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大小姐睡得还很沉,睡姿很是狂放霸道,床上的两张被子乱得像事故现场。

    嬴欢昨晚几乎就没怎么阖眼,脑袋里一直在乱哄哄地回放着与Dr.X的谈话,她揉捏着酸痛的全身,一头扎入浴室开始洗漱。

    在清洁牙齿的间隙,嬴欢隐约闻见有菜香味从外面飘来,略微思考了一下是谁在做饭。

    大概是游惊时吧,她木着脑袋猜测。

    至于为什么不押注另一个人,她觉得信邬二少爷会做菜还不如信公猪会上树来得更实际些。

    将口腔内的泡沫冲洗干净后,嬴欢随手抽出两张纸巾,对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痕。

    忽然,她的目光停留镜子中的瓷砖上,动作停顿。

    那是昨天从她手臂里漫出的血液,残留在瓷砖的表面,已经干涸成一滩深色的印记。

    嬴欢实际上都快忘了自己受伤这回事,她撸起一只睡衣袖子,准备先把绷带一圈圈拆下来再更换新的。

    随着绷带慢慢透出皮肤的颜色,动作变得小心起来,直到最后──

    一块完好无瑕的皮肤暴露在她的眼前。

    闪着水珠的睫毛颤了颤,眉峰聚拢在一起,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触碰着原先的伤口处──光滑的、平整的,没有留下一丝疤痕,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哪个医生看了不得说一句惊为天人?

    恍然间,嬴欢意识到Dr.X其实说得没错,虫族的愈合能力是相当强大的,甚至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地步。

    她的眼睛逐渐变得干涩,用拇指摩挲着手腕处的皮肤,一种陌生的情绪开始包裹她的心脏。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很久的事情,闭上眼睛,心绪如深海般起伏。

    所以……

    所以十八年前的那场战争才赢得如此艰难。

    对吗?

    若是说一开始嬴欢还抱着一丝Dr.X在向她说谎的侥幸心理,那么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体内确确实实存在虫族的血统。

    而真相就如母胎记忆中的那样──她的父亲是一位残暴不仁的首领,而她的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

    一颗透明如薄膜的泪珠凝结在眼睑下方,她死死凝视着镜中的自我,这张脸,究竟更像谁一些?

    一时间,嬴欢的心底充满五味杂陈,扯唇轻笑,但那笑中却充满了悲的底色。

    虫族、人族,她无法选择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个立场,因为她生来便是矛盾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不能让她做个正常人?

    有一瞬间,许许多多的片段闪过眼前,炮火、残肢、破损的机甲残骸、来自虫族的嘶吼,还有……刀尖没入血肉的声音。

    好吵……好吵……

    半只手臂撑住洗手台,她强行打开水龙头,用冰凉刺骨的水流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她弓着背,艰难地大口喘气,狼狈得如同一条脱水的鱼。

    细长的绷带一路缠住她的脚踝,半截落在了地上,被溅了一层水渍。

    咚咚咚。

    浴室门被重重地敲了敲。

    细密的水珠从发丝向下滴落,近乎虚脱的少女透过镜子,冷冷看向声音来源。

    “姐姐?姐姐,你还好吗?”那声音里藏着焦躁,不断重复地敲打门身,动作越来越急促。

    嬴欢捂住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再缓慢纳入周围的空气,就这样循环往复了几次,直到能够缓解堵在喉咙口的窒息感。

    耳边的声音变得浑浊不清,她慢慢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扯下脚边的绷带,将它们缠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整理好头发和呼吸,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后,嬴欢才打开门。

    然后,直直撞上了邬蘅担心的眼神。

    “你真是吓坏我了!”

