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十七是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与忻淼山里其他的橘猫不同，她的腮帮、手爪、脚爪和肚皮都是非常纯净的白，看起来像是带着白手套、白口罩，穿着白袜子和白背心，顶顶可爱。
说起猫嘛，白天不是吃就是睡，橘十七头圆身体圆的，时常爬在组长喵姑的猫屋附近晒太阳，一身橘色的猫毛柔亮顺滑，路过的猫都得舔她几口。
“醒醒，橘十七。”
听到叫声，睡得四仰八叉的橘十七动了动，从团毛球里弹出两个耳朵尖，抖了抖，“喵？”
她缓慢地睁开滴溜滚圆的金色双瞳，见到来猫，探出爪子拱起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喵姑，怎么啦？我困……”
说完，她又闭上了眼，重新趴好。
喵姑“啪”地给了她一爪，绿瞳掠过一道浮光，她蹲坐在橘十七面前，姿态优雅端庄，黑尾在身后轻轻一勾，盘住自己的前爪，“起来了，你的时间到了，快去找你的门。”
“什么门呀？” 橘十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眯眼撒娇道：“喵姑，让我再睡会儿嘛，昨天晚上抓黄鼠狼去了，好累。”
“还想不想当人了？”
橘十七闻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我要去人间啦？！”
喵姑扫了她一眼，接着专心致志地舔起自己的爪子，好半晌才回道：“对，你的试炼要开始了，去后山找门吧。”
橘十七叉着两条前腿，难以置信地原地蹦了两下，金眸瞪得圆溜溜的，“真的吗？真的吗！我要当人了！”
“说得你好像能通过试炼似的，淼升洞里那些壁龛你也看到了，成功的根本没几个嘛，”隔壁趴在树枝上的狸花猫狸二二，四条短腿晃来晃去，赖洋洋地啧了声，“而且做人很难的要吃很多苦的，你吃得了苦嘛你。”
他上上下下地扫了两眼橘十七，“我看你还是在那边踏踏实实找个铲屎的，让他每天出门给你猎好吃的，享受个一辈子再回来得了，你看白三姨和烧五叔，在人间吃喝玩乐尝了个遍，回来之后还会给咱们煮熟食吃，你索性也学个什么手艺呗，真当人就不能回忻淼山啦，你可要想清楚。”
橘十七不服气道：“可是白三姨和烧五叔都说人间很美好啊，他们都不想回来！”
“人间也很可怕好不好？！”狸二二跳起来冲她挥了一爪子，凶巴巴地说，“杀猫的虐猫的吃猫的，那些躲在自己猫洞里不肯出来的，还有那些灵魂被困在人间回不来的流浪猫你怎么说！”
橘十七说不过他，甩甩尾巴往后山跑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眼神是未曾见过的认真，“我会成人的，然后帮助每只从忻淼山出去的猫。”
说完她扭头就跑。
狸二二望着远去的肥硕身躯，橘色的一团，肚子都贴着地了，忧心忡忡地说：“喵姑，你说橘十七能成功吗？她这么爱吃，过去饿肚子怎么办？她这么贪吃，被人类骗了怎么办？”
喵姑绿眸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么担心自己过去看，反正你的门马上也要开了。”
说罢就转身扭着猫步走了。
狸二二想了想，还是从树上跳下来，他不像橘十七，身形纤细又矫健，灵活的很，三步两步跟了上去，贴着橘十七走猫步：“喂，橘十七，你会不会看人，知不知道要怎么找个好铲屎的？”
橘十七没吭声，狸二二自顾自地说：“白三姨和烧五叔说，你先得去那种看着特别豪华宽敞的地方找人蹭，家里最好要有带轮子的巨大铁皮盒，你也可以在铁皮盒子顶上蹲着等，对了，千万别钻底下去啊，危险！”
“还有什么……我想想……”狸二二有些焦虑。
“我都知道，”橘十七停下脚步，说，“狸二二，我知道的，不要担心，我知道你的门马上也要开了，我在那边等你。”
橘十七用头蹭了下狸二二的下巴，“我走了昂，狸二二，再见。”
说罢，她甩了甩蓬松柔软的尾巴，灵活地蹦入了一个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传送门，圆形门洞闪着微光，里头像是盛满波光粼粼的水，橘十七想也没想，义无反顾地一头钻了进去。
-
橘十七没听狸二二的话，什么找个豪华的地方、什么铁皮盒子的，她才不管，橘十七秉持着对人间哪儿哪儿都新鲜的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看，结果歪打正着，第二天就被人带回了家。
