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陈予凝其实出身于一个不错的家庭,倒不是说有多显赫,但爷爷和爸爸两代人以前在南洋做生意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积蓄足够整个家庭小富小贵,衣食无忧。陈安泰对生意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不多向家里人透露,陈予凝只知道是从事一些木材生意,想必家中和广东老宅那满屋的木家私也由此而来。陈雪涟生来为艺术而生,年级小小被挑选出去栽培成专业舞蹈演员,自己也够乖巧、努力勤奋,刚满17岁就被歌舞团候选为预备首席领舞,整个人都在发光发热,一心只想着为艺术献身,很纯粹也很直接;陈予凝生性机灵聪慧,鬼点子特别多,性格像男孩子多些不服输不服软,坚韧不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小时候没少闯祸遭家里毒打,但一点没长记性反而越打越狡猾,越打越叛逆,学东西倒挺快但就是不愿意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小小年纪就扬言读书无用,“历代皇帝的江山不都是靠打来的吗!爷爷和爸爸的钱不都是做生意赚来的吗!读个屁的书!”经常扯着嗓子大喊公然挑衅大人,最后落得不少屁股开花的下场。陈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另一个的人生样本,一个是另一个的自由分身。

    小时候陈予凝就跑到陈安泰的书房直愣愣地说:“爸,福福他妈妈说我没弟弟是因为你在外面和小婆生了一个藏起来养了,真的吗?”陈安泰重重一拍桌子,提高音量:“谁让你胡说八道的!”,门口的陈雪涟闻声而来赶紧把妹妹拉出书房,“小予,你别再惹爸爸生气了。爸爸妈妈天天晚上都吵架。”两人又结伴出门去了。

    后来长大的陈予凝几次放学路上都碰到了背影很像陈安泰的人,多次在咖啡馆,还有在电影院,与他结伴的是一个总爱穿改良旗袍的女人,看着年级也不算太大但绝对也不是个小姑娘,陈予凝心里怀疑父亲对于母亲对于整个家庭的忠贞,但是只要想到每天夫妻二人和和气气的相处,老夫老妻彼此相敬如宾的场面,陈予凝都不想也不愿意更不忍打破这份家庭的安宁,于是只好装成是一瓶不知名的毒药默默咽到了肚里。

    经历了失恋的陈予凝在陈雪涟的感染下,慢慢回魂,她三头两头陪着姐姐在排练室练舞,帮陈雪涟驱赶慕名而来的追求者;有时候两姐妹一起去逛逛小商店,买点新奇的小玩意儿;姐姐有演出在身时,陈予凝就自己跑到游戏厅、电影院、书店去消磨时间,在游戏厅也结识了不少社会青年,总是想单独约陈予凝出去耍朋友,陈予凝对男性的厌恶就更加浓烈,看着他们朝自己嬉笑的嘴脸还会突然想起,那张曾经假惺惺面带笑意的脸,只要一转念,她却看到的是不同于任何男性的笑,带着虎牙的清澈的,隐约生长的胡渣也盖不住洋溢的少年气。想到这里,时常眼含泪光,不可能是他了,再不可能。她又一个人转身回家去了。

    新学期伊始,陈予凝却感到更加的力不从心,她随手翻开一本从书房顺出来的《天下盐商》,萌生了一个全新的念头。

    七

    “什么?”陈安泰怒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不是平时对你疏于管教,让你这般越来越放肆了?你才多大,你去做生意?”

    “可您说过您也是小小年纪就跟着爷爷出去闯荡的呀,打拼了大半辈子才换得片刻清闲。”

    “那是男人的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能干的。”

    “凭什么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啊?都什么年代了,不都是人吗,谁说女子就不如男了,您这不瞧不起人吗?”

    “你少给我在这胡闹,你懂经商吗?你懂应酬吗?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过家家。”

    “我可以学啊,我可以每天跟着您学,我总能学会。”

    “可笑,你不打算上学了?”

    “不打算了。”

    陈安泰猛地站立起来,怒视着陈予凝。

    “爸,您打算让咱们家族生意无人继承吗?姐姐有自己的理想追求,我可以负责接管家里的生意。”

    “你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了,我说了不可以!”