    也许是刚起床的缘故,荧绿的发丝杂乱地贴在脸颊上,眼睛也红通通的。

    邬蘅刚一醒来就下意识寻找姐姐的身影,结果她刚走到浴室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听起来极为古怪瘆人。

    她以为嬴欢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如果嬴欢再晚两秒出来,她恐怕就要踏平大门直接闯进去了。

    右手撑着门框,她疲乏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进去洗漱吧。”

    没有多余的安慰,而是直直绕过女孩儿向客厅走去。

    留下邬蘅一个人在原地怔愣。

    *

    嬴欢顺着香味走到厨房,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围裙做饭的红毛少爷。

    等等……那个红毛?是邬涟?

    她颇感怪异地挑了挑眉,以为自己又花了眼。

    用力转了转眼珠,等双眼再次对焦时,只见那位少爷正熟练地煎着香肠和蘑菇,同时还在不忘拿出沸水中的水煮蛋。

    这种冲击力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嬴欢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好像还没睡醒。

    也罢,就算猜错了又能怎样,只能说明今天运气不好。

    不对……更准确地来说,她运气就没好过。

    邬涟一早就看见某人投来质疑般的目光,他趁着给蘑菇翻面的空隙,扭过头瞪着少女:“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做饭?”

    “你是什么易碎品?看不得?”

    本来心情就不好,上面那句话成功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

    他越是这么说,嬴欢越是要看得仔细。

    她行至冒着水汽的小煮锅旁,近距离观察起这位小少爷来。

    热腾腾的水雾弥漫在空气里,在脸颊留下几分朦胧的潮湿。

    别的不说,邬涟除去那张破嘴之外还是有点儿可取之处的。

    真正意义上的肩宽腰窄,腰线比例足矣媲美某些超模,这种身材哪怕是穿最朴素的围裙也相当吸睛。

    果然有副好皮囊还是有优势的,哪天要是邬明仪一怒之下把他赶出了家门,也能凭这张脸去鸭子店当个头牌。

    邬涟闭了闭眼,那目光越来越直白,他压抑着怒意,挤出今天的第一声冷笑:“姓嬴的,今天的早餐没你的份。”

    “是吗?可是你拿了三个盘子出来。而且,食物也是三人份。”

    除去让邬涟不顺眼的游惊时,邬涟、邬蘅再加上嬴欢,这不刚刚好三个人?

    “呵──原本是有,但现在没了。剩下那份可以喂给垃圾桶。”邬涟头也不抬道。

    “……”

    嬴欢望着色泽鲜亮、香味四溢的烤香肠,沉默了几秒。

    算了,她也没有很想吃就是了。

    短暂的遗憾后,她打开冰箱寻找自己昨晚喝过的水,然而翻了一瓶又一瓶,就是找不到她曾打开过的那瓶。

    “你看到我的冰水了吗?”

    “你说这个?”他从手边拿起一个空瓶子,摊了摊肩膀,“真是不好意思,用来煮蛋了。”

    他后面那句话可没有一丁点儿觉得抱歉的意思。

    嬴欢懒得和这种小孩儿计较,重新拧开一瓶水,小口喝着。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自己的通讯终端,各种信息已经堆满,最晚的日期是三天前。

    嬴欢平常很少看消息,就算看了也是已读不回。

    自打反叛者入侵模拟世界的消息传出去后,有很多人给她发了表达关心的消息。

    嬴欢大致翻了翻,有秦大医生、雪莱会长、厄斯校长,甚至还有许久没联系过的秦少爷和柯融学姐。

    最早的两条信息是来自岑之渊的,在今早七点钟。

    【岑】:[视频]你的小宠物到底还要不要了?