忻淼山里的猫有着极强的观察和学习能力，经过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大致明白了人话，了解到自己的第一位铲屎官在人类社会属于幼年期，17岁，还需要上学的年纪，和父母同住石库门弄堂里的旧居，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家境并不富裕，却知足感恩，其乐融融。
他给橘十七取的名字叫米梓，橘十七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个铲屎官，每天墙壁上的挂钟转到五的时候，她都会蹲在半旧的木门前守着。
米梓可以在第一时间听到铲屎官走过老旧木地板时嘎吱作响的脚步声，铲屎官也能在开门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哦对了，铲屎官名叫余生，身材高瘦，长相清俊，架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却总喜欢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屋顶的脊梁上看夕阳。
每每这时，米梓都会趴在他的胸口，下巴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感受他沉稳的心跳，舒服地直打呼噜，她知道，这名温柔的少年有颗向往自由的心，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渴望与期翼，清远的长眸里藏着对走出老旧弄堂的势在必得。
就这样在余生的陪伴和照料下，米梓度过了她在人间的第一个一年四季，余生也收到了他的名校录取通知书。
那日早晨八点整，余生的父母就在弄堂口张望，每有邻居路过问起，他们都会自豪却又略带着些害羞地告知道：“我们在等儿子的录取通知书。”
第一批，零志愿，很高的荣誉和成就。
而余生也不负他们所托，米梓至今记得那日，穿着军绿色制服的邮政员骑着车，一路穿过梧桐树投下的树荫，拐进弄堂，停在了1号的门口。
在那一秒，她忽地想起狸二二和她说的话，觉得如果能这样和余生一起度过自己的余生，那她也如愿了，不强求做人。
可人间去总是伴随着许多的不可抗力与事与愿违。
余生度过了一个完美的暑假，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父母给他置办了移动电话和笔记本电脑，还有崭新的书包与球鞋，临行前夕，米梓盘在余生的枕头旁，不舍地舔着他的脸颊，始终不愿入睡。
众人只当这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即便儿子要去大学报道，辛勤工作多年的夫妻两也没想过要请假。
故而翌日一早，余父早早地骑着那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去单位上工了，余母忙活整个早餐，给余生准备了格外丰富的盒饭，连米梓都借光吃到两块非常软嫩、齿颊留香的小牛排。
离开前，余生蹬上了那双纯白的篮球鞋，一手提包，一手拉着行李箱，同还在厨房，争分夺秒打扫卫生的余母道完别，他转过身，朝趴在窗台上的米梓招了招手。
“喵。”终于想起我啦。
米梓跳下去，抖了抖身上的毛，然后竖着尾巴跑过去贴他的裤脚，来回蹭了遍，才睁着金瞳，仰起脑袋，她张口喵喵说着余生听不懂的猫语：“余生余生，要经常回来看我知道吗？还有要多给我带点好吃的！不能忘了我！也不能在外面找别的毛！”
余生就这样看着她，忽地松开手，旅行袋“啪”地砸在地上，他单膝杵地，伸手把米梓抱在怀里抱了许久，然后把她送到面前，很重很重地亲了下她毛茸茸的脑袋，“等我回来，乖乖吃饭知道不？一斤都不准瘦。”
米梓有点嫌弃地伸爪扒拉他，喵喵直叫：“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脸都变形了喵！”
可米梓没想到，这竟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
余生离开后没多久，余母也拎着包去上班了，米梓按照惯例先是把桌面上能推的东西都推到地上，听到碎裂声后，心满意足地躺在窗台上舔爪子。