    “还是你外面生了儿子,好准备让他继承你的家业了。”

    陈安泰神情继而转为惊讶,马上又一股羞辱感涌上,他扬起右臂准备朝陈予凝挥去。

    “让我学做生意,我不想上学了。不然的话我把你的事情捅出去,让你臭名远扬,到时候这个家一个人也别想好过!”陈予凝坚定地打断了陈安泰停在空中的手。

    陈予凝在台下捧着一束鲜花,正欣赏着台上陈雪涟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人走到哪聚光灯就跟随到哪,她欣赏的看着这个无拘无束的精灵,舞剧圆满她送上最娇艳的花给陈雪涟让掌声更多的为主角欢呼,在这一刻,陈予凝也决定要为自己活一把。

    八

    翻开衣橱里的小皮包,是老上海流行的荷包包型,杏白色素雅的绣着几株净白的梅花,摸上去纹路分明的肌理感,还从不同角度泛着不同的光泽,打开里头还有淡淡的香气,原来是里面樱花形状的香片发挥了作用,这是陈予凝的姑姑从香港淘来春节时送给自己的礼物,陈予凝分外爱惜把自己的积蓄都藏进里面,让它们安稳地做上春秋大梦。越数着手里头的钞票越失去自信,这离去世界尽头的海还远着呢,陈予凝大字重重砸到床上,越回想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可笑,世界上怎么会有像自己这般愚笨的人?不上学学做生意,那一堆堆的书比钻头还厚,里面的字文比外星文还难理解,陈予凝翻个身开始自顾自地演了起来,别人找自己买木头,木头怎么卖?多少钱一斤运输路线选哪个路费怎么选,越演越闹笑话,不禁引得自己哈哈大笑。

    “陈予凝大半夜又发疯了是吧,几点了你不睡别人以为闹鬼呢隔壁疯人院么都没你笑得大声。”曹月琴在房门外朝着里屋说。

    陈予凝赶紧捂住嘴巴假装关了灯,被子一蒙头又在里面开始算起账来。

    曹月琴见两个女儿房间都没了动静,才蹑手蹑脚走进陈安泰的房间。两人分房已经十多年了,外人看来的曹月琴泼辣刁蛮,嘴巴很毒街坊领居无不得罪几乎都被骂得无法还口,小钱小利斤斤计较,若有过节仗着没有文化满口粗言烂语吓唬别人,只有在陈安泰面前的曹月琴才颇有中国传统女人“贤良淑德”的优良品德,那叫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百依百顺,刚过门时落下的浑身伤疤老来表面好透谁料渗骨难耐,陈安泰外表知书达理,背地却打人如此狠毒,两人都好似有两幅皮囊,果真人不可貌相。

    昏暗的灯光之间,传来两人模糊的隐语。

    “真这么打算吗?”

    “你少管。”

    “可她……毕竟……”

    “我知道,我考虑过。”

    “真不打算告诉她吗?”

    “我说过了。”

    “可她总会有知道的那天呀!”

    陈予凝起夜时经过走廊恍惚里听见了什么,她内心咯噔一下,充满了不安。

    她匆匆回到房间,偷偷打开台灯拿起了这几天收集的一沓报纸,她看着上面刊登的则则招租、转卖、店铺广告,发现人们无时无刻不再为着自己创造机会,能达成目的的人总是会见缝插针,坚持不懈,她开始收集着每一家木材厂、建筑材料公司、商贸公司等等可能有机会的地方,像挑选琳琅满目的礼物一样,越规划越兴奋,眼看马上就能逃离。

    这段时间陈予凝在跟随陈安泰的过程中学习了不少经商本领,也初识不少同行以及各业商业伙伴,但是这些都给陈予凝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不是大腹便便就是高谈阔论,或者虚情假意,装模作样,让她见识到“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的现实意义,陈安泰在外左右逢源、笑脸相迎的样子让陈予凝即陌生又厌恶,从小记忆中父亲的脸从来没有笑过,永远的严肃、正经,不苟言笑,使人心生敬畏,自动保持距离,她不屑地看着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心生疑问:真得这样吗?她一边在外记录学习,还不忘在房间对着镜子练习陈安泰应酬时的笑脸,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的胸脯,越发纤细的腰部,还有越发丰润的臀部,看着慢慢褪去的少年气,她抓住尾根的发丝愣住了,什么时候镜子后的芍药已不在,只有浦东那边越发高耸的万丈高楼。

章节目录

黑色鸢尾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静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静人并收藏黑色鸢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