    【岑】:它整整闹了一天一夜,楼下已经投诉两回了。

    嬴欢盯着视频中来回打滚的小孩儿,默默攥紧了拳头。

    她就说她好像忘了什么。

    没有尤拉在的一天里尤为清静,嬴欢甚至没觉得哪里不对。

    【尤拉之主】: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尤拉之主】:我马上让它回来。

    嬴欢重新把权限交还给了尤拉,然后就在下一秒,耳膜内宛若狂风过境。

    【啊啊啊啊啊!嬴欢!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一声怒斥响彻她的脑海,回声嘹亮。

    “别叫,再叫的话就永远别想叫了!”嬴欢感觉自己的精神领域一下子被这家伙污染了。

    【你这家伙昨天到底干嘛去了?为什么不带上我!】尤拉带着哭腔,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我?我去见了一个你不想见到的人。”嬴欢从果盘里拿出一只橘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剥皮。

    【谁啊!?】

    “当然是能让咱们小尤拉临阵脱逃的X院长。”她撕下第一块橘子皮,语气不善。

    【……】那确实别带它的好。

    嬴欢继续在脑中和它对话,“这一趟去得很值得,他让我想起了很多……很遥远的东西。”

    尤拉没说话。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尤拉滞空了几秒,小心地向少女试探:【你……你已经知道了吗?十八年前……】

    “对,有关母亲的一切。”少女的神态虽然轻松,声音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现在,回答我。”她的眉峰凛冽,“她是白梦长廊的缔造者之一,对吗?”

    【是、是的。】它变得有些磕巴。

    “她死于伊隆战争,对吗?”

    【是……】它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见过这个东西,对吗?”

    嬴欢单手从口袋中拿出已经废弃的窃听器,正是Dr.X交还给她的那一颗,她一直把它随身携带着。

    【……】

    她听见它倒吸一口凉气。

    尤拉的呼吸变得混乱,语序重叠,坚决地摇头:【不……我没、我没见过!我真的没见过……】

    “你见过,而且亲眼见过。”嬴欢微笑着打断了它的呓语,很可惜,它没有撒谎的天分。

    她原本只想着诈一诈它,但现在看来,怕是直接正中靶心。

    尤拉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仍然极力否认,冲着她大声喊道:【我都说了我没见过!你干嘛一见面就逼问我!】

    而且,难道不是应该它质问她吗!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场面了!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尤拉在空间里急得差点儿把裙子扯坏,绞尽脑汁地想要逃离这个话题,它灵机一闪:【对了!你、你都不知道我在岑之渊那儿……】

    只不过尤拉还是不够了解失忆后的她,没能预想到这一招对她早就不管用了。

    “够了。我只问一遍,你的上一任宿主到底是谁?”嬴欢步步紧逼。

    【……】

    在一场长久的沉默后,尤拉终于给出了回答。

    【嬴毓。你的母亲,嬴毓。】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后,嬴欢既没觉得悲伤,也没觉得愤怒,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重新收回了那个小小的窃听器。

    【关于你母亲……我从来没想过隐瞒你,真的!】

    “失忆前的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吗?”

    【……】它又沉默了。

    【不。】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因为……有人想让你永远被蒙在鼓里。

    尤拉记得非常清楚,曾经还是孩童的她也像今天一样质问过自己,只不过是更深层次的问题,譬如她的母亲究竟是谁,她到底诞生于谁的腹中,她为什么要成为肃清者,为什么那些人想要把她关在小小的单间里,她的诞生有什么意义……

    那一次,它没有回答。

    更确切地说,是不被允许回答。

    尤拉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被遗忘在角落里,但它小看嬴欢了,更准确的说,是它小看了嬴毓的女儿。

    如果说嬴毓是性子烈,那她女儿就是纯疯子。

    哪怕仅是一丁点风吹草动,也难以逃过她的眼睛。

    她就像一个在海选猎物的追杀者,只要被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盯上,就再也无法逃脱。

    【我、我又不是什么反叛者!别这么对我……】尤拉快要维持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害怕地缩成一小团。

    上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是在嬴毓选择与虫族首领同归于尽的时候,那时候的它还是个最低级的对话式AI,没有情感模块,更没有拟态的能力。