可没过多久，窗外徒然响起刺耳的鸣笛声，呜哩呜哩的，米梓被吓得浑身毛都炸起，在房间里一顿乱窜，好半天才缓过来。
米梓正想爬回窗台看看什么情况，只听电话铃又火急火燎地响起，一声紧接着一声，持续了将近五分钟，之后回归寂静。
米梓被这两下整得快心脏病发了，整只猫团起来，钻到留有余生味道的衣服里瑟瑟发抖。
可晚上过了十点，余家夫妻二人也没回家，米梓在漆黑的屋子里，睁着金色的圆瞳，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直到凌晨三时，米梓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想起，她嗖地窜到门口，乖乖蹲好，可越听这脚步声越怪，正在走楼梯的二人没有任何交流，脚步沉重而拖沓，像是提不起来似的，虚浮又无力。
而开门之后，夫妻二人更是一反常态，无一人开灯，无一人说话，整间屋子弥漫着一种浓厚的绝望与悲伤。
之后的几日，夫妻两日夜以泪洗面，余母连班都不去上了，她时常捧着余生的照片，对着里头笑容温和的少年细语，余父每每到家身上都缠绕着消散不去的呛鼻烟味深夜里也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米梓不懂，只觉得奇怪，可夫妻二人对此只字未提，直到余生的几位好友来到家里，米梓才知道原来余生不在这人间了。
这是米梓第一次体会到人间最无可奈何的离别，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听余生父母的只言片语，然后拼凑其中的含义，终于在半月后，弄清了事件的始末。
原来在余生离家的当日，不，五分钟后，他就在过家门口的那条马路时被公交车撞倒，血流了一地，而最令人痛不欲生的是，余母骑车路过了事发现场，可她忙着去上班，轻轻瞥了眼后只觉晦气，拐弯骑上了另一条路。
米梓收集到的另一条信息是肇事司机的家庭住址，当晚，她趁一夜白发的夫妻二人不注意，溜出了家门，花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司机的家。
竟是比余家弄堂还要老旧的棚户房。
米梓磨快了爪子，在跃入那扇半开的老旧木窗前，她甚至想好了要狠狠抓在对方的脖子上，势必要见血封喉为余生报仇。
可她呲着牙看见的，却是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耄耋老人，他吃力地弯着腰，在给床上躺着的老年女性喂食，一口一口，耐心至极。
他说：“老太婆啊，是我不好啊，害了那孩子，也害了咱们儿子，他本来去年就该退休的，我们没出息啊，他要不是为了我们的病，早该退下来的，他心脏不好也不和我们说，现在在医院躺着，那孩子……听说还是个名校的学子，大好的将来……”
米梓蹲在窗台，金瞳缓慢地扫视这间逼仄的屋子，不过10个平方，摆了三张床，墙角处的折叠桌上架着一个灶台，旁边的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泛青，床旁边干净些却仍旧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还有一个简易衣柜以及一个边角发白的五斗橱。
这似乎就是这家人全部的东西了。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们生了这种病，害他没取上老婆，现在……”老人说着就掩面哭泣起来。
米梓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夜，看着老人用破了口的手抹去满是沟壑的脸上的泪水，看着老人颤颤巍巍地端水给他妻子擦洗身体，看着老人为了省钱没吃当晚的药，看着老人握着手机半靠床头等了一晚上电话。
她，下不去手。
翌日清晨，米梓回到了余家，她轻巧地跃上阳台，在余生时常躺着的地方趴好。
她动了动身子，试图找回过去的感觉，可底下不再是少年温热的起伏的胸膛，而是冰冷坚硬的水泥。
她这一趴，就从日出趴到了落日，夕阳余晖洒满她橙色的毛发和瘦得清晰可见的脊背，米梓抬起金黄色的双瞳，耳畔忽然响起洪亮的钟声，“噹——”
恍然间，米梓看见了一个金色的身影，她在既近又远的地方问道：“橘十七，你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余生回来吗？”
