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大乱,世道动荡。

    今年的家书比往年来的要迟,不过终于还是到了。

    塞北军营中,士兵物资颁发处。一张桌子面前围满了人,人人眼睛都亮晶晶的,比领军饷时还要兴奋。

    “诶,不要挤,不要挤,先报名字,一个一个来啊。”

    “胡大壮,说的就是你,后面排队去!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挤到前面信就会自己长脚走到你手上吗?”

    桃子很是怒其不争,棠姐好不容易给他们争取学习认字的机会,可这胡大壮却情愿被罚也不主动学一个字,真是辜负棠姐的一片苦心!

    “哈哈哈哈哈哈!”

    士兵们哄堂大笑,胡大壮也不生气,憨笑着重新排队去了,每年的这一天大家的脾气都格外的好。

    “喜哥喜哥,帮忙看下信,读信先生那里人太多了,这几个字我都不认识。”

    王喜手里也拿着一封家书,脸色很是不好,不过他还是帮同袍们看了信。他小时候家境还可以,上过几年私塾,比大家认得的字都多一些,人聪明脾气也好,虽然只来了一年多,却得大家尊称一声“喜哥”。

    “喜哥,你怎么了?莫不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我想提前结束兵役,你们知道有什么方法吗?”

    王喜去年秋天收到家书,上面还说一切都好,原来在那时父亲就已经重病不治而亡了。如今家中只剩母亲和妹妹两个弱女子,那些平常毫无来往的所谓族中长辈欺他家中无人,竟然想将仅剩的几亩祖田强占了去!现在距离母亲托人写信的日子已有数月,听说南边的流民有些已经到了中原,也不知母亲和妹妹如今安好与否。

    “提前退役?我这些年见过能退役回乡的,要么是年纪到了,要么就是伤病太重不中用了,其它的好像没见过。”

    伤病?王喜攥紧手中的家书,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是只有这一条路……

    “这你可就知道的不如我多了,喜哥,还真有一个特例,胡大壮你知道吧,他爹就是。”

    “对,这个胡大壮的事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征兵的那些龟孙为了完成任务,把他和他爹都征过来了,家里就还剩一个路都不会走的男丁。上面知道以后,就让他爹回去了,听说还给了路费。”

    “哎呀,我说你们,直接把胡大壮找来问不就行了,喜哥,等我一下。”

    一个黑脸汉子说着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揽着一个瘦个子进来了。

    “大壮,你给喜哥说说,你爹当初是怎么回去的。”

    胡大壮的人与名字正好相反,瘦瘦小小的,还没有一般小个子的机灵,看起来总是憨憨的。照说这种人一般都是被欺负的对象,但他傻人有傻福,憨到在桃子姑娘那里挂了号,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俺爹是方将军批准了回去的。”

    “方棠方将军?”

    ……

    被念到的方棠此刻正在处理军务,不知为何,最近这段时间师父总是频繁的考察她军政。账本文书看多了,眼睛有些酸。方棠放下手中的毛笔,准备出去放放风,活动活动。

    “棠姐?棠姐,你要出去啊?我有件事找你。”

    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刚才发放家书的桃子。不算是军中之人,但军中却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有什么事你说。”刚起身的方棠又一屁股坐了下去,阖了阖眼睑。

    桃子见状立刻上前给方棠按压头部穴位放松,手上不停,开口道:“就是去年年初来的一个新兵,叫王喜。他爹去年这两天就病死了,他今天收到信才知道,他家中只剩一个老母亲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听说现在处境很是艰难。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胡大壮他爹的事,就托我来问问,想请棠姐做主,让他提前退役回去。”

    方棠笑着伸手抓住桃子的手,将她拉过来和自己一起坐下,揉着她的脸调侃道:“我们的塞北活菩萨,不知今日去了哪些地方积德行善啊?”

    桃子不禁逗,立刻脸红了,道:“棠姐,我不是……”

    “报!方将军,大将军召集大家商议军情,叫您过去。”

    帐外进来一个士兵将桃子的话打断。

    方棠放过她的脸,揉了一下桃子的头发,乌黑顺滑的,想起四五年前桃子枯黄干燥的头发,此刻她不禁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女新长成的欣慰之感。

    “你说的事我知道了,等我回来再说。”

    方棠敛容起身,和传信的士兵一起出去了。

    桃子看着方棠离开的背影,无声地收起了害羞的表情。

    ……

    塞北从来都是边防重地,常年陈兵数万。此刻主帅营帐中正在进行一场关系着王喜、胡大壮等数万士兵命运的会议。

    萧立看着神色各异的下属们,一锤定音:“好了,就这么定了!都下去准备吧。方棠留下。”

    众将士们皆行礼过后退出营帐。

    谢进倪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女子,向着萧立潦草行了一个军礼,摔帘子疾步而出。

    “大将军这是要小棠来接班啊!”