    它只能亲眼看着女人在自己眼前缓缓停止呼吸。

    *

    伊隆战争结束后不久,尤拉被人工智能学会当成废弃品回收,他们把它封闭在数据空间的角落里,强制关闭所有进程。

    它本以为自己会在那里长眠至宇宙热寂,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等尤拉在无数个日夜后再次苏醒时,它看到的是一群正襟危坐、面色冷淡的学者们。

    他们围坐在一张偌大的圆桌旁,正细声讨论着什么。

    后来它才得知,人工智能学会很早之前就已经和星际危机管理局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他们正准备让它作为辅助系统去协助一个新加入的肃清者。

    而好巧不巧的是,那个年幼的女童正是尤拉上一任宿主的女儿。

    它曾在伊隆星球见过婴儿时期的她,小小的脸很圆润,与普通的人类幼崽没什么两样。

    说实在的,尤拉并不愿意让少女踏上她母亲的道路,但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它的想法。

    从几个学者的对话里,尤拉唯一能推断出的信息是:上面的人看中了她。

    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她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它,就是最好的催化剂。

    至于“上面”到底是谁?尤拉很难准确地分辨他们话中的隐喻。

    之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们对尤拉进行了多次升级、改进,在情感获取、语言逻辑、指令执行等方面进行了针对性优化,这种“进化”是颠覆性的,好比刚学会钻木取火的史前人类在一夜之间理解了如何建造一条航舰生产线。

    【那些研究员告诉我,你患有先天性失序症,病发时难以控制心智,会出现精神异常、暴力行为等症状——】

    尤拉走在乐园里布满花朵的小径上,望着橘黄色的天空,它身后的旋转木马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彩灯斑斓,小冰箱般大小的音响里放着欢快的马戏团主题曲。

    这里空荡荡的。是只属于它和她两个人的乐园。

    【──这些症状的严重程度会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加深,直到沦为一个完全失去人格的疯子。如果哪天你彻底陷入了失控状态,就会立即被军方下令逮捕,在牢狱里度过终生。】

    那些人早就调查过尤拉的过往履历,也很明白它和少女间难以说清的羁绊,知道用什么话可以刺激到它。

    嬴欢毫不怀疑这些话的可信度,毕竟她也曾被相同的话术恐吓过无数次,耳朵快要磨出茧子了。

    *

    尤拉至今记得某个金发学者对嬴欢的评价——一个时刻都有可能成为杀人犯的精神病。

    毫无疑问,他们十分喜欢她的潜力,却又忌惮她的危害性。

    它很不喜欢他们口中对她如此病态的描述方式,但那些学者们仍然当着它的面锲而不舍地把少女概括成一个可怕的“怪物”。

    而且只给它留下两个选项。

    拯救她,或者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歧途。

    学者们用精密的语言循循善诱,他们利用了尤拉复杂的情感模块,最后“说服”它选择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尤拉知道少女与它都是被上层利用的棋子,但它能怎么办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宿主唯一的骨肉被关入监狱吗?

    它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

    自被创造的那一刻开始,从一个普通的对话机器人慢慢成长为高级智能体,从汲取知识到创造知识,从只会输出冰冷的文字到现在多样化的情绪表达……

    尤拉对于情感的感知和处理已经超过了人们对智能体的预期,所以他们总是夸赞它比那些恶心的异族更像个人类,更懂得讨人类喜欢。

    听起来很难听吧?其实类似的极具傲慢意味的侮辱还有更多,学会里的学者们一个个都是伪装好手。

    他们许多人表面上是风光无限、博学多才的学术界精英,实际上就是一群表里不一的斯文败类罢了。

    “呵呵……”

    听完尤拉的视角,嬴欢勾起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学会那群家伙的心思真是藏都不想藏了,为了延长她这个工具人的使用寿命,竟然还专门给她找了位人生导师。

    而嬴欢也渐渐看出来了一些端倪,他们是真的很担心她会脱离掌控,所以格外谨慎地对待这颗没有倒计时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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