说起猫嘛，白天不是吃就是睡，橘十七头圆身体圆的，时常爬在组长喵姑的猫屋附近晒太阳，一身橘色的猫毛柔亮顺滑，路过的猫都得舔她几口。
“醒醒，橘十七。”
听到叫声，睡得四仰八叉的橘十七动了动，从团毛球里弹出两个耳朵尖，抖了抖，“喵？”
她缓慢地睁开滴溜滚圆的金色双瞳，见到来猫，探出爪子拱起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喵姑，怎么啦？我困……”
说完，她又闭上了眼，重新趴好。
喵姑“啪”地给了她一爪，绿瞳掠过一道浮光，她蹲坐在橘十七面前，姿态优雅端庄，黑尾在身后轻轻一勾，盘住自己的前爪，“起来了，你的时间到了，快去找你的门。”
“什么门呀？” 橘十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眯眼撒娇道：“喵姑，让我再睡会儿嘛，昨天晚上抓黄鼠狼去了，好累。”
“还想不想当人了？”
橘十七闻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我要去人间啦？！”
喵姑扫了她一眼，接着专心致志地舔起自己的爪子，好半晌才回道：“对，你的试炼要开始了，去后山找门吧。”
橘十七叉着两条前腿，难以置信地原地蹦了两下，金眸瞪得圆溜溜的，“真的吗？真的吗！我要当人了！”
“说得你好像能通过试炼似的，淼升洞里那些壁龛你也看到了，成功的根本没几个嘛，”隔壁趴在树枝上的狸花猫狸二二，四条短腿晃来晃去，赖洋洋地啧了声，“而且做人很难的要吃很多苦的，你吃得了苦嘛你。”
他上上下下地扫了两眼橘十七，“我看你还是在那边踏踏实实找个铲屎的，让他每天出门给你猎好吃的，享受个一辈子再回来得了，你看白三姨和烧五叔，在人间吃喝玩乐尝了个遍，回来之后还会给咱们煮熟食吃，你索性也学个什么手艺呗，真当人就不能回忻淼山啦，你可要想清楚。”
橘十七不服气道：“可是白三姨和烧五叔都说人间很美好啊，他们都不想回来！”
“人间也很可怕好不好？！”狸二二跳起来冲她挥了一爪子，凶巴巴地说，“杀猫的虐猫的吃猫的，那些躲在自己猫洞里不肯出来的，还有那些灵魂被困在人间回不来的流浪猫你怎么说！”
橘十七说不过他，甩甩尾巴往后山跑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眼神是未曾见过的认真，“我会成人的，然后帮助每只从忻淼山出去的猫。”
说完她扭头就跑。
狸二二望着远去的肥硕身躯，橘色的一团，肚子都贴着地了，忧心忡忡地说：“喵姑，你说橘十七能成功吗？她这么爱吃，过去饿肚子怎么办？她这么贪吃，被人类骗了怎么办？”
喵姑绿眸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么担心自己过去看，反正你的门马上也要开了。”
说罢就转身扭着猫步走了。
狸二二想了想，还是从树上跳下来，他不像橘十七，身形纤细又矫健，灵活的很，三步两步跟了上去，贴着橘十七走猫步：“喂，橘十七，你会不会看人，知不知道要怎么找个好铲屎的？”
橘十七没吭声，狸二二自顾自地说：“白三姨和烧五叔说，你先得去那种看着特别豪华宽敞的地方找人蹭，家里最好要有带轮子的巨大铁皮盒，你也可以在铁皮盒子顶上蹲着等，对了，千万别钻底下去啊，危险！”
“还有什么……我想想……”狸二二有些焦虑。
“我都知道，”橘十七停下脚步，说，“狸二二，我知道的，不要担心，我知道你的门马上也要开了，我在那边等你。”
橘十七用头蹭了下狸二二的下巴，“我走了昂，狸二二，再见。”
说罢，她甩了甩蓬松柔软的尾巴，灵活地蹦入了一个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传送门，圆形门洞闪着微光，里头像是盛满波光粼粼的水，橘十七想也没想，义无反顾地一头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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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十七没听狸二二的话，什么找个豪华的地方、什么铁皮盒子的，她才不管，橘十七秉持着对人间哪儿哪儿都新鲜的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看，结果歪打正着，第二天就被人带回了家。