    “还叫小棠呢,以后可要改口叫大将军喽。”

    “去你的!小棠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就是做了大将军,我也照样能这么喊她!”

    “诶,各位老将军都别争了,棠姐又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谢进听着耳边的议论,表情越发的阴骘。

    “谢将军,这萧大将军也太偏心了!让您去拦截呼衍茂图,让自己徒弟去攻打匈奴大王子,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独占功劳!谁不知道这呼衍茂图是出了名的难对付,而大王子却是个草包。”

    谢进的亲兵愤愤不平,不管是生擒还是枭首这匈奴的大王子,都绝对是能加官进爵的大功一件,萧大将军已经老了,将来难道真的要让一个女人来做大将军吗?虽然方棠确实厉害,但是让一个女人做一大帮老爷们的头头算怎么回事?

    “哼!我谢进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拿我做垫脚石,老东西痴心妄想!”

    这边谢进心中怒火中烧,恨意渐起。那边方棠对萧立的安排也是满肚子的疑问。

    “师父,您不是教我不要过于注重军功,要以积累经验,了解敌人为主吗?”

    “以前您一直让我对付呼衍茂图,还说他是匈奴未来三十年的第一名将,让我务必要掌握此人的作战风格。为什么这次要让谢进去拦截呼衍茂图?他完全没有我熟悉呼衍茂图的作战方式。”

    “还有,您前些日子不是说南境战事吃紧,朝廷财政困难,我们这边要以稳为主吗?为什么现在又要主动出击?”

    萧立见方棠将自己的话牢记于心,很是欣慰,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诸多问题,反而抚须坐下,缓缓问道:“棠儿,师父今年多少岁了?”

    方棠不知师父此话何意,只得如实答道:“师父是冬月的生辰,还有两个月,师父您就满五十岁了。”

    萧立身体前倾,盯着方棠的眼睛,直白问道:“你想做这塞北的大将军吗?”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话,多少会不好意思,毕竟儒家讲究淡泊名利、克己复礼。但方棠不一样,她自小靠着求生的欲望从死人堆杀出来,又没有接受过正统士大夫教育,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能从边境流民成长为名震塞北的将军,靠的就是欲望,对生命的欲望,对建功立业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是以她干脆答道:“想!”

    萧立嘴角不自觉的露出笑意,似对方棠的回答感到很满意。

    “好!既然想要,那就去争!”

    “棠儿啊,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像谢进,他上战场的次数不到你的一半,歼灭敌军的数量更是不如你远甚,可职位却在你之上。为什么?因为他出生世家,父亲是吏部尚书,姑母是贵妃,表弟是晋王,所以他一来就是将军,甚至根本不需要立功,只要不犯错,他就能稳步的往上升。谢家让他来这里,就是对准了我这个位置,他们谢家要兵权,或者说,是晋王要兵权来争储君之位。”

    “自古夺嫡之事凶险异常,九死一生。我已经老了,本不愿与他们相争,若那谢进还算是个君子,我可能也就遂了他们的愿,早早解甲归田,去含饴弄孙了。但是这几年观察下来,谢进雷霆手段有余,却实无半分菩萨心肠。在他眼里,永远都是谢家私利至上,若真让他上位,只怕这十万大军都会沦为晋王夺位的工具,成为帝王座下的累累白骨!”

    “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你送到我身边。一手萧家枪使的出神入化犹在我之上,战场身先士卒不惜身,战后赏罚分明不抢功。在我心里,只有你才配做这十万军马的大将军,也只有你,才能挡住呼衍茂图南下的脚步。但是棠儿,往上走的路不容易,你身为女子,只会更难,我希望在任何时候,你都能像回答我时这样坚定。”

    萧立平常亦是内敛之人,方棠每次凯旋而归,不过得一句不错而已。她不怕被骂、不怕斗争,因为人的恶意是她从小最熟悉的东西,但是面对师父毫无保留的夸奖与认可,她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干巴说道:“师父放心,我会当仁不让的。”

