处,鼻尖变得无比酸涩,这场相隔十八年的对话注定要像昙花一现般充满遗憾。

    “我想、告诉、你,我很、爱你──小嬴欢,妈妈真的很、爱你、很爱你──”

    脱口而出的爱意往往出现在最决绝的时刻。

    “……”

    冰冷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缩紧,她甚至无法说出一句“我也爱你”。

    嬴欢眼睁睁看着戒指的光芒一点点消失,就像妈妈站在世界的另一头亲自与她挥手告别。

    最终,手指上仅剩下一只不起眼的青玉戒指,黯淡无光。

    *

    太阳落下帷幕,月亮翩然而至。

    嬴欢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虚影从她发呆开始便一直盯着她,一字未言,直到少女走下阶梯来到他的面前。

    沉重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静静开口道:【我很好奇,你对这位亲生母亲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思考了很久,但答案依旧是模糊的。

    “你的预测呢?”她反问。

    【恨比爱多。】

    她没有回答对错,只是无言地笑了笑,那笑容里也并未含有什么明确的情绪,“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院长先生。”

    如果不是他在言语中采用了极为刻意的引导性话术,她也不会这么快想起那段封藏已久的记忆。

    一切都像有计划般地前行在特定的轨道上。

    【啊──这位同学,是我要感谢你才对。】

    在他待办清单上待了整整十八年的任务终于可以勾掉了。

    嬴欢黯了黯神色,沉默半晌,开口:“请原谅我之前的无礼。”

    她无法否认的是,明明这个家伙看起来那么讨厌,到头来竟然是对她最真诚的那一个。

    Dr.X用手指点了点木质扶手,轻哼一声。

    【比起言语上的无礼,我倒是觉得行动上的无礼才更让人心寒。】

    嬴欢一愣,搞不清这人工智障又开始找什么茬,“比如什么?”

    【比如,你拒绝了我的邀请。】他挥挥手,空中浮现出一张电子邀请函。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选院仪式前的那封信函。

    这都过去多久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件事?看来虚拟智能体的脑子确实要好用得多,少女略微出神地想。

    【你宁愿选择老伍兹那个家伙也不肯选择我吗?】眼前的虚影一本正经地质问她。

    人家伍兹院长也挺不错的,起码还给她免了课呢。

    嬴欢默默在心底替伍兹老头说话,可到了嘴上却是另一番说法:“水仙院人才辈出,怎么着也不差我这一个。”

    何况她这次考核成绩也只是在中下游徘徊,怎么看也都是个中规中矩的普通学生而已,不至于让堂堂院长大人恼怒成这样吧?

    【不,这完全不一样。】机械质感的语气竟然能听得出几分严肃来。

    这代表了下次会议里老伍兹又可以多了个嘲笑的“点”,到时候他又要被那些愚钝无礼的老家伙们群起而攻之了。

    嬴欢才懒得管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她向外探了探头,眼看这天就要黑了,于是迅速转移话题道:“天色晚了,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院长之间的弯弯绕绕实在麻烦,身为一个普通人可不敢往里掺和,她还得好好考虑今晚住在哪儿呢。

    嬴欢提腿便向教室外走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就眨了下眼的工夫,虚影竟然从座位上直接闪现至她的眼前。

    这哪里是什么院长?这明明就是鬼啊!

    嬴欢的嘴唇微微抽动,幸好这附近早已没什么人路过,不然她恨不得当场开始挖地洞。

    男人抱着双臂,精密的单边眼镜下是空洞的眼睛,他的眸中闪烁着不明意义的红光,在浓稠的黄昏下显得尤为诡异。

    也不知道该拜谁所赐,嬴欢已经开始对红色灯光产生应激反应了。

    每次一见到红光,脉搏就会极速上升至每分钟150次甚至更高,偶尔还会出现呼吸困难、恶心眩晕的情况。

    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嬴欢把这种现象归于晚风的缘故,她搓了搓受伤的手臂,企图给自己带来一点儿温暖。

    或者说勇气。

    Dr.X有些不解,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眼前的人类就像刚跑完两千米体测似的。

    【你的固定带松开了,同学。】男人指了指她的肩部。

    其实他刚才就想说了,只是这急性子的同学实在没耐心等他开口。

    嬴欢见状,直接把固定装置拆开来,轻轻活动了几下关节,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检视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能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连着倒霉的人属实不多,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选”之人了。

    【不得不提,比起脆弱易折的人类,虫族拥有更卓越的恢复能力。】不然像她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正常人早就投胎百八十次了。

    嬴欢的动作一顿,拧眉:“看来我还要感谢上天赐予我非比寻常的异族体质?”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却提取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够了。”嬴欢举起双手,一步步退后。

    她需要找个地方静静消化自己的情绪,要是再这么无意义地对话下去,恐怕又要陷入新一轮的失序状态了。

    她可不想被打晕扔出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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