忻淼山里的猫有着极强的观察和学习能力，经过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大致明白了人话，了解到自己的第一位铲屎官在人类社会属于幼年期，17岁，还需要上学的年纪，和父母同住石库门弄堂里的旧居，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家境并不富裕，却知足感恩，其乐融融。
他给橘十七取的名字叫米梓，橘十七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个铲屎官，每天墙壁上的挂钟转到五的时候，她都会蹲在半旧的木门前守着。
米梓可以在第一时间听到铲屎官走过老旧木地板时嘎吱作响的脚步声，铲屎官也能在开门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哦对了，铲屎官名叫余生，身材高瘦，长相清俊，架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却总喜欢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屋顶的脊梁上看夕阳。
每每这时，米梓都会趴在他的胸口，下巴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感受他沉稳的心跳，舒服地直打呼噜，她知道，这名温柔的少年有颗向往自由的心，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渴望与期翼，清远的长眸里藏着对走出老旧弄堂的势在必得。
就这样在余生的陪伴和照料下，米梓度过了她在人间的第一个一年四季，余生也收到了他的名校录取通知书。
那日早晨八点整，余生的父母就在弄堂口张望，每有邻居路过问起，他们都会自豪却又略带着些害羞地告知道：“我们在等儿子的录取通知书。”
第一批，零志愿，很高的荣誉和成就。
而余生也不负他们所托，米梓至今记得那日，穿着军绿色制服的邮政员骑着车，一路穿过梧桐树投下的树荫，拐进弄堂，停在了1号的门口。
在那一秒，她忽地想起狸二二和她说的话，觉得如果能这样和余生一起度过自己的余生，那她也如愿了，不强求做人。
可人间去总是伴随着许多的不可抗力与事与愿违。
余生度过了一个完美的暑假，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父母给他置办了移动电话和笔记本电脑，还有崭新的书包与球鞋，临行前夕，米梓盘在余生的枕头旁，不舍地舔着他的脸颊，始终不愿入睡。
众人只当这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即便儿子要去大学报道，辛勤工作多年的夫妻两也没想过要请假。
故而翌日一早，余父早早地骑着那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去单位上工了，余母忙活整个早餐，给余生准备了格外丰富的盒饭，连米梓都借光吃到两块非常软嫩、齿颊留香的小牛排。
离开前，余生蹬上了那双纯白的篮球鞋，一手提包，一手拉着行李箱，同还在厨房，争分夺秒打扫卫生的余母道完别，他转过身，朝趴在窗台上的米梓招了招手。
“喵。”终于想起我啦。
米梓跳下去，抖了抖身上的毛，然后竖着尾巴跑过去贴他的裤脚，来回蹭了遍，才睁着金瞳，仰起脑袋，她张口喵喵说着余生听不懂的猫语：“余生余生，要经常回来看我知道吗？还有要多给我带点好吃的！不能忘了我！也不能在外面找别的毛！”
余生就这样看着她，忽地松开手，旅行袋“啪”地砸在地上，他单膝杵地，伸手把米梓抱在怀里抱了许久，然后把她送到面前，很重很重地亲了下她毛茸茸的脑袋，“等我回来，乖乖吃饭知道不？一斤都不准瘦。”
米梓有点嫌弃地伸爪扒拉他，喵喵直叫：“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脸都变形了喵！”
可米梓没想到，这竟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
余生离开后没多久，余母也拎着包去上班了，米梓按照惯例先是把桌面上能推的东西都推到地上，听到碎裂声后，心满意足地躺在窗台上舔爪子。