    方棠明白师父的意思,师父留在塞北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积攒出足够的军功,足够动摇贵妃和晋王在陛下心里分量的军功。这些年草原上风调雨顺,匈奴王族养尊处优惯了开始变得惜命,大多躲在草原深处不出来,此次匈奴大王子亲征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立功机会。

    萧立指着墙上的边防图,分析道:“今夜匈奴的大军会驻扎在这里,他们从草原深处而来必定疲惫不堪,我带领骑兵对他们突袭,呼衍茂图为了他们的大王子的安全,必然会留下来断后,谢进从侧翼围过来,我和他一起拦住呼衍茂图,你从这里绕到匈奴的后方,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拿下匈奴大王子,能活捉最好,但是不强求,杀了他也足够引起匈奴内乱了。”

    “等这次回来,我为你上书表功,向皇上推荐你接替我的位置。”

    又商讨了一会作战方案,方棠从萧立帐篷中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

    “桃子,给我留饭了吗?诶……人呢?”

    因为同为女子,平时桃子就和方棠睡在一个营帐。桃子是她四年前从匈奴手里救下来的,和她一样,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巴掌大蜡黄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大而分明,流露出对生的渴望,也不说话,独独攥着方棠的衣袖,亦步亦趋。方棠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来了。

    只是可惜桃子早已过了习武的年龄,做不了她的亲兵,好在桃子性格开朗,在枯燥乏味的军营之中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啊——棠姐你回来了!”

    桃子挑帘而入,看到方棠像是吓了一跳,神色慌乱,不敢直视方棠的眼睛。

    “桃子,你不对劲,刚刚去哪了?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了?”方棠故意厉声道。桃子心性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方棠很是喜欢逗她。

    “棠、棠姐,我、我就是去厨房了,偷拿了一个羊腿给你加餐,他们都吃完了,这是多的。”

    桃子的双脸瞬间变红,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婴儿肥,活脱脱就像那年及笄在京城师父家中见到的大蟠桃。方棠想到京城,又忍不住想起那些繁华烟火,春水巷尾刘叔家的炙肉和烤饼、建安大街上明月楼的百花酿,还有张记的面、南河馆的鱼.......方棠越想越馋,吞咽了一下喉头道:“快拿过来,我看看刘哥做羊腿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危机解除,桃子在方棠看不见的地方长舒了一口气。

    方棠吃完饭,想着洗个澡,抬头就见桃子提着水桶要出去,连忙道:“诶,桃子放下,我力气大,我去打水。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方棠走到门口,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了一句:“桃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洗澡?”

    “我在外面看见大家的动静挺大的。”

    这次的行动出动了大半人马,动静确实不小,方棠没有多想,很轻易地接受了桃子的说法。在缺水的漠北军营中洗澡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每次在出征前洗澡是方棠的习惯。

    桃子躺在床上听着屏风后面洗澡的水声,忍不住撰紧了手中的东西。水声逐渐变小,里面的人快要洗完了。桃子牙关一咬,不在犹豫,起身将手中谢进给的药粉尽数化入茶壶中的冷水里。

    桃子是个心细的人,一直以来又将方棠视作救命恩人,对方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知道方棠上战场前一定会喝水。

    “怎么还没睡?天气冷,你身体不好,别着凉了,快点上床吧。”

    方棠洗完澡出来,见桃子穿着里衣站在桌边,忍不住关心道。

    “棠姐,你的六个亲卫这次都会和你一起去吗?他们武功高不高啊?他们能保护好你吗?”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了,瞎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担心你。”

    “别瞎担心了,快点睡吧。”

    方棠略擦了下头发,将桃子强制带到床上,两人一起睡下了。

    漠北秋天的天空繁星低垂、夜凉如水。

    匈奴的军队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火把还亮着,一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从一座华丽的营帐里走出来,想起帐中□□的画面,男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单于老了,底下王子们都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王子母族势力最为强势,一心想要军功,好毫无争议的继位。自从听说周朝南境大乱后,就迫不及待的要来攻打周朝,可如今周朝的大将军萧立是出了名的守城之将,想要他出来迎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那个方棠,想法诡异难测,又有万夫莫敌之勇,极难对付。

    “呼衍将军,有什么吩咐?”

    戴面具的男子招招手,立刻就有人上前来。

    “明天就要到了,大家难免生出懈怠的心理。此处离周朝太近,不可不防,通知下去,再增加一倍的巡逻量,前哨再往前布防十里。”

    “是!”

    呼衍茂图忘向天空,今天的月亮好像比往常大些,也格外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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