可没过多久，窗外徒然响起刺耳的鸣笛声，呜哩呜哩的，米梓被吓得浑身毛都炸起，在房间里一顿乱窜，好半天才缓过来。
米梓正想爬回窗台看看什么情况，只听电话铃又火急火燎地响起，一声紧接着一声，持续了将近五分钟，之后回归寂静。
米梓被这两下整得快心脏病发了，整只猫团起来，钻到留有余生味道的衣服里瑟瑟发抖。
可晚上过了十点，余家夫妻二人也没回家，米梓在漆黑的屋子里，睁着金色的圆瞳，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直到凌晨三时，米梓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想起，她嗖地窜到门口，乖乖蹲好，可越听这脚步声越怪，正在走楼梯的二人没有任何交流，脚步沉重而拖沓，像是提不起来似的，虚浮又无力。
而开门之后，夫妻二人更是一反常态，无一人开灯，无一人说话，整间屋子弥漫着一种浓厚的绝望与悲伤。
之后的几日，夫妻两日夜以泪洗面，余母连班都不去上了，她时常捧着余生的照片，对着里头笑容温和的少年细语，余父每每到家身上都缠绕着消散不去的呛鼻烟味深夜里也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米梓不懂，只觉得奇怪，可夫妻二人对此只字未提，直到余生的几位好友来到家里，米梓才知道原来余生不在这人间了。
这是米梓第一次体会到人间最无可奈何的离别，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听余生父母的只言片语，然后拼凑其中的含义，终于在半月后，弄清了事件的始末。
原来在余生离家的当日，不，五分钟后，他就在过家门口的那条马路时被公交车撞倒，血流了一地，而最令人痛不欲生的是，余母骑车路过了事发现场，可她忙着去上班，轻轻瞥了眼后只觉晦气，拐弯骑上了另一条路。
米梓收集到的另一条信息是肇事司机的家庭住址，当晚，她趁一夜白发的夫妻二人不注意，溜出了家门，花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司机的家。
竟是比余家弄堂还要老旧的棚户房。
米梓磨快了爪子，在跃入那扇半开的老旧木窗前，她甚至想好了要狠狠抓在对方的脖子上，势必要见血封喉为余生报仇。
可她呲着牙看见的，却是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耄耋老人，他吃力地弯着腰，在给床上躺着的老年女性喂食，一口一口，耐心至极。
他说：“老太婆啊，是我不好啊，害了那孩子，也害了咱们儿子，他本来去年就该退休的，我们没出息啊，他要不是为了我们的病，早该退下来的，他心脏不好也不和我们说，现在在医院躺着，那孩子……听说还是个名校的学子，大好的将来……”
米梓蹲在窗台，金瞳缓慢地扫视这间逼仄的屋子，不过10个平方，摆了三张床，墙角处的折叠桌上架着一个灶台，旁边的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泛青，床旁边干净些却仍旧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还有一个简易衣柜以及一个边角发白的五斗橱。
这似乎就是这家人全部的东西了。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们生了这种病，害他没取上老婆，现在……”老人说着就掩面哭泣起来。
米梓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夜，看着老人用破了口的手抹去满是沟壑的脸上的泪水，看着老人颤颤巍巍地端水给他妻子擦洗身体，看着老人为了省钱没吃当晚的药，看着老人握着手机半靠床头等了一晚上电话。
她，下不去手。
翌日清晨，米梓回到了余家，她轻巧地跃上阳台，在余生时常躺着的地方趴好。
她动了动身子，试图找回过去的感觉，可底下不再是少年温热的起伏的胸膛，而是冰冷坚硬的水泥。
她这一趴，就从日出趴到了落日，夕阳余晖洒满她橙色的毛发和瘦得清晰可见的脊背，米梓抬起金黄色的双瞳，耳畔忽然响起洪亮的钟声，“噹——”
恍然间，米梓看见了一个金色的身影，她在既近又远的地方问道：“橘十七，你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余生回来